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胡中带着不舍的心情离开培养了他四年的大学校园,几经辗转与颠簸最后回到村的路口。下了车,手持两大袋行李,踏上了熟悉的乡间小道,有种荣归故里的喜悦心情。可是走着走着胡中隐约觉得不对头,往东边坡上望去,怎么那一方光亮起来了,以往从这方向望去,他家的四棵凤凰树遮挡着一片天的。他甚至怀疑自己的眼睛看错了。
为了验证自己的眼睛,他顾不上回家了,拿着两大袋行李,改道往自家果园走去,心里恨不得一步到达。
当胡中来到坡上,还没有到达自家果园,就断定自己的眼睛没有看错。满腹疑窦的他想不明白怎么会这样,是台风吹倒了,还是父亲砍掉了?想想这些都不可能,那到底树到哪里去了?
来到果园,眼前堆积成山的枯枝败杈与撒落满地的叶子及香火炮竹纸屑,让他大惊失色,这些东西无不在抽打着他的视觉神经,直抵他的心窝子。凤凰树是真没有了。他呆呆地站在那里,半天才回过神来,然后扛着行李大步往家里赶。他迫切地想知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此时他心里头又有恨,但到底该去恨谁,却不知道。花嫂叫了他一声,他都没有理睬。人还没进家门就开始喊了,妈……妈……
家里,妈妈正在杀鸡煮晚饭等待着胡中回来。
听到儿子回来了,妈妈赶忙到门口迎接,见到胡中怒气冲冲的样子,就猜到凤凰树被卖一事他知道了。
“妈,那四棵凤凰树去哪了?”胡中心急如焚,拽着他妈问。
晓谷垂下眼睑好一阵无言。
“妈你快说啊!”胡中焦灼地说。
晓谷终于正视着胡中的眼睛:“儿子呀,那树卖掉了。”
胡中大为诧异:“卖掉了?为什么卖掉?”
晓谷接过行李安慰说:“胡中你先别急,这事一两句话也说不清楚,进屋再说。”
妈妈把话撂下,胡中却急得心到了喉咙上。
晓谷放好行李后,才说:“你姐要帮你搞进花城中学,得三万块,家里没办法了,才卖那树的。妈知道你舍不得,但实在没办法,只要你有一份好工作,将来过上好日子,比什么都重要。”
胡中听妈这么一说,脸上满是愧疚之色,半天说不出话来。
“树卖就卖了,可以再种,你的工作是一辈子的事,不能耽搁!你也别难过了。”
胡中低声说:“大哥和二哥,他俩知道吗?”
“你姐和他们说了。”接着又说,“你大哥二哥也不是不通情理的人,再说,家里也是实在没办法,他俩也理解。好了,妈要做饭了。”
胡中此时心中只有恨恼,感觉自己是罪人一样,却无处发泄。“妈,我来帮你烧火吧!”
“哎!好!”
“爸呢?”
“你爸去接小康放学了。”
快到吃晚饭的时候,胡世荣接小康回来,又到田野上把牛拉了回来,送进了牛棚,这才刚好是开饭的时间。胡世荣这个饭点掐得很准,这也是他这几年来生活的一个习惯。
“小康,洗手了没有?给我检查一下,快去洗手,读一年级了,平时我怎么教你的,你是怎么向我保证的?饭前要洗手,讲究卫生,你的书读到哪里去了?这是最后一次呀,以后可要给我记往了。”小康低着头,很不乐意地去洗手。小康是胡中的大侄儿,哥嫂在中山工作,加上诸多原因,就让他在家里读书,打算读完小学再接他到中山读中学。胡中平时对他的要求是很严厉的,对他不严厉不行,阿公阿婆总是溺爱他,他就有些调皮,胡中在家他就听话多了。
“你别管他,长大了,他自然懂得卫生。”胡世荣说。今晚又杀鸡又加菜的,看着满席的菜,就到柜子里拿出一支九江酒,敲敲瓶子:“你也来两杯?”
胡中大学毕业头一天回来吃晚饭,又撞上这心情,当然也要喝两杯。
还没吃菜,胡世荣就拿起杯要与胡中干第一杯酒,晓谷却阻止说:“要干你干,菜都不吃点就喝了,这样喝会伤身子的。”
胡世荣不高兴说:“你懂什么,这是开心的事,是高兴。”
胡中说:“妈,没事,这白酒我也能喝点,醉不倒我。”
晓谷给小康舀了一碗汤,又给胡中舀了一碗:“既然你父子俩高兴,爱喝就喝吧。”
父子俩称觞之际,胡世荣打了个酒嗝,问:“中呀,你说爸爸本事不本事?”
胡中喝了两三小杯,脸上泛起了酒潮,想都不想地回答:“本事,我爸是世界上最本事的父亲。”
“厉害不厉害?”
“当然厉害,我爸是最厉害的。”
世荣有些激动地说:“我和你说,你这样夸奖我,我一点都不虚,你看这条村子,谁家能出四个大学生?有,给我站出来,我给他跪下叩头。”
胡中说:“对,他们都要向我爸叩头呢!”
