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京第四起虐杀案发生了，死者，就是春风大酒楼的厨子吴长发。
吴师傅就住在春风大酒楼后一片稠密的居民区里，他买了一个独门独院，虽然很小，但去酒楼干活很方便。
他是个手艺不错的厨子，有几样菜烧得相当出色，其中就包括清炖蟹粉狮子头。
可是，这几天为什么他总是出错，以至于要被那几个粗鲁的食客羞辱？
其实他的生活过得很殷实，没人知道他还藏着一笔不菲的财富。他孑然一身，吃穿用度都不用愁。怕别人觊觎这些钱，他几乎没有什么朋友，甚至，他没有娶妻生子。当身体有需求时，他就跑到下等妓院找个半老徐娘睡上一晚。
他有时觉得，他的后半生就被这笔钱毁了。
他喜欢烧菜。他在春风大酒楼当个厨子，并不是为了讨生活，只是因为生活中总得有件事做，时间要被填满。他不是一个习惯于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人，他的前半生辛苦劳碌，这种习惯也主宰了他目前的生活。
在他被那几个食客羞辱时，他很想跟他们打一架然后辞掉酒楼的工作，但他还是忍住了。连那么痛苦的回忆他都可以承受，吃别人的口水又算得了什么？
晚上，他离开酒楼，在酒楼边上的阴影里哽咽了很久，才抹干眼睛回家去。他腰里别着用了二十年的菜刀，刀不离身，这也是他改不了的习惯。
回到自己的独门独院，他觉得安稳了一些。躺在床上，他准备把晚上被羞辱的事情忘掉，明天，又可以高高兴兴地去酒楼烧菜去。当然，最好一夜无梦，不要再回到那个炼狱般的时刻。
忽然，他坐起身，惊恐地四处张望。
今晚，这房子里不只他一个人。
午后，京兆尹大人骑马从春风大酒楼边跑过时，他有一种预感，死者也许就是昨天他看到的那个厨子，那个被食客欺负的人。
晌午时分，春风大酒楼的伙计跑到京兆尹衙门报案，酒楼的一个厨子今天一直没有来上工备菜，酒楼老板差伙计去叫，结果发现厨子被杀死在了自己家里。伙计报案的时候说话语无伦次，说现场实在血腥骇人，不知道以后自己还能不能睡个好觉了。
还没进到吴长发那个独门小院，梁祺就在暗暗祈祷：这也许就是一起凶杀案，现场不会再出现那些血符号的。
小院外面围满了人，探头探脑地朝院子里张望。院门外站着两个衙役，一手扶着腰间佩刀，一手正把试图凑近的围观者往后推，“去去，没什么好看的。”
梁大人下了马，径直走进院子里。手下勘验现场的人并不在正屋内，都在一边的厨房里面忙活。看来这厨子是在自家厨房里被害的。
进了厨房，梁祺的心揪紧了，尸体旁扔着一把菜刀，刀上用血画着一个符号：??。
果不其然，第四起连环杀人案发生了。
他又去看死者。厨子倒卧在灶台旁边，那张脸，虽然因生前遭受的痛苦而狰狞无比，但梁大人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这个昨晚被羞辱的厨子。
仵作正在抄验尸格，捕头陈三成也在现场勘验，终于，他再也忍不住，跑出厨房呕吐起来。
梁大人再次打量整个厨房，这暴虐程度与赌徒何老四被杀现场有过之而无不及，又是一场名副其实的屠杀。更为诡异的是，空气里除了刺鼻的血腥，还弥漫着一股温吞吞的香气，那是炖肉的味道。
梁祺胃里也是一阵翻江倒海。
这时，他注意到厨房最里面站着一个年轻人。这个人身着蓝衣，脚穿官靴，腰里佩着一长一短两柄刀，左手捏着一方锦帕，轻轻掩在鼻翼边。他衣袖靠近手腕的地方，绣着一朵祥云。
黑衣年轻人看到京兆尹大人在审视自己，遂远远一拱手，“卫令司三等巡检曲不平见过梁大人。”
梁祺点头，这就是皇帝给自己安排的查案助手了。他跟卫令司的头头们很熟，但并不认识这位曲不平。听说近年卫令司有一位巡检表现不俗，大出风头，想必就是他了。此人虽说礼数倒还周全，但眉宇间一股傲气还是隐然可见。
“大人，我想凶手昨晚就是站在这里，看着厨子把自己做成一碗清炖蟹粉狮子头。”曲不平指了指自己站的地方。
没错，那里是厨房的尽头，背后是一面窗户，既可牢牢掌控杀人现场，遇到情况有变，又可翻身出窗，轻松脱身。
曲不平又是一拱手，“大人，容下官推测一下昨晚的案发过程。”
“哦，曲巡检但说无妨。”
曲不平说道：“死者名叫吴长发，在春风大酒楼做了两年的厨子。吴长发五十余岁，尚未婚配，平时就一个人住在这里。昨晚，他回到家里时，凶手已经在正屋里等他了。因为实力悬殊，凶手并没有刻意隐藏自己，就坐在正屋角落里的一张椅子上，等着吴长发推门进来。”
