守在韩冰的病床边，乔帆并没有多少机会，破拆十年光阴在他们两人之间筑起的高墙。除了去做各种检查，或上洗手间时，韩冰会不得已虚弱地依在他身上，其他时间，要么闭眼睡觉，要么冷漠不语。入院那天，韩冰穿在身上的衣服，被病号服替下来，堆在洗手槽里。乔帆撒上洗衣粉，打开水龙头，默默地搓了几下，忽然就不想洗下去了。丝袜上破了好几个洞，还有血迹。短裙上人工做出来的破洞位置竟然那么高。乔帆越看越生气，胡乱拧几把衣服里的水分，直接丢在垃圾桶里。并严正警告依旧假寐的韩冰，“你的衣服我扔掉了，洗不干净不说，该遮的也完全没遮住。”
韩冰腾地睁开眼睛，冲乔帆一阵语言扫射：“凭什么扔我的衣服？我最讨厌穿病号服，丑得要命。没有换洗的衣服，到不了天亮，我就会被自己熏死。你赶紧把我的衣服捡回来。”
“谁说要眼睁睁看你被熏死了？”乔帆大步走出卫生间，从自己带来的衣物包中翻找一会。拿出一件白色的莫代尔贴身T恤，和一条肥大的家居裤，放到韩冰眼前。用近乎命令的口气说：“穿这两件！”
韩冰看一眼衣服，立马用手推到一边。嘟着嘴说：“我才不要穿，这还不如病号服好看呢！”
“这是医院，不是走秀T台。不想被自己熏死，赶紧换上。要不你就找谁过来给你送换洗衣服。我的衣服没有女人款。”
“你……”韩冰一时无言以对。她的住处，她的朋友……在元溪，她如刺猬一般让人躲之而唯恐不及。
眼看韩冰败下阵来，乔帆又把衣服重新推回到她手边。“你要是再继续反抗，我非常不介意直接上手帮你换。”
“那我也不能只换外边的衣服啊，里边的怎么办？”韩冰的心狂跳几拍，她慌忙拿言搪塞。
“你是说内衣？”乔帆扫一眼韩冰比十年前消瘦许多的腰身，甩干净手上的水，就往病房外走。边走边说，“那你就再忍一会，我看看医院附近能不能买到。四点不要忘记口服药。”
乔帆走出医院，在手机地图里搜索商场，发现距离医院三公里不到的地方就有个规模不小的购物中心。向欣予的信息发过来时，他刚把车停好，随手回复在跟妈妈聊天。向欣予没有继续追问，乔帆便快步走进购物中心，从楼层布局图上寻找女士用品区。确认大概的楼层和区域之后，就从B2乘坐电梯直奔一楼东边的内衣区。各个品牌，各种款式，摆摆挂挂到处都是，匆匆扫一眼，乔帆顿觉眼花缭乱。韩冰一个人在医院，他没有太多时间仔细挑选。再说，女人的内衣型号、款式和材质，他知之甚少。通过简单比对，他发现，电梯斜对面的一家店，女性顾客不少，还有几位陪着购物的男同志，便径直走了进去。店员一看是单枪匹马的男顾客，料定是给女朋友或老婆选内衣，热情地走过来，问：“先生，您好，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的？”
乔帆终于发现把自己从选择茫然症中解救出来的希望，一口气把需求全说了出来：“是的，给我爱人买的。我想要材质柔软亲肤的，不要对身体造成刺激或负担的，款式雅致些的，有吗？”
“有的，先生。您这边请，这个架子上的产品大多都符合您的要求。特别是这几款无钢托的文胸，可以说是零压力，聚拢效果还非常好。设计方面简约大气，没有花哨的缀饰，但罩杯线条优雅流畅，很有设计感。”
乔帆用手摸摸，确实很舒服，对店员的话不再怀疑。虽然不好意思，但他还是开口问店员：“有没有和这几款胸罩配套的内裤？”
“先生，我刚才给您介绍的几款都是成套的。而且，今天有活动，两套及以上可以享受8.5折的优惠。您要不要考虑来两套？”
“那就给我来一套这个，一套这个。我结完账后，你直接帮我剪掉标牌。”
“先生，您爱人的尺码是多少？我帮你选货。”
乔帆楞了一下，根据当年和刚才的目测，估计中等左右，就指着架子上的一款说这种型号就可以。服务员翻看标牌尺寸，熟练地在货架下的抽屉里找货。一会功夫，就拿出两套乔帆指定的内衣，说：“好的，先生，您稍等，我这就给您开票。出店门右转十米就是收银台。”
