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一离开家，父母又张罗着给二哥寻媳妇了。二哥今年已二十一周岁了。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农村，像他这样的男子都该结婚了，而他还没订婚，早该张罗了。可是还没张罗起来，又不得不戛然而止。
为什么？大哥又跑回来了！从我俩一块去黄岭到现在还没有三个月啊！
回来的那一天，学校刚好放秋忙假，我在家帮助收秋种麦，才吃了晌午饭，一家人都在。一个要饭模样的人，从窑门口的斜坡上连滚带爬，扑倒在母亲面前：“妈——”大声哭起来。我这才从笨拙的动作、声音和下巴下的涎水确认是大哥。如果从外表很难看出：头发有一乍长，在头上横七竖八篬着。头发中夹着麦草、草屑，已经结成块。人瘦得失了形，眼睛下陷。黑黄脸上布满的灰尘被泪水、汗水冲刷成一道一道的。白色的上衣变成黑褐色。所有的纽扣全部脱落，靠一条细麻绳系着。袖口变成索索，领口布满豁豁。黑裤子已经看不出原来颜色，裤裆的缝子多处开裂，里边的白短裤已经露了出来。裤腿上已经烂了两三个洞洞。两双露出五个脚趾的布鞋几乎要掉下来……这难道是大哥吗？难道是两三个月前我送走的那个大哥吗？
“咋又回来了？哭、哭、哭！多大啦？”父亲着急而严厉地训斥着。大哥停止了哭声，仍然不时地哽着，怯怯地看了父亲一眼：“打死我也不去了。”
“为啥？”
“她不能生养。”
“你咋知道？”
“别人说的。”
“别人咋能知道？”
“她小时候从炕上滚到火坑里，把整个下身烧没了。全村人都知道。”
父亲沉思了一会儿：“衣服换了，洗一洗，给弄点吃的。”说完出去了。
“我再也不要媳妇了，再也不离开家了。”大哥说。
“好，好，省得家里对你牵肠挂肚。今后就和妈在一起吧。”母亲说着，张罗着给大哥换衣服。我拿出推子理发，二姐准备温水。母亲又去收拾吃的。
当天晚上，我和大哥在西窑里睡觉，从大哥口中了解到事情发生的全过程。
上次我走后约一个月，山里已经开始秋收。马队长安排一王姓社员与大哥晚上在打谷场里看粮食。那个社员与大哥就相熟了，他在最后一晚上聊天时说：
“厚命，我看你是个实诚人，再不说就对不起你了。”
“王哥，有啥事你就说嘛。”
“你可不要给人说是我说的。”
“我肯定不会给你惹麻烦，你说嘛。”
“厚命，我建议你还是回你渭北去吧！”
“为什么？我家里花了那么多‘彩礼’，我回去了不就亏了？”
“你回去是亏了一时，不回去就亏了一辈子。”
“为啥？”
“你可不要出卖我啊……”
“王哥，你快说，我发誓不牵扯你。”
“你的媳妇，哑巴女从小就没了妈，老姚一个男人管娃太粗心了。有天晚上逛去了，哑巴醒了在炕上胡爬。你见了吧，咱这儿都是炕与烧饭取暖的火坑连在一起，是吧？哑巴小不懂事啊，爬着爬着就从炕上掉到炕下边的火坑里啦。娃的哭喊声把邻家吵醒，这才找来老姚，老姚把娃抱到医院，才救了一命。但是，整个下身都烧没了。你守个没勾子的老婆，不是亏一辈子吗。”见大哥不吭声，老王又说，“你不信，你回去，趁老姚不在，直接看看就知道了。”
“谢谢王哥，你不说，我还正在盘炕，准备结婚同房呢。”
秋收结束了，大哥把被子从稻谷场拿回来后，自言自语说新窑才盘的炕还没有干透，就把被子又放到老窑的炕上。
大哥留心寻找机会，要弄清哑巴是不是“没勾子”。
机会终于来了，有一天晚上老姚拉肚子，第一次出去上茅房时，大哥一看只有他和哑巴两个人时，就坐起来。在微弱的灯光下，看着旁边被子里斜对面的那个熟睡的干瘦身子，还是不敢大胆地揭开被子看个究竟。只是把他的被子朝哑巴的被子边挪了挪，使两个被子挨到一块儿，就赶快躺下，怕老姚回来。等到老姚第二次呻吟着出去，大哥抬头确认只有他俩时，才壮起胆子把左脚伸进哑巴的被窝，刚好碰到硬硬的一片……
大哥第二天就与老姚大吵一通，说“拿个没勾子的女儿骗人哩”等等，然后自己就跑了出来。走到路上才想起没有带干粮，就一边要饭，一边朝回跑。到了上坪，火车早开走了。大哥也不再等候第二天的火车，自己朝着老家的方向步行，经过五六天的跋涉，费尽千辛万苦终于回到老家。
