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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大哥的婚事(一)

世上没有完人,有其所长,必有其所短,而扬长避短就是人的经验总结和处世良方。我的父亲年轻时所长应是司药员的技能,而他反而放弃了这一所长回家务农了。在柳青所说的人生关键点上犯了战略性错误,直接导致了他个人和家庭的悲惨命运和自己在生产队没有地位、尊严、人格的境遇以及他屈辱可怜、胆小忍让、保守悲观的人生观。

如果他当年一直坚守司药员的职业,一个月有七八块银圆的稳定收入,这在当时已属中上等收入,也绝对不会有后来生活的困境。

但是历史不能假设,生活既不相信眼泪,更不需要幻想。窘迫的日子会如影随形般缠绕着勤劳善良的父亲。

高中上了一学期,终于放暑假了,我回到家里。放下行李,吃了饭。父亲收工回来一见我,马上问:

“放假了?”

“放了。”

“放几天?”

“一个月。”

“好,好,好!”

“有啥好的?”

“我正愁没有人陪你大哥去黄岭呢,干脆你去吧。你去我最放心,你准备一下,可能就这几天走哩。”然后父亲一边吃晚饭,一边给我说这次去黄岭的前因后果:

“唉!这十年来就是忙着给你大哥问媳妇了,你知道咱家穷再加上你大哥有点缺陷,可把人难为扎了。求爷爷告奶奶寻媒人,对象介绍了一河滩,没有一个愿意的。好不容易在黄岭找了个哑巴,条件是招赘到女方家。礼过了,结婚证扯了,户口也开上去了。结果你大哥上去不到一年,自己跑回来了,说‘山里太苦,受不了’。

“我只得给介绍人说好话,求人家想办法。介绍人说,人家女方又没有赶你儿子走,怪就怪他自己跑回来的。你如果给厚命说通了,只要他愿意回去,我们就再跑一趟。我回来和你妈给你大哥说了几天,他终于同意了。可是我最近腿疼得不行,到医院看,大夫说是‘风湿关节炎’。可能是打窑时落下的,一时三刻过不去。你二哥去耀瓷县做民工了,只有你跑一趟了。”

最后他说:“把你大哥送上去,给人家好好说说,不要难为你大哥,再问人家啥时结婚呀。你大哥把婚结了就好了。”

又气愤地对一块儿吃饭的大哥说:“我和你妈前一辈子欠你多少啊?”

大哥回来后,也没闲着,跟父亲去队上干活了。听父亲这样问他,只是怯怯地看了父亲一眼,红着脸低下了头,只是吃饭,没吭气。

二姐、妹妹吃着饭,没人说话。母亲好像吃完了,不知是擦汗还是擦泪。过去有关大哥婚事的一幕幕又浮现在我眼前。

大哥在十五岁以后,父母就开始张罗找媳妇。给亲戚、朋友、邻家不断地托付,央求媒婆、媒汉费心寻找,甚至请客送礼。终于有媒人上门提说张家的矮子,父母热情款待,少不了炒鸡蛋、干捞面条。然后约定见面日期,届时招待一番,结果女方不愿意,拉倒了。又有媒婆提说李家的秃子,热情招待——约定见面时间、地点——见面招待——女方不同意。再有亲戚提说王家的拐子,仍然是以上程序,结果还是女方不同意。

十年下来,父母不知费了多少心血,熬了多少不眠之夜。我现在挥之不去的一个场景就是:

在一个下面有三个腿支撑、上面有开口的泥炉子上,一根铁棍搭在炉子顶上,铁棍上担着两个不知装什么药的长方形、带着铁丝襻襻的旧铁盒。铁盒上方有一个小圆口,用于加生水,圆口上有盖。圆口旁的角上有一小口,用于倒放烧沸了的开水。父母忙完了一天的活儿,坐在炉子旁,用父亲捡拾的干柴,烧着炉子,喝着茶水,议论大哥的婚事。

“就是流点涎水、人瓷笨点,咋就这么难寻象啊?”是母亲的声音。

“关键是咱家穷啊。谁也不愿意把娃往咱这火坑里推呀。”是父亲的声音。

“十年啦,把两个女儿都搭进去了,还没着落。他都二十五六岁了,可咋办呀?”母亲说。农村家庭给儿子结婚娶媳妇都是靠女儿出嫁得的彩礼。一般嫁一个女儿,差不多能顶一个儿子结婚的费用。父母为了较高的彩礼硬着心把大姐、二姐小小年龄就订婚到山畔畔,结果还没有把大哥的婚事弄零干。