梁祺微微点头，看来卫令司巡检的确比手下的捕头能干，这是把正屋也勘查过了，而且，在春风大酒楼也了解了一些情况。
“吴长发大概有什么心事，进屋时确实没有发现房间里已经坐着一个人。他上了床，嘴里嘟嘟囔囔，对白天发生的事犹未释怀。据我了解，昨天晚饭时他跟几个食客发生了冲突，被迫吃了别人的口水。”
“在快要睡着时，他终于发觉不对劲儿。一个人在一个地方住久了，总会与环境有一种默契，现在，厨子就觉得环境跟自己很不默契，有一种尖锐的东西对着自己。”
“他翻身下床，把一直不离身的菜刀紧紧握在手里，扫视着屋内，终于，看到了角落里坐着的凶手。”
“‘你是谁？你怎么在我家？’”
“凶手没有立刻回答他，他胜券在握，就像杀掉前三个人一样。连武功高强的黑衣指挥使他都能一击而中，更何况这次要干掉的只是一个小小的厨子。虽然他手里也拿着刀，但那是切菜用的。”
“‘吴长发，你不是经常做梦吗，每次梦醒你都吓得要死，浑身是汗。我就是梦里杀你的那个人。’”
“吴长发的汗水涔涔落下，他知道，这一天终于来了。但他心犹未甘，欲作困兽之斗。他鼓起全身勇气扑向凶手，但是凶手轻易就将他制服了。”
“‘吴长发，你活不过今晚了，所以，你还是乖乖把欠我的东西交出来，这样，你还可以少受些罪，死得干脆些。’”
“厨子绝望了。他捡起刚才被凶手打落的菜刀，钻到床底下，奋力在土里挖刨，接着从地下抱出一只小小的箱子来。他把箱子交给凶手，凶手打开箱子看了看，对里面的东西很满意。但是，当他抬起脸来，吴长发就应该知道，凶手并不打算让他痛痛快快地死去。”
“凶手把吴长发带到了厨房，点起灯烛后，凶手说，你不是个厨子吗，你给那么多人做饭做菜，而且手艺还不赖，临死之前也犒劳犒劳自己，吃一碗清炖蟹粉狮子头，你看，蟹粉我都给你准备好了。”
“说着，凶手把一包蟹粉扔在了灶台上。”
“吴长发说，可是，家里没有肉，我平时在家不做饭。”
“‘谁说没有肉，你腿上不就是肉吗？’凶手说这话时，应该是笑了。”
“吴长发痛苦的哀号一声，他知道躲不过，这一天迟早要来，但是没想到自己的下场比无数次梦中见到的还要惨。”
“他只好用刀切下自己腿上的一块肉，正如我们所见，死者右大腿少了很大一块肉，露着森森白骨。他疼得叫出了声，但他没有办法，他把那块肉切成小块，再细细剁成肉糜。他把凶手带来的蟹粉跟肉糜拌在一起搅匀。”
“这个时候也许吴长发在绝望之中忽然释然了，既然是最后一次做拿手菜，又是给自己吃，当然要做得最好才是。这是他作为一个厨子的绝唱。”
“于是他暂时将身上的疼痛忘掉，用心去做这最后一碗清炖蟹粉狮子头。厨房里各种作料都齐全，他一样一样安排，份量一点不敢马虎。白天他已经因为分神做坏了菜而被粗鲁的食客们欺负，这一次，在生命的尽头，他应该最大程度地灿烂。这是他人生中最美味可口、最辉煌的一碗清炖蟹粉狮子头。”
“然后，他在灶下升火，锅里的油滋滋直响。他一丝不苟，把那个肉丸子放入锅内，很快，香味出来了，弥漫了整个厨房。如果这个时候左邻右舍闻到，一定会馋得口水直流。”
“清炖蟹粉狮子头做好了。吴长发看了一眼凶手，凶手一言不发。他端起碗来，咬了一口香嫩的肉丸，泪水再一次滑落。他放下碗，拿起二十年从未离身的菜刀，毫不犹豫地割破了自己的喉咙。”
“厨子倒在灶台边，很快就不动了。他的脖子和右腿，血仍在汩汩流出，弄得厨房地面一片狼籍。凶手用手蘸着吴长发身上的血，在他的菜刀上画了一个符号。符号的意思，大概只有他自己清楚。”
“凶手提着那个箱子，迈过吴长发的尸体，走出厨房。他又朝正屋看了一眼，然后穿过院子，他并没有逾墙而去，虽然他是这样来的。他把院门打开，他离开的腿步也许并不轻松，虐杀未必会使他得到快乐，也许只会更痛苦。这是他第四次经历这种痛苦了，也许后面还要经历。”
“他故意让院门敞开着，这样，明天酒楼派来的伙计就会毫无阻拦地发现他们的厨子被杀了，现场惨不忍睹。”
曲不平说完了。梁祺在他叙述的时候，目光依次扫过灶台、灶台上散落的蟹粉、那碗咬了一口的清炖蟹粉狮子头、地上躺着的吴长发、他露着白骨的腿和涂满血沫的脖子，最后，是那把菜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