乔帆气喘吁吁地提着袋子回到病房，一眼就看到，病床空空的，被子团在床边。他正想生气，忽然注意到卫生间的门关着，里面传来哗哗的水声。这个家伙，走路还摇摇晃晃的，竟敢一个人洗澡。乔帆忍不住使劲敲卫生间的门，里面的水声片刻之后停住，“谁啊？”
“你说是谁？我不在，你竟敢一个人洗澡，也不怕坏人闯进房间，怎么想的你？”乔帆进门的时候，病房门是虚掩的。走廊里医生、护士、男家属，来来回回地走。
“就是为了躲你这个坏人，所以才洗。”韩冰气人的本领可真是无师自通。
“内衣买回来了，给你。你先凑活换上，另一套放那边，我一会用清水洗洗，干了你再换回来，这样卫生些。”
一只湿漉漉的手从打开的门缝伸出来，接过乔帆手中的购物袋，门随后砰地一声就被关上了，连句谢谢都没有说。不过，乔帆也没工夫跟韩冰计较。拿着内衣回来的路上，他的脑子里总是不可控制地跳出来当年那个电闪雷鸣的夏夜，房顶上滴答的雨水，床板上凌乱的脸盆……想得自觉受不住，他就会拼命摇头，可仅仅片刻，那场景又会闪现。
卫生间的水声不断，韩冰迟迟洗不完这个澡。乔帆有些担心，过几分钟就到卫生间门口溜达一趟，听听动静。他怕韩冰体虚晕倒在地上。就在他支起耳朵，贴在门上听的时候，门被一把拉开，韩冰湿着头发走出来，看到乔帆的样子，没好气地说：“干什么你？说你坏人，你还不高兴。好人有偷听别人洗澡的么？”
乔帆回瞪韩冰一眼，当即反驳她，“十年不见，你嘴怎么损成这样？我是怕你晕倒，才好心凑过来听。我要是坏人，还会老老实实在门外转悠？我警告你，你不要再污蔑我啊！”
“污蔑？你是好人的话，怎么会知道我的内衣尺寸？还不知道接触过多少女人胸，才能练得火眼金睛的好本领呢？”
“我刚才是不是正式发出警告，不要再污蔑我的清名？首先，这内衣是女店员根据我描述推荐的；第二，你不是别人，是我曾经的女人，永远的女人。活色生香的女人身体，我只见过你的。虽然时间久远，但时时如在眼前。”乔帆两眼有些冒火，韩冰的话句句扎心，实在让他忍无可忍。
也许是看到乔帆真的生气了，韩冰没再说话。乖乖地走回病床，头发上的水珠还在不断往地上掉。男款的T恤和家居裤穿在她身上晃晃悠悠的，衬得她的身体更加瘦弱。乔帆回身到卫生间，取来自己的毛巾，走到韩冰身边，给她擦拭头发上的水。韩冰坐在床边，眼神空茫而且疲惫。乔帆的温柔近在咫尺，但她很清楚，不管她是韩冰，还是冷可可，都已经没有办法和乔帆继续相爱。
韩文华的电话打来，韩冰却不想接，怔怔地看着手机发呆。乔帆见状，把手机抢过来，自作主张按下接听键，“是姑姑吧，我是乔帆。韩冰这会睡下了。医生查房说状况比较稳定，大概再有两天就可以出院。”
“乔帆，真是多亏你了。韩冰这孩子，人生也是够大起大落的。我这个做姑姑的也没有尽好责任。这几天，让你辛苦了。如果需要继续休养，我周末和她姑父开车去接她回来，这样我不耽误上班，也能照顾她几天。”对乔帆，韩文华的心中充满感激。
“姑姑，您周末要是有时间，想过来看看也可以。等您来了，咱再商量接下来的安排。”乔帆忽然之间有些担心。现在，因为身体原因，韩冰被困在病房狭窄的空间，尚且跟他针锋相对地斗，说不定一出院，就会继故伎重演，人间蒸发。他还有几个十年，能禁得起如此折腾？思虑再三，他有了一个主意。韩冰同不同意，倒不重要，关键是如何获取韩文华和袁清山的支持。
韩冰背对着乔帆，躺在病床上，看起来是睡着了。这十年，她到底经历了什么，乔帆一无所知。可不管怎样，紫色的头发、迷离的酒吧、粗犷的言行……怎么都不该跟韩冰有关。难道仅仅是因为她是贪官之女？乔帆无法理解。韩文起入狱的最初几年，韩冰并没有表现出太大的悲伤。尽管厄运来袭，确实影响到她的生活质量。她还是很快就学会面对现实，接受改变。在元溪打工，那么热的天，她骑个破自行车，到处做家教辅导挣钱，也没有表露出娇娇女的一面。太多的烦恼思绪、疑问，堆积在乔帆心里，一不小心掉入的梦境里，也是不断地寻找、追问。恍惚中，韩冰站在县城废楼的楼顶，张开双臂……乔帆三步并作两步，大喊着：“韩冰，你要敢跳下来，我死也不会放过你。咱们阎罗殿做洞房，我马上娶你做新娘。”