“两个女子成天对我有意见,背后骂我爱彩礼,这我也清白。这里边的实情你一概皆知,我为了啥呢?”父亲说。

“给的太远了,那里也太苦焦了。难怪两个姑娘骂你,是我我也不愿意啊。”母亲说。

“骂一骂,叫娃娃出出气。我能理解,毕竟娃要在那缺水的半坡坡地方住一辈子啊。”父亲说。父亲不时地给母亲的茶碗里加倒茶水。茶水已经很淡了,父亲还舍不得把喝过的茶叶渣渣倒掉。有时还把喝过的茶渣晾在筛子上,干了以后包起来。在没有茶叶的时候,父亲就会把旧茶渣放入茶壶中,在炉子上煮熬很长时间……

父亲的茶壶、茶碗都用铁丝箍着,可能是我们小时候打闹不小心打了的,父亲没有钱买新的,就箍一箍继续用着。铁锈与茶垢在茶碗上已经融为一体,整个茶碗成了黑黄色。两个铁桶桶也已变形,底下和周边被火烧燎得墨黑墨黑。炉子上方的窑墙已经被烟熏得发黑。暗淡的煤油灯光在炉子对面的窑墙上映照出一高一矮、有点驼背的两个影子。在我们睡觉的炕上,刚好能看见这对影像,每每看着他们的影像,我们会安然地慢慢进入梦乡。

但是今晚我又想起了大姐的婚事,继续不能入眠。

出生在贫苦家庭的女孩子命运是极其可怜的。虽然时代已经进入了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中后期,推翻两千多年的以男权为主导的封建专制革命已经五十多年了,共产党领导的新民主主义革命和社会主义革命,确立男女平等、同工同酬、婚姻自由的政策也十几年了。为什么在落后的农村,男尊女卑、养儿防老、养女得“彩礼”的意识依然浓厚?

女孩子不能像男孩子一样获得平等受教育的权利。许多家庭压根就不让女孩子去学校,认为女子就是别人家的,迟早要嫁出去。“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让她们读书划不着。同时在婚姻上女子完全受制于父母,自己没有追求幸福婚姻生活的权利。大多数女青年在自己还不懂事时就为了给哥哥、弟弟结婚的“彩礼”而被父母包办性“订婚”或者“结婚”。结婚以后,女子离开娘家,无权在娘家获得财产继承权。

我的大姐是出生在解放初,不知为什么,竟然是文盲。十几岁就订婚,所得“彩礼”全部花在大哥的婚事和度过“三年经济困难时期”上。等到大姐自我意识有点觉醒,与家里、父亲的矛盾必然发生。

“你把我嫁到山畔畔,一出门不是上坡就是下坡。你为了四百元的‘彩礼’,就把我朝火坑里推。我不是你的亲娃吗?你不是我的亲大吗?”大姐的哭诉声。

“没有人家的四百元,你们早饿死了,还能等到今天由你发火。你今天能弄到四百块钱,你想嫁谁由你。弄不到,你就乖乖准备结婚。就是这话。”父亲的反驳。

“我在哪儿弄钱去?你把我当骡子马卖哩,我告你去。”大姐开始反抗。

“你告去,我这穷日子早过够了,巴不得进监狱消停消停。况且‘养女收彩礼’不是我一家一户是这样。我如果不收‘彩礼’,我拿啥给你大哥问媳妇呀?”父亲的辩解。

“我的命好苦啊。我不活了,我跳井呀。”大姐站起来朝井口扑去。二姐眼尖手快,早把大姐抱住。母亲也拉着大姐的双手声泪俱下:

“不要胡说!这都是命啊。”

父亲走过去对着大姐“啪啪”两个巴掌:“你还翻天呀,把你从小一把屎一把尿养到这么大,你要死,可以,先把养你的费用交了,再去死。谁也不拦你!”