胡世荣又嗞吧地咂了一口酒:“你就说在咱们村子里,就你伟飞伯那几个孩子,五兄弟中出了一个企业家,其他的呢?其他的都是要文化没文化,没多大出息。再说你二叔公,他三个孩子,只有良方一人读成书的,还有其他两个呢?黑牛是考到北京上学了,现在在花城中学教书,算是有点出息,但也就是他呀!我四个孩子都读了大学,都有单位,当然你暂时还没有,那也是迟早的事,无论数量上还是质量上,他们都没法比。”
晓谷听了也沾沾自喜。
胡中嚼着菜说:“那是,村子里谁敢跟我爸比呀!比来比去还是我爸本事!村子里的人很难望你项背。”
胡世荣放下筷子,叹口气说:“你们都是国家干部,都有安身立命之处,我这辈子活得值当了,来,干杯。”又与胡中碰杯。
小康忽然问:“小叔,什么叫创始人?”
胡中听他这一问,饶有意思,看了看他嫩憨的样子,摸摸他的后脑勺,微一笑说:“这问题问得好,创始人嘛,就是第一人。”
小康又问:“那我们家有没有创始人?”
胡中说:“有,你公就是创始人。”
小康不明白:“我公是创始人?”
胡中说:“你公是这条村的创始人,你爸、你叔、你姑都是大学生,全家一连四个大学生,别家都没有,就是创造了这条村历史的人。”
胡世荣、晓谷看着小康天真可爱的样子,脸上吟吟地欢笑着。
小康似乎有些领悟,接着满怀信心地说:“将来我也要做创始人。”
胡中问:“你要做什么创始人?”
小康说:“我不告诉你,除非你给我买台遥控飞机。”
胡中笑说:“你给我拿个奖状回来,甭说飞机,就是大炮火箭,小叔都给你买。”
晓谷慈祥地往小康碗里夹了一块鸡肉,说:“我家小康一定会好好努力做到的,现在在班里已经前十名了,再努力一点点争取考进个前五名,就可以拿奖状了,到时给大家长长脸。”
小康点着头,自信地说:“行,没问题。”
胡中赞赏地说:“这就对了,这才有我们胡家的血统。”
话题从小康身上转移开来,胡世荣又和儿子碰杯,喝了一口后说:“中呀,我知道你心疼那凤凰树,我也心疼,但它再好也毕竟是身外之物,做人要有舍才有得,没有大舍它就不会有大得。几棵树能换到你一份好工作,我认为值了。乾隆曾经有一把九龙剑,那九龙剑真是个绝世奇宝啊!但它最终的归宿不也是化成了泥巴了,这么多年过去了又有谁去可惜它?这树卖了就过去了,以后大家都不要再提了,伤心了。至于让你回来工作我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你哥在中山已买房了,你二哥入赘到花都去了,他俩是不会回来了,爸妈终有老的那一天,但这家业,总得有人看守继承着呀。”
胡中举起杯向他爸说:“爸,我听你的。你是个好父亲,如有来生,咱们还做父子。”
“好,生生世世都做父子。来干了。”
妈妈心痛儿子,说:“儿子你少喝,你和你阿爸没法比,他是泡在酒坛子里的人,别喝了。”于是抢过酒瓶,才发现酒瓶里的酒已经喝光了。
胡中不胜酒力,喝了几小杯下去喉咙直喷火:“阿爸,想不到这酒劲还真大的。”
胡世荣笑嘻嘻地说:“应该说这酒真忒烈了。爸今天喝的是瓶装酒,散装酒就是喝不出这个味。”
“对,忒烈,忒烈。”喝到最后,胡中有点醉意了,又问起那树。世荣说:“不说那树,不说那树,从此以后谁也不能再说那树。”
吃饱喝足后,胡中对妈妈说时间还早,要到果园看看。晓谷却说,你喝成这样子能去吗?胡中说,没事,看一会儿我就回来。晓谷还是不放心说,那果园什么时候都在,不会跑掉,要不明天再去吧?胡中说,妈,不去看看,我心不敞亮。你别以为我喝醉了,我没醉,给我沏杯茶喝,这茶一撞,还不到果园这酒就得下去。晓谷犹豫着找来手电筒递给胡中说,去就去吧,我知道你要是不去,今晚肯定是睡不着的了。路上小心点。果园蚊子多,这蚊子不分白天黑夜的,去一会儿就回来。
夏天里,人们最讨厌的就是蚊子,有些人被蚊子折磨得死去活来,它不单在肉体上摧残你,还在心灵上折磨你,在耳边不停地嗡嗡叫,让你无法入睡。胡中来到自家的果园里,果然还没有站定就有蚊子飞扑过来,但他的心在从前的凤凰树上,对于蚊子无心去理。此时天上繁星开始崭露头角,他找了一个位置躺了下来。在山坡上摸爬滚打了这么多年,看着这枯枝败杈,一抹温情之外,心里沉淀着无限的伤感……
儿子,儿子,哎呀,你怎么在这睡着了,蚊子不咬死你吗?快回家睡。八点多了,晓谷见胡中还没回来,就到果园找他来了。
胡中从梦里醒来,嘴角流着一溜唾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