其实，韩冰并没有睡，她只是伪装的太辛苦。这十年里，她给自己穿上冰冷带刺的衣裳，让谁也不敢近前。可即便身边的人，谁也看不到她身体上的脏，她却没有勇气，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祝丽娟的家，她已经彻底不回了。也许，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里，还有个亲妈，但韩冰并不知道她是谁。人生就像一个巨大的漩涡，祝丽娟一手推她下来的那一刻，她就再也没爬出来过。韩文华和袁清山给予她的关爱，已经远超过姑姑姑父意义上的爱，这是十年里，韩冰还可以苦力支撑的唯一动力。韩冰看得出来，韩文华和袁清山很喜欢乔帆，极力想要促成他们。他们哪里能够明白，自己为什么一退再退？总该让姑姑姑父和自己站在统一战线上吧？
想到这里，韩冰决定和姑姑先行沟通一下。她在微信里，发送了一条很长的信息：“姑姑，我的身体已经好多了，不用担心。周末，如果你和姑父时间允许，就来看看我。乔帆人的确很好，我也知道你们喜欢他。从高中到大学，我们一直在一起，后来，我不得不离开他。不要问我发生过什么，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是我辜负了他，是我配不上他。这辈子，我们再也没有可能重新相爱。所以，请你们不要再刻意安排我和他，就让我一个人安安静静地生活下去吧。”
看到韩冰发来的信息，韩文华内心百味杂陈。她既心疼侄女，又感觉爱莫能助。作为姑姑，她能给得了一切，唯独给不了爱情。亲情的残缺已经是无法更改的注定，爱情也支离破碎的话，韩冰接下来的人生会多么不幸，韩文华不敢想象。她忍不住回信息给韩冰：“小冰，你爸再有几年就该出来了，他要是看到你30出头还单着，肯定会怪罪我的。过去的事情，姑姑不问，就让好的坏的永远都留在过去吧。你要珍惜眼前人，不然，你以后会后悔的。”
韩冰轻轻地摇摇头。她没有办法告诉韩文华，一个晚上的不幸，可能会把一辈子都变成悲剧；也不想告诉她，十年错开的光阴，足以让乔帆拥有完全与她无关的人生，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她沉默片刻，咬着嘴唇，一字一字地敲出来一条信息：“姑姑，请你和姑父尊重我的选择，我一个人也可以生活的很好。”
对此，韩文华是绝对不相信的。以前的韩冰，看到姑姑，总是会搂着她的腰撒娇傻笑，姑侄两个比母女看上去还亲。可最近这几年，韩冰回去的越来越少，打起电话来总是呵欠连连，好像永远倦怠睡不醒似的。这次胃出血事件，让韩文华受到很大惊吓，她方才意识到，韩冰在元溪的日子，过得很辛苦。也不知道水中石这个人是怎么回事，每次跟韩文华联系，都说韩冰挺好的，人比以前还水灵，没想到都是骗人的鬼话。韩文华决定，周末去看韩冰，一定要找机会跟水中石好好谈谈。
韩冰放下手机，不经意间，从窗帘的缝隙里，看到外面的灯火。她轻手轻脚地起身，打算到窗边站一会。走过乔帆身边的时候，看他靠着沙发背，头垂在一边，修长的脖颈弯出奇怪的角度。韩冰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想要把他的头扶正些。却猝不及防地被乔帆一把抓住。“你放开我！”韩冰羞恼地大喊。她哪里料到乔帆会毫无预兆地醒来。
“我如果不醒来，你打算干什么？”乔帆专注的眼神紧紧地看向韩冰。
“我就是想看那盆绿萝。”韩冰急中生智地手指小桌上的绿萝。
“绿萝长在我脖子上？”乔帆并不打算轻易放过韩冰。