最终大姐还是嫁给距离我家二十里路桥山脚下的王家坡。好在姐夫王德来是个高中毕业生,知书达理,对大姐很好,对我们家也竭尽全力支持。后来大姐夫在野鸡洼煤矿工作,经常周济我们家。

第二天一早,我们一行四人出发了。先是步行四十里到县里。我背的是干粮,父亲说路上需要走两天,多带点馍。给两个介绍人也带上,人家是给咱办事嘛。大哥主要带的是母亲给他做的衣服和二姐做的鞋。听说那哑巴啥都不会做,衣服还是她大给洗的。妈让二姐多做几双鞋,山里上坡下沟的费鞋。

另外两个介绍人,一个是我们队南窑的、带一点亲戚的黄耀祖,是个爱干净的四五十岁农村老汉,是我们这边的介绍人。另一个是六队的王老八,是个年龄比黄耀祖小一点的方脸盘老汉,是女方家的介绍人。他没有住进大堡子,在堡子北边的埝头挖窑居住。可能是因为王老八的老家在黄岭吧,他熟悉路径,我们一路都听他的。

渭北县在秦川与桥山之间,靠南是平原,有南川河、温泉河、顺阳河流过。北边是与同官接壤的山地,有赵老峪河从山里流出与顺阳河相接。好像只有一个公社在山里的赵老峪河畔。在山与平川之间是斜坡地带,有二十里左右。我们窑堡公社街道刚好在这个分界线上,所以我们红苕窑就是靠埝头居住,而我们南边就是以房为主的堡子居多。从窑堡往南略微下坡十里,就到频阳镇了,我们走了一个多小时,在街上喝了杯水,歇了一会儿,王老八说:“不忙,我们坐的火车是下午两点的,早到了还得等。”

又走了十里就到老槐树下了,这儿有卖水的,我们又歇下来。我拿出麦面掺了玉米面的馍馍,分给大家泡水吃。我看见老槐树,想起第一次去县城的故事。

那是两年前,为了给大哥凑彩礼,家里实在没有东西卖了,父亲就想把麦草拉到县造纸厂卖了,还把大姐夫王德来叫来帮忙。前一天装好麦草,像两个小麦草垛一样。当天晚上我激动得睡不着,想到大哥经常讲去县里要经过老槐树。就问大哥:

“那老槐树有多大?”

“树中间能走过去一个人,你想有多大。”大哥说。我当时咋想也没想明白“中间能走一个人”的树有多大。

第二天,大哥、二哥拉一个架子车,我和大姐夫拉一个架子车。也是沿着这条路,也在这儿歇了。看到老槐树,原来树中间空了,人能走过去。后来把麦草拉到县城,一斤麦草含运费卖不到三分钱,两个架子车的麦草卖了二十几块钱。

“走,他们走了。”大哥的声音把我的从回忆中拉了回来。果然他们两个老汉已经走了两三丈远,我立即背起馍布袋,与大哥快追了上去。

看到馍布袋,我又想起了我们弟兄三个去金黄山煤矿卖红苕的事情。

那是在卖麦草之前的冬季,一个月亮很亮的晚上。还是为了给大哥凑彩礼,父亲让我弟兄三个去矿上卖红苕。我就问大哥:

“大哥,你还记得前年咱三个去金黄山煤矿卖红苕吗?”

“记得。我背了80斤,你背了50斤,你二哥只背了30斤。把人挣扎哩。”

“那为什么要跑到七十里外的矿上卖呢?”

“矿上一斤红苕一毛钱,土木镇街上才七分。还不是为了卖个好价钱。”

“那一共才卖着十几块钱呀。”

“可不是。那一天山里还下了雪,咱们卖完红苕,舍不得进饭馆。吃着冻硬的窝窝头,就着雪。衣服淋湿了,又被跑热了的身子暖干。一跌一滑地跑回来,天都黑了。唉!为了给我问个媳妇,把家里拖累扎哩。”大哥说。

“大哥,你为啥不到一年,就回来了?”过了一会儿,我又问大哥。

“唉!山里太苦了。水稻咱务弄不了,其他活儿都在山上。咱平原待惯了,上山太危险,几次把我摔下来。山里人也欺生……再就是想妈,想大,想咱家里的人,也想咱队上的人啊。这次去,我就安心了,好好过呀。赖好就这回事了,再难我也认了。不让家里再给我操心了。你二哥也不小了,今年都二十二三了。”

“大哥,大哥,你不要委屈自己,实在不行,你还是回来吧。赖好咱们在一起,也有个照应……”我装着擤鼻涕,实在说不下去了……

到了县里,从火车站后门进去。走到货场,看着空空如也的轨道,王老八说,火车还没来。我们就坐在旁边的木头上等着。

过了一会儿,随着“轰隆,轰隆,轰隆”的声音,钢轨震动着,从东边过来一辆铁家伙,突然“哞——”一声叫,比牛的声音要大很多。火车头两边冲出两股白色的水蒸气,跟牛冬天鼻孔喷出的白气柱一样,但要猛烈壮观很多。

