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一个不过只打过两次照面的男人叫师父,即便萧墙曾做过无数次某一日被某位高人收为徒弟,有朝一日厚积薄发一鸣惊人的美梦,可真到了这么一天,萧墙心里是十分拒绝的。
也许是因为面前这男人分明不过是不久之前还靠着自己几个肉包子捡回一条命的幸运家伙,怎么看都跟高人两个字扯不上一个铜板的关系。
也许是因为跟面前这家伙根本就不熟,更不知道这男人有何德何能做自己的师父。
萧墙轻笑道:“叫你师父,你能给我什么?”
男子道:“反正总能给你眼下所不能拥有的东西。”
萧墙道:“我眼下不能拥有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我怎么知道你究竟能给我什么?洗洗睡吧,不早了,我明天还得去城隍庙上工,若是迟到了明天的八个铜板可就拿不出来了,到时候……算了,不说也罢。”
萧墙想说倘若明天交不出来八个铜板,以阿三阿四的德行,指不定连自己的窝棚都给拆了,倒不是夸大其词,满打满算似乎还真没有什么事情是那两位地头蛇不敢做的。
那男子没好气道:“你就如此不相信我?莫不是因为我吃了你四个包子你便觉得我只配做那些摇尾乞怜的乞讨者?喂,小子,你告诉我,我哪里像是你眼里一无是处的乞丐?”
萧墙极为认真的打量了面前这家伙几眼,随后便得出来一个笃定结论。
“你觉着你浑身上下哪里不像乞丐?”
男子一张脸阴阳怪气,欲言又止,随后又仔细闻了闻自己身上气味,果真闻见一阵许久未曾洗漱的酸臭味道,顿觉尴尬不已,忙又道:“行走江湖的人没那么讲究,尤其是男人,难道你不知世间真正的高人就是我这种看似平平无奇的装扮?”
萧墙揶揄道:“不知道,不过想收我做徒弟可没那么简单,最起码也得证明你有这个能力才行。”
他指了指不远处风雨之中飘摇的山神庙,那里面依旧人影幢幢,不知究竟是恶鬼还是人所假扮,二人隐藏在山神庙外茂密树丛之中,即便雨水湿身也不急于离去,倒不会那么轻易被发现,萧墙好奇这山神庙究竟有什么猫腻,便指望着让面前这家伙露一手,不说能杀了这些恶鬼,最起码震慑震慑也是好的。
“看到那边那个青面獠牙的家伙没有,你想让我拜你为师,你怎么着也得露两手给我看看,如果你能解决那个家伙便证明你是有真本事的,我也愿意相信你就是说书匠嘴里那些个游离世外的高人,倘若如此,别说叫你一声师父,就是叫你十声师父又有什么关系?”
“臭小子,你激我?”
男子一张脸挂满邪邪笑容。
“你也发现了不对劲?”
“只是怀疑而已。”
手里提着柴刀,兴许是而今身旁多了一个人的关系,萧墙本就不小的胆子而今越发大了起来,瞧着雷鸣电闪之下摇摇欲坠山神庙之中那些个偶尔能在墙壁上留下影子的青面獠牙恶鬼,少年人未曾见过鬼是什么样子,但根据无数说法的某个共同点却知道鬼是没有影子的。
既然是一群有影子的鬼,那便是有人在装神弄鬼。
“我曾听说那些个身怀绝技的高人能一刀劈开山岳,一刀劈开江河,我也不要你给我表演这等玄妙手段,嘿,你给我一刀劈开这山神庙就行了?如何?能做到小爷就立马烧黄纸斩鸡头拜你为师。”
心里怀着点小心思,心想倘若眼前这家伙真有那般一刀劈开山神庙的本事,怎么着这声师父叫的都不会太亏才对,不说能青出于蓝,但凡能学个一刀能将一根木材劈成两半的本领,也能在城隍庙的工地上大放光彩了,到时候说不定承建城隍庙的刘老三一高兴也能给自己弄个大工做做,到时候一天的工钱最起码也得翻三倍,除去给那两个地头蛇的,自己还能落下不少,如此一来自己的人生大计划就可以早早收工完成了。
念及此处,少年人心情大好,不知不觉便挑着眉毛道:“咋样,你要知道想收我做徒弟的可多了去了,就比如前些日子里咱小镇上来贩卖刀剑的那个走卒,说小爷天生就是一块紫砂铜,锻造出来定是一把好刀剑,还有城东说书的刘老头儿,好几次软磨硬泡要收我学他说书的本领儿,小爷可都一一没有答应,你能做我师父,那是你的荣幸。”
一双眼瞒不住心里小九九,男子勾了勾嘴角咧嘴道:“那后来咋样,怎么没了下文?”
萧墙撇撇嘴。
“还能咋样,小爷没答应呗,小爷只想学那些行走江湖的高手那些一剑出就什么都不敢拦路的本事,对于其他的,小爷还真没多大兴趣。”
嘴上一套心里一套的事儿泥腿子少年还真没少干,比如每次被那两个地头蛇拦住去路,表面上恭恭敬敬,实则心里却恨不得生生刮了阿三阿四两个家伙的皮,又比如每次被城隍庙工地