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时候怕是有的忙了。”
萧墙心里打着嘀咕,以往每年这个时候,小镇就好比跟过年一般热热闹闹,曹家出手极为大方,别人家但凡过大寿或是嫁娶之事只有外人往别人家拿的,可到了曹家这里不论什么事情都是曹家出手阔绰,不说乡里乡亲免费去白吃白喝,但凡有个曹家老太爷高兴的时候,还能白白被曹家赠送不少价值不菲的物件儿,有道是吃人嘴软,拿人手短,更何况白白吃人拿人这么多?
因此,曹家在小镇名声极好,从来只有与人交善,并不与人交恶,尤其曹老太爷虽说高高在上,却一直平易近人,当然,除了曹家曹元元这个纨绔大少爷之外,曹家的口碑一向是极好的。
曹老太爷过七十大寿一定会大办,到时候小镇免不得张灯结彩,也会有许多从外地来的不知是曹家朋友还是亲戚的外乡人,不过萧墙是很少在乎这些,毕竟别人家的喜事,又关自己这泥腿子少年什么事不是?
一夜的粘衣十八打将这套武功已打出了八九分火候,沉浸在练武的奇妙感觉中越发感觉到这套武功的不凡,竟有几分四两拨千斤的意味,越如此,便越发爱不释手,恨不能将前些年荒废的本来可以拿来练武的时间全部补回去,萧墙不禁回忆起一桩陈年往事,彼时还在学堂之中被李学究所教导学问,从最寻常的一些字开始认起,那时候李学究还并不似这两年这般两鬓斑白风烛残年,反而精神奕奕一件青衫穿在身上颇为有几分儒家大学之气派。
李学究并非土生土长青云镇人,也是如同老猎户王烈一般从外地搬过来,所不同的是王烈靠的是一身过硬的打猎本事,而李学究靠的是满腹诗书以及一身横溢才华罢了。
但凡读书人或多或少骨子里都带着文人的一股清高气,有些还夹杂着几分穷酸气,不过这些在李学究身上从来都不曾存在过,李学究开办私塾,事事亲力亲为,不像别家私塾的教书先生不论什么事情都讲究个派头,渴时必饮茶,衣服裤子脏了定有下人伺候,逢年过节还有学生家人送礼来问候,李学究从不收学生父母半个铜板的礼物,更是渴饮井水溪水,农忙时候还亲自下地耕种,比人真正的农夫还要做的像模像样,前些年身子还算硬朗的时候大冬天都能在广陵江冰冷刺骨的江水里扎好几个猛子,惹得学生们阵阵喝彩。
李伢子已算得上是李学究这些年来里教的学生当中最为可被称为栋梁之才的一个,李学究开私塾几乎不收富贵人家的孩子,当然,这其中曹元元跟张雪梅是个另类,只因听说当年曹老太爷为了曹元元入学的事情,前前后后亲自登李学究的门不下三五次,这才得来李学究收了曹元元,至于张雪梅为何会入学堂,萧墙无从知晓,倒是知道张雪梅是小镇为数不多的读书姑娘中的一个,知书达理。
李学究只收穷人家的孩子,这在小镇已是人尽皆知的事情,不过李学究虽饱读诗书,才华横溢,满打满算却还真没教出来几个有仕途的学生,学生大多读了几年书之后便子承父业继续做起了世世代代的农民,故此李学究还有一个外号叫李不温,取名来自于不温不火,做什么都不温不火,教学生也是如此。
在富贵人家的眼里李学究的私塾不过只是一个笑话,可也不知为何偏偏曹老爷子却是对李学究尊敬的很,起初还有人很疑惑,但后来也不知谁说了句,你看曹老太爷对咱们镇上除了曹元元那小子之外的谁不尊敬?
此疑问从此再也不存在。
不过即便小镇富贵人家都不怎么待见这位如今暮色苍苍的学究,小镇的穷人却是对李学究尊敬的很,尤其那些个被李学究教导出来的农夫学生们,萧墙更是对李学究尊敬的很,若非李学究,自己又怎可能有学费减半,勤工俭学的机会?若非偶然间瞧见了李学究的一手铁画银钩的丹青功底,自己又怎可能一时兴起练字将两口大水缸染黑?
单凭李学究那一手好字便当之无愧儒家儒生,萧墙仍记得在那个练字将手冻的起了冻疮的冬天问李学究的一个问题。
“老师,为何别的私塾这种天气先生们都让学生们在课室里朗读,而你偏偏要带着学生们出来这冰天雪地里打雪仗,堆雪人?”