我正看得发呆,火车头已经呼啸而过,后边的车厢一节一节地跟过去,慢慢停下来。王老八他们过来拉了我俩,朝后边车厢跑去。在倒数第三个车厢的连接处爬上去,然后翻入空空的车厢,行李取下来找个地方与大哥坐在一起。听王老八说:“这是到上坪矿拉煤的,咱一下子就坐到上坪了。”

“娃,悄悄坐下!这是拉炭的火车,不许坐人。我们是偷偷坐哩。如果发现了被赶下去,你就走不了啦。”王老八见我寻找朝外看的地方就着急地说着。

又一声“哞——”叫,“轰隆——轰隆——”火车开动了。

由于看不到外边,窄长车厢的单调,加上走了四十里路的疲倦、乏困,随着“哐当,哐当,哐当”的节奏,我靠在车帮上很快睡着了。

突然,我向大哥倒去,大哥也向前倒去。火车停了,我们爬起来,“到了,到了。下车吧!”王老八吆喝着。

下了火车,已经傍晚了,太阳光被西边的山坡挡住了,是个川道。两边山坡上长满了松树、柏树、桦树、洋槐树和低矮的山草,凉爽的山风吹来,真舒服啊,“山里就是凉快啊。”跟着王老八从工业广场出来,到了生活福利区。他在打听一个姓徐的人。

当找到徐大夫宿舍时,路灯和房灯已经亮了。被煤和灰尘染成黑黄色的我们一行进入一个不大的宿舍,一个说着渭北话的漂亮的热情女主人,一边指挥着我们放行李、掸衣服尘土、洗脸、坐下、喝水;一边听王老八介绍,一一对号认识。啊,她是六队的姑娘,经王老八介绍嫁给家在四队由部队转业到煤矿工作的徐大夫。此时徐大夫还没有下班,不过已经打过电话了。

突然,有人敲门,是徐大夫,提了一网兜馍,端了一盆烩菜。吃饭时,徐大夫还打开了一瓶酒,敬王老八叔给他介绍了好媳妇。

王老八的方脸盘都喝红了。

饭后,徐大夫把我们安排在两个上夜班的工人宿舍里。看着宿舍外边的灯火通明,每个灯光里就是一个宿舍,要住多少人啊!这些人都是吃“国家饭”的。唉,我啥时也能成为其中一员呢?……

第二天,热情的主人又招待了早饭。少不了白馍夹辣子,炒土豆丝、稀饭等等。

饭后我们又向北步行约四十里的山路。沿着一条石子公路,翻过几个沟梁,最后进入一个川道,终于到达一个叫孟家台的村子。大哥的岳父姓姚,一个单眼的河南人,五十几岁。他有两个女儿,大女出嫁时也说的是招赘女婿上门的。结婚以后,大女婿有文化,担任了生产队会计,几年下来日子过得红红火火,重新盖了房子。还说通了妻子便与岳父分家另过。老姚闹了几回,终究敌不过大女儿两口子,只好和哑巴女儿过日子。

王老八上来提说大哥,听说人老实就同意了,“彩礼”也不过分。必须要招赘女婿,将来要给他养老送终。当我们家过完了180元钱、200斤粮食、50斤棉花、两床被面、两条单子、三身衣服等“彩礼”后,老姚提出,让大哥把结婚证、户口带上,人先上来过一段日子,好了就结婚。结果大哥上来过了半年多,就跑了,挡也挡不住。

老姚一见大哥,就生气地问:“你不是跑了吗?跑回平原去了吗?咋又跑回来啦?哎——”又把王老八他们让进窑里。

王老八说:“娃想家啦,回去住了几天,再回来,有啥错?新媳妇还熬娘家哩,况且娃还没有结婚。”

“你为老,他为小。咱老的不能和小的一般见识嘛。”黄耀祖也劝说。看见大哥愣在门口,又对大哥说:“厚命!你还当客人呀?这是你家,快去看看有水没有?给我们弄水来,让我们先洗洗嘛。”大哥终于找到了解脱尴尬的事由,拎起两个木桶担水去了。

我也跟着大哥去担水。看见川道里有水稻,我好奇地蹲下看着稻田里的水,问大哥:“这水稻在水里泡着淹不死?”