像给涝池里扔一块瓦片，会荡起阵阵漪涟一样。大哥的回家，在我家里、在生产队里引起了不小的震动与反响。影响最大的是一家之主的父亲。他是一个善于计划的人，本来千辛万苦地把老大招赘出去，赖好把这个“老大难”解决了。可以给老二寻媳妇了，为此他已经答应了将三女儿改娣嫁给田村的亲事。可是老大一回来一切计划就泡汤了。咋办呢？艰难的日子练就了他的韧劲。
大哥回来的当天，他就去找了两个介绍人。他们好像商量好的一样：“‘只说成，不说散。只说浑，不说烂’。本来我把你娃带进女方门，结婚证也领了，户口也开上去了，就没有我的事了。前一次是看在咱们邻家关系的分上，我们又跑了一趟。现在你儿子没有结婚就说人家娃没勾子，他咋知道？想退婚，要彩礼是你们的事情。我们不可能再管了。”
父亲无可奈何地回来了，把他的，这可咋办哩？回到家，见厚命还睡着，就一下子来气了：
“还睡着，你是立了啥功劳啦？你跑回来啦，媳妇媳妇没了，彩礼彩礼也没了。你还有脸睡觉。那是用你两个妹子换的啊！快起来，看家里有啥活儿，趁天亮做一做。明天就到生产队干活去，不挣工分，你喝西北风呀？”大哥也睡够了，起来担水去了。
母亲和二姐当时看到大哥那样，对父亲的冷漠态度感到不解。但是过后细想，大哥一回来，人财两失，心疼起那些“彩礼”来了。怪老姚拿自己不中用的哑巴女来骗钱。这种情绪在与第二天原打算回来见面现在只能作罢的二哥交谈后，形成高度一致的想法：要给老姚写信。问问他为什么拿一个不能生养的哑巴女儿来骗钱财？骗一个穷家庭和一个老实人做啥？二哥受激动气愤感情所致，动手写了满满三张纸，把那个骗子老姚骂了个狗血喷头，并且立马寄走了。
厚调自从那次被狗吓跑回家后，认为是我们家让猫蛋放狗咬他的，一直怀恨在心，找机会要报复。他积极推动了“打新撂旧”事件，把我家的旧窑收归生产队。后来看他的兄弟厚顺得了实惠，而他什么也没有得到，就很郁闷。加之由于我们家搬走，离他远了，想寻机会占便宜不方便了，就更加难受。看见厚命回来了，便假装有事来到我家窑前，刚好偷听了大哥回来的原委。立即返回，见人就问：
“厚命回来啦，你知道为啥呢？”
“不知道啊。”
“厚命招赘给一个石女[14]，所以跑回来啦。”
“什么是石女？”有小孩不知道“石女”是什么意思，就问他。
“石女嘛，十（石）女就是九女的妹妹呗。哈哈哈——”引起周围人的一阵哄笑。
苟志松自上次写匿名信没有达到目的以后，心里一直窝着火。我凭啥给你延盛答应再划庄基呢？人都是佩服强者的。一旦给软弱的人服了输，就像吃了亏一样，后悔不迭，但是“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他无法再把话收回来，就把划地的事一直压着、拖着。一年来，他觉得，延盛家的人对他都不是那么毕恭毕敬了，心里愈加后悔。突然听妻子说：“厚命回来了，不去了。”
“为啥？”
“听说那哑巴有病，不能生养。”
“噢。”苟志松心中一喜，“没有户口，就是黑户。黑户咋能安排活呢？好！我叫你一家子不理识我。”一时高兴得竟把“好”说出声来了。
“厚命多可怜，你还说‘好’。”心地善良的老婆不解地问。
“没事没事，我说的是其他事。”苟志松心情十分高兴地出了门。碰到厚调，厚调又给他说厚命招赘给一个石女的话，苟志松生气地说：“你赖好是个组长，不想想工作上的事情，成天说那样无聊的话有什么意思？”
“工作上有什么事情？”
“例如‘黑户’能不能在生产队挣工分？”
“黑户？咱队上没有黑户嘛。”
“你想想，如果有黑户，咋办哩？”
“黑户就是没有五队的户口，也就不是咱队的社员了。不是社员咋能挣咱队的工分？挣来工分也没有用啊。”
“你是组长，要把政策掌握好啊。”
第二天，厚命跟着父亲去上工，碰到厚调。厚调这才反应过来苟志松昨天给他说的“黑户”是谁了，马上来了精神。
“厚命，你户口开回来了吗？”