萧墙只记得在那个积雪能淹没脚踝的冬天,一派儒家弟子风范的李学究笑着摸了摸自己的头。
“那你倒是说说为什么别的学生在玩得不亦乐乎的时候你还以枯枝代笔于冰天雪地中练字。”
萧墙不明其意,却老实道:“因为我喜欢先生的字,我想将字写成先生那般铁画银钩,先生常说见字如见人,见我的字便如同见到我萧墙。”
那时节李学究舒尔一笑,让人如沐春风。
“那就是了,因为喜欢,便就去做,天下间又有什么事情大的过喜欢两个字?喜欢堆雪人就去堆,喜欢打雪仗就去打,为何要强行将自己关在那一方狭小天地中?强行学去的学问都不是学问,学问也并非是在书中,人间处处是学问,寓教于乐大概便是这个道理。”
萧墙不明何为寓教于乐,不解道:“可别人家的私塾都教出了不少被人说成是栋梁之才的学生,就咱们这里只出了一个李伢子,小镇人说先生不过只是浪得虚名,虚有其表。”
李学究道:“我听说了,你还为这件事情跟人打了一架对不对?”
萧墙道:“是学生不对,忘记了先生教诲,若非李伢子拉住我,恐怕此刻我已误伤了人,被关进了县衙大牢里。”
李学究笑道:“我又何时说过你不对?”
萧墙道:“可我打了人,给先生你丢了脸,让别人说先生你教出来的都是野孩子。”
李学究再度笑道:“那么又是谁说我的学生就不能打人了呢?若是我教书教的连学生想做什么都不敢放手去做的话,那我又怎能有资格为人师表?”
萧墙当即愣住。
李学究从来都是那个看似简单实际让人琢磨不透的儒生。
好在这之后总算出了一个李伢子为李学究扳回一局,不过李学究却全然不在意这些,只一如既往推崇寓教于乐的方针,后来萧墙因为家里关系决定退学之后,李学究也并未亲自上门来挽留,只是在那年冰雪消融过后的春天让萧墙回学堂来收拾自己的东西。
那一日李学究不知有意还是无意,以笔墨正书写一副狂放不羁的狂草,笔走龙蛇之间浑然天成无懈可击。
“先生好字。”
萧墙看的目瞪口呆。
李学究放下笔墨,将那一堵狂草顷刻间撕成碎片,看的萧墙十分惋惜。
李学究道:“练字如同练天下间一切,初时如同你入门那般中规中矩,重在走形,随后掌控火候之后才可从写字的境界中变成写意,须知天下不论什么事情都是如此,不管是儒家的百花争鸣,还是江湖武夫的各显神通,又或是三教之中高人的风流不羁,这幅字是老师送给你的第一份礼物,也是最后一份礼物。”
不懂何为江湖,何为三教的萧墙叹气道:“可老师还是撕了他。”
“那是因为老师只想让你看见这个天下,而不想让你只看见这个天下。”
“有什么不同?”
“交给时间告诉你答案,你是我最得意的学生,我对你抱有很大的期望。”
“难道先生最得意的学生不是李伢子?”
李学究并未再回答这个问题,只是笑笑,便送萧墙出了私塾。
自那年春天之后萧墙便只见过一次李学究,见面时候已是短短几年时间老了如同二十岁一般。
也许是因为最后那一幅字用了李学究太多力气,故此才会老的这么快。
现实中的那副字已经撕了,萧墙心里的那副字却是一直未曾撕去,即便只是匆匆一瞥,萧墙仍是清楚记得那字里行间的一横一竖带着的浓浓气势,仔细看那气势可不正是像极了面前摊开的天罡三十六刀刀谱之上那些于风雨山川河流之中横刀的小人儿吗!
那从最开始的中规中矩追求走形,到最后肆意挥洒追求写意可不正像极了练习粘衣七八打之后感觉到的种种吗?
不,李学究那份气势远飞这些小人儿可比,那种意境也绝非粘衣十八打可比。
时至今日萧墙慕然回首时候才顿悟李学究话里的那番意思,顿时震惊的无以复加。
“原来老师竟是在教我学武。”
心念一动,于广陵江边将那粘衣十八打再度打出,临摹着李学究的笔走龙蛇,不再拘泥于一招一式,完全进入忘我境地,连那清晨薄雾被掌法带动围绕自己身子不住的游走都浑然未觉,连江水被掌法带动,三两滴江水萦绕掌间就是不落下都全然不曾察觉到。
正挎着酒壶一如既往前来江边准备早餐的某位小镇高人透过薄雾清清楚楚瞧见这一幕,顿时止住脚步瞪大眼睛,随即又将眼睛用手揉了揉,确定自己没看花眼之后才呢喃道:“这小子,这套拳打的还真是有那么几分意味,老子难不成看走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