“淹不死,没有水才死哩。”大哥说。

“锄草咋办哩?”我又问。

“插秧、锄草都要下水。咱是红苕窑长大的,泡在水里不是抽筋就是起痘痘,时间长了还落下风湿性关节炎。”大哥无奈地说。

说话间到了小河边,我俩先洗了脸,再挑水。我把扁担抢在手里,担起两桶水,朝回走。大哥不说话,跟在后面。上了斜坡,远远看见个个子矮矮的、穿着格子布上衣、两条细辫子的女人“哇哇,哇哇”叫着,大哥说:“就是她。”我回过头再看了看,很单薄的身子,脸上没有血色的一个小女人。

进了窑门,他们话语已经很融洽了,不停地有笑声传出来。看我俩进来,王老八说:

“厚命,已经和你叔说好了,赶快把窑打好,赶年上就给你们结婚同房。”

“厚品,你反正放假着哩,不要急着回去,帮你哥打窑。打好窑,年上你哥好结婚。”黄耀祖也说。

第二天,王老八带着黄耀祖跑了一天。晚上回来说,他们明天就回家。他们原打算,到黄岭林场来,想着能够打些松子好卖钱。结果今天转了一天,松果太稀疏了,所以就改为立即返程。

他们回去了,我和大哥继续打窑。这里打窑简单多了,大哥把土挖下来,我用架子车装上,平平拉到外边倒下去就行了。老姚和哑巴女儿一共住一个窑洞,吃饭、睡觉都在一块儿,大哥前一段来也和他们在一个炕上凑合。大哥打的新窑在老窑的北边,已经打了一丈深。我就给大哥说:“我们暂时在新窑里凑合吧。”我把在踅梁上我们几个小孩住在敞口窑的经历说给大哥,大哥说“好”。晚上,我俩把架子车轱辘取下来,将车厢支平,在辕上放一块薄板,铺一些稻草,上面再铺一条布单子。我俩合盖一条被子,很舒服。

窑打了五六天以后的一天下午,我推着一架子车土,从窑里出来,经过一段上坡,低头使劲推车往上冲。当车子快到坡口时,我猛然把架子车辕朝上一抬,满满一架子车的土和土疙瘩就沿着斜坡滚落下去。突然,坡下面响起一片小孩子的哭叫声。

原来有五六个小孩子在坡上玩耍,快速滚下的土块砸倒了他们!惊慌失措的我,愣了一阵后,便从坡上下去救孩子,把他们一个一个从土里抱出来。不知是孩子伤重,还是孩子怕生人,凡是我抱过的娃娃,哭声更大了。

哭喊声引来不少家长和围观的社员。家长把自己小孩抱起来走到平地上,查看着孩子伤的部位和伤的轻重。

“得去医院检查!”不知谁喊了一声。

“对,得去医院。”大家一致同意,带小孩的家长都朝医院走去。有个干部模样的人,转过来,指着我说:

“你是肇事者吧,快带上钱,去医院付检查费和治疗费吧!”

“你,你得讲道理吧。我在我哥门上打窑倒土,又没有看见坡上有小孩……”大哥已经来到我身边,神色紧张地给我小声说:“这是马队长……”

“我不讲道理,你讲道理。你说说这事咋办?”马队长十分生气。老姚已经来到坡下,一副“事不关己”的神态,蹲在路边。

“老姚叔,你给队长说说这事咋办?”我走到老姚面前,想让他解围。老姚站起来,对队长说:

“已经动下麻烦了,他还是个学生又没有钱。你们先给娃娃检查,需要看病的,有他哥哩,怕啥?”只有一只眼的老姚说话时唾沫星子乱飞。

“啊,你这娃还没钱?没钱那你张啥哩?”马队长对着我说完,生气地走了。

后来经检查多数娃并无大碍,只有马队长的小儿子左小腿肌肉受伤,敷了药,跛了几天。我和大哥买了点心专门上门探望,说了许多好话。马队长依然很生气,不搭理我们,后来干脆借故离开了。

又过了几天,窑打成了。老姚说,还得箍窑哩。大哥说:“这里的土质是面土,很松软,不像咱红苕窑土质是垆土硬实。不箍不行,用木头箍。需要抬一些木料,这儿是林区,到处是废旧树木,好办得很。”我和大哥在稻田的渠埝上、山梁上、沟底抬回来一堆木料。老姚叫来匠人,两三天就箍好了。

我要回家了,大哥说半夜就得走,好赶明早六点上坪的火车。上坪的火车前一天下午五六点到,经过一晚上的装车,第二天装上煤炭的火车早上六点钟准时出发。

当晚半夜,我们起床。大哥执意要送我到天亮,说山路危险不好走,我只能由他。出门走在路上,天空一片繁星,启明星还没有出来,应该还早。山风吹来,有点寒冷的感觉。远处的山坡外形,近处的树影、庄稼变得模模糊糊。石子路的轮廓清清楚楚,我们两个迈步前行。两边的模糊影像也在变换着。我问大哥:

“你们三个人以前一个炕,晚上咋睡哩?”