“没有。”大哥说。
“没户口，就不是社员嘛。‘黑户’我咋给你派活呀？”厚调理直气壮。
“你让娃先干着，随后就去黄岭开户口呀。”父亲说。
“那不行，黑户咋记工哩？”厚调仍然不通融。
“我不要工分，我在五队生，五队长，给五队做活，我不要工分！”大哥气呼呼地随着父亲干活了。
晚上，父亲仍然把大哥原来的记工本带着，让记工员给大哥记工。记工员是猫蛋，猫蛋正要给大哥记工。厚调忙说：“人家厚命思想好，给五队做贡献哩，记啥工哩。”
猫蛋在大哥的记工本上写道：“厚命平地做贡献一天。”然后对父亲使了个眼色。父亲只好拿了记工本走了。
大哥从黄岭回来和厚调不给安排活儿、干活不给记工分的事情在五队到处传播着。大多数社员都可怜厚命的遭遇，同情可怜延盛一家好人，同时对厚调的过分做法极为不满。一个土生土长的五队人，因为家穷招赘黄岭，又遇个不能生养的哑巴女人。现在回来，咋能因户口事情不让干活，不给记工分呢？
社员的议论父亲并不知道。他用自己的人生经验，称了两斤陕青茶叶，送到苟志松家里。苟志松不在家，又给善良的老邻家侄女说了许多好话。直说得邻家侄女落了泪，答应给苟志松说说，咋都要让厚命干活挣工分。父亲千恩万谢后才出门回家。
父亲才出了门，苟志松从西窑里出来。
“你？你在家哩？啥时回来的？”
“我一直在西窑里睡觉，下午就没有出去。”
“唉，我还以为你没有回来，让人家延盛叔等了好一会儿。人才出门，我去叫吧。”
“不用叫！我全听见啦。”
“那你咋不出来？”
“我出来说啥？他侄子不给他儿子安排活、不给记工分，我能说啥？”
“你一定要管管，看他们一家多可怜。拐子婶（我母亲）都不知急成啥哩？”
“让厚命明天就去饲养室。他只能干一顺顺活儿。”
“好好好，算你积德行善了。”善良女人脸上露出高兴的神情，终于放心去了灶房。
“我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只要你求我，看得起我就行。”苟志松在阴暗的窑里自鸣得意，顺手把陕青茶叶放进桌子的抽屉中。
学校一放寒假，父亲就让我与大哥一块儿去黄岭。临出家门父亲交代说：
“好好给人家说说，最好把户口开下、离婚证扯了。‘彩礼’就算了。是‘紧腊月’路上定要小心，能不能办事，年前一定要回来啊。”
与暑假一样，傍晚到了上坪煤矿下了火车。此时已是冰天雪地，川道两边的山坡上只有松柏树叶是墨绿色。橡树上焦黄发卷的叶子在凛冽的东风中发出哀嚎，其余树叶已经落光，一片肃杀景象。
没有熟人，既不能在这里借宿，更得不到烧酒热饭的招待。我俩只好向一个工人家里借了水喝，吃了冻硬的掺有麦面的窝窝头，便踏着夜色，上路了。
四十里山路，不到半夜，便到了老姚家门口。看窑里已无灯光，知道山里人睡觉早。我让大哥敲门，他畏畏缩缩朝后退。我只得上前一边敲门，一边喊：
“老姚叔！老姚叔！”没有动静。再敲再喊：
“老姚叔！老姚叔！”
“谁呀？”里边有了回声。
“我和我哥上来了。”我答道。
“你——你们骂我是骗子，还找我这骗子干啥？”老姚生气地说。
“老姚叔，你不管咋说，我哥的户口在这儿，口粮也在这儿。你先把门开开，我们跑了几十里山路，又冷又饿的。”我给他讲道理也带有央求的成分。
一会儿里边的灯亮了，老姚把门打开，转身朝地上一蹲。我俩进去，把门闭上。老姚掏出烟袋，把烟锅塞进烟袋里装烟：
“写信骂我是骗子，骗你家钱财，还骂我女儿没勾子，生养不了。我问你，你大嫁女都保证能生养？还咒我一家人不得好死。信是谁写的？”老姚生气得无法点着烟。
“信是我写的，跟家里人没关系。我在学校听说我哥回来了，一时生气，就写了那信，寄走了就后悔了。我向你老叔赔礼道歉，侄子不懂事，对不起你。”我真诚地说。又帮老姚点着烟。老姚叹口气说：
“唉，要吃要喝自己动手吧。”看见大哥，又对大哥说：
“你不是说，你跑了再不来了。咋又跑上来？哎——”大哥也不说话，找了脸盆，倒了水，让我洗。我一边洗一边对老姚说：