“懒得理你。”韩冰用力想要抽回被乔帆抓住的手，几次尝试，都以失败告终。气急之下，她就很不善良地冲乔帆的脚狠狠踩下去。
毫无防备的乔帆，疼得呲牙咧嘴，条件反射地松开韩冰的手，捂起受伤的脚。韩冰还是韩冰，当年单枪匹马赶到打架现场的火爆劲依然不减。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要对他横眉冷对，完全没有曾经的柔情。乔帆正欲追问，放在小桌子上的电话闪出来电界面。他拿过来一看，是白海棠打来的。这个点儿打电话，是很少见。乔帆暗暗在心里祷告，可别是老两口又要打离婚，找他来当和事佬。
他移步到病房外的电梯间，估摸韩冰听不见的地方，接通了电话。“喂，妈，这么晚了，你还没休息？”
“儿子啊，”白海棠兴奋的声音瞬间钻进乔帆的耳朵，“你怎么还能给妈准备这么大的惊喜呢？也不告诉我和你爸一声，让我们这措手不及的，差点失了礼。”
乔帆一头雾水，急急追问：“妈，你慢点说，什么惊喜，我怎么不知道？”
白海棠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竹筒倒豆子般地说开了：“妈一直催你赶紧找个女朋友，把结婚的事情当个事儿。你嘴上说着好好好，可就是不见你行动。我和你爸一天到晚心里都挂个事。没想到，你找了这么好的女朋友，人美不说，嘴还甜，特别会来事……”
“等等，妈，你先不慌着说，”乔帆忍不住打断白海棠，“我找女朋友这事，你怎么知道的？”
“哟，揣着明白装糊涂，这就是你的不对啦。早就该告诉妈，让妈也替你高兴高兴。”
“我一个字没提过，也没给你看过照片，你怎么知道的？”
“还问我怎么知道的？不是你让人来咱家看我和你爸的吗？”
“啥？”乔帆惊得手机差点掉地上，“向欣予去咱家？”
“看，招了吧！有名有姓的，就是这个名字，向欣予。来咱家看过我们啦，大包小包的礼物，还送我鲜花，我和你爸一眼就相中这姑娘了。我给封个4000块的红包，人家转身加2000，又还给我，说是代表你孝敬我们的，我要是不收，就是不认她这个儿媳妇。我一看，再推就好像拒绝人家似的，也就接下了。回头，你给欣予买点东西，算是替我们还个人情。这儿媳妇不错，我们太满意啦。”
“哎哟，妈，向欣予现在在咱家？”
“没有，回去了。在你那屋睡了一晚上，就走了。下次，别让人姑娘自己回，你们俩一块回来，多住几天。”
“妈，我一时半会给你解释不清楚。我是找了个女朋友，别人介绍的，但是还在谈的阶段，并没到谈婚论嫁的地步，你和我爸别跟着掺和。以后怎么样，还不知道呢。真要结婚的话，我肯定正式带回去。这次，你就只当做个梦，儿媳妇的事情以后再说。”
“什么以后再说！我告诉你，乔帆，你妈我都入土半截的人了。你要再不结婚，我连隔辈儿儿孙都看不见，怎么跟你九泉之下的爸爸交待？”一听儿子这不着调的话，白海棠忍不住又抬出乔帆死去的爸爸。
“哎呀，妈，我跟你说不明白。先这样吧，我这边还有事，回头再说，先挂了啊。”不等白海棠同意，乔帆就直接挂断电话，懊恼地捶了一下脑袋，一屁股坐在身后的椅子上。好大一会儿，他的脑子都是蒙的，这骗局可该如何收场呢？
隔着一道带玻璃窗的门，假装散步的韩冰，颓然靠在身后的墙壁上，脸上的表情更加冷若寒霜。巡房的护士走到病房门口，远远看到韩冰，冲她说：“晚上11点还有一瓶消炎药要输，到时候，我会直接过来，你休息就是。”韩冰点点头，慢慢地走回病房，站在窗边，竭力忍住眼角的泪水。窗外闪烁的灯火，远远近近，忽明忽暗，把这个城市变得有些柔美神秘。在西北角的某栋老式居民楼里，她的出租房一定黑着灯，冰箱里的菜都该烂掉了。过几天，她又要回到出租屋，重新过回以前的生活。上天可怜她，让她还能被已经有女朋友的乔帆这样照顾几天。这点回忆，差不多会温暖她许久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