“那有啥哩?我和她大睡一头,她和她大一个被窝,我一个人一个被窝。”大哥坦诚地说。

“你和她没有亲热吗?”我又问。

“那咋能行?没有结婚,不能胡来。”大哥说。

“你们已经领了结婚证,国家就承认你们是两口子了。”我说。

“那不行!没办婚礼就不能同房嘛。况且我和她大一个炕上睡着,就是有那心,也没那胆量啊。”大哥又说。

“那也是。”我嘴里说着,心里想大哥就是太老实了。

天亮了,我让大哥赶快往回返,否则今天啥也干不成了。大哥恋恋不舍地慢慢跟在我后边。我招手让他停下,终于停下来,朝我看着。我又招手让他回去,他转过身,走两步,又转过来看我……我坚持不再转身!飞快地走过一个拐弯!遮挡了我们之间的视线。我怕看见那个从来不会照顾自己、令人牵肠挂肚的可怜人;怕看见那个从小就担起家里繁重体力劳动的老实人;怕看见那个去讨饭自己舍不得吃拿回家分给弟弟妹妹吃的老好人;怕看见那个流着涎水、眼光怯怯的、让谁都不怕的人。

这样一个人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山里,与一个哑巴女人能生活吗?生产队有人欺负咋办?可是,不在这儿又咋办?

我放声大哭,哭得几乎无法走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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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书是对伟人写作艺术的分析和鉴赏,《向毛泽东学写作-中国离不开毛泽东》共分为八章。第一章概述了毛泽东一生的写作实践;第二章至第七章分别从立意、结构、语言、修辞、逻辑、思维等六个方面分析毛泽东的写作艺术,并结合现代写作的实际问题,提出了一系列的写作方法和技巧;第八章撷取了毛泽东的精彩篇章,进行了全文赏析。《向毛泽东学写作-中国离不开毛泽东》对毛泽东的写作艺术进行了深入、系统的分析,对于提高公文写作能力、提高逻辑思维能力和战略分析分析能力具有重要的指导意义。
  • 颠覆经典之黛玉传奇(上)

    颠覆经典之黛玉传奇(上)

    金玉缘成,黛玉离魂,这原是黛玉的归宿,可是谁又知道,她竟然还有一段前生未了的恩情未还,如今灌溉之恩已还,那么今后的生命将为还当日的化劫之恩而生存。她,是仙姝,他,是星君她,应该是报恩者,他,却是护恩人。一场相遇,一份相知,心中相惜,共同进退,即使人间还有种种磨难,她因他在而觉得幸福,他因她在而此生无憾。------------------------凤实在不会写内容介绍,就这样吧,反正大家知道,这是写妹妹的故事就好了。推荐区满山红遍作品《红楼之玉错》七色作品《千金小混混》筱静梦作品《挑战总裁爹爹》青颜作品《买来的弃妇》青色疑黛作品《黛色》——★★★★★—【推荐:脂砚斋出品的精彩美文】—★★★★★——《一梦潇湘冷清秋》瑾瑜地址:《挽红楼之玉亦狂》落花楼主地址:《穿越红楼之黛倾天下》雁无痕地址:《红楼尘梦》林梦儿地址:《红楼寻梦之情满潇湘》沧海明珠地址:《红楼之雍皇夺玉》曲阑地址《情续红楼画眉蹙》梅灵地《颠覆经典之黛玉传奇》君幻凤地址:——★★★★★—【脂砚斋出品·绝不抄袭·绝对完文】—★★★★★——
  • 哈佛教授与女儿的对话

    哈佛教授与女儿的对话

    《哈佛教授与女儿的对话》汇集了诸多名人故事和具有深刻哲理的寓言故事,这些伟大的思想精华有益于孩子们道德灵感和生命智慧的索取。青少年时期正是形成观念的时候,孩子在此时接受的教育是高尚的思想,并且要修炼良好的举止操行,形成健康、睿智的思维方式和生活态度。《哈佛教授与女儿的对话》中的每个故事都具有丰富的教育意义和深刻的人生哲理,通俗易懂的故事能够深入浅出地道出大道理,并且能令孩子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