“老姚叔，你也不要说气话啦。我看我哥这人也在这儿待不下去了。成天跑得不行嘛，一年不到跑了两趟，谁能受得了啊？人常说：‘有箍盆箍碗的，没有箍人的嘛’。咱还是好合好散吧。”
“咋样好合好散？”老姚问。
“我大说了，‘彩礼’我们不要了。只要叔能帮忙把我哥的户口开下去，离婚证一扯。咱双方就自便了。”
这时大哥已经烧开了水，我舀出一碗玉米糁糁，下到锅里，把大哥洗干净的洋芋切成块，也放入锅里，一边搅着锅，一边捞了一些咸菜，又在锅灶里烤了几个窝窝头。不一会，饭菜已经好了。我问：
“叔，你也吃点？”
“你吃你的，我不饿。”把烟锅里的烟灰在地上磕掉，又在烟袋里装了烟，抽起来。又指着大哥说：
“他的口粮咋办？”
“也不要了。只要叔能帮忙把我哥的手续弄清，就行了。”
“中，明天咱一块儿去。”看我们吃完了，就说，“那边炕已经干了，这是被子，你们睡那边去。”
我和大哥拿了被子，来到新窑。大哥点着煤油灯，在炕上铺一些稻草，将就睡下。我给大哥说，老姚终于同意了。如果明天去大队，后天去公社，顺利的话，大后天就可以返回了。大哥也高兴地说：“没想到还这么顺利。”
第二天，我和大哥忙着做早饭，看见老姚出去了。直到把饭做好还不见老姚回来，我走出来，看见老姚从南邻家（他大女儿家）出来。我说：
“叔，饭已经做好了，咱吃饭吧。”
“你们吃，我不吃了。”脸上没有表情，另一个瞎眼睛上下眼皮合在一起。
一块进门，我舀了玉米糁，开始吃饭。老姚仍然蹲在地上吸烟。看我们吃完了，把烟袋锅朝地上一磕，说：
“我今个有事，你们想咋办就咋办。反正我帮不了啦，就是这话。”
“昨晚咱说好的嘛，咋变了？”
“你们能变，我就不能变？你爱咋就咋，我一不管，二不帮。就是这话。”单眼瞪得圆圆的，十分恐怖。
我俩无法，只好出来。来到大女婿家，他是生产队的会计。大女婿态度很热情，倒水让座。
说了我们的来意，大女婿很同情。说老人年龄大了，糊涂了，他们也没办法云云。
我们又来到马队长家。马队长正在吃饭，我俩说了半天，他一边吃饭，一边听。吃完了，说：
“咱就按道理说吧，你们要离婚，要把户口开走。你一方说了能行吗？不行吧，双方自愿嘛。现在你们一方来了，另一方没来，你说我能给你开证明吗？”马队长还没有忘记暑假的恩怨，只说理，不说情。
马队长婆娘把娃拉到我们面前，“看，我娃到现在还跛着哩。按理应该谁管？”
“应该我管。但我是帮老姚家打窑时撞伤娃的，应该老姚家负担医药费。我哥半年多的口粮还在老姚家，需要赔偿就找老姚去要。”我据理力争，从队长院子走了出来。
咋办呢？与大哥商量，反正今天走不了，还不如去大队，碰碰运气。我俩一边打听大队支书的家，一边走，赶到晌午饭时终于找到大队支书家。经过口干舌燥的学说、求情，最终支书也是爱莫能助。他说：“光你们一方来了，又没有生产队的证明，我咋给你办呀？”
我俩赶回孟家台已经傍晚了。老姚不在，哑巴也不在。我俩做晚饭时，大哥说：
“那‘彩礼’都在柜子里，设法把柜子打开，就能拿回‘彩礼’。”我正在生老姚的气，嫌他变卦不配合。听大哥一说，立即找了一根铁棍，准备把锁柜子的铁丝环撬掉。
突然好像父亲出现在我们面前：“饿死也不能偷！”我们立即停下来，扔掉铁棍，准备做饭了。
第二天凌晨，我俩无奈地原路返回老家。
回来后，大哥去饲养室喂牛，挣的工分年底参与了分配。当年生产队的分配政策是“人七劳三”，即人口粮是70%，劳动粮是30%。关键是口粮，大哥的口粮拿不回来，年就过不去。苟志松迫于社员的舆论，父亲又给苟志松送了两斤陕青，好话说了一箩筐。苟志松让父亲打了借条，把大哥的口粮才给分了。当把粮食拉回家时已经大年三十啦。多事的一年总算快过去了，但是大哥的婚事却要从零开始。
后来还是二妈给大哥介绍到西的一位姑娘，父母用大妹子的“彩礼”给大哥订了婚，但是领不到结婚证……在千辛万苦的努力下，终于在西窑里给大哥娶回了媳妇。但这是两年后的事情，具体细节会在后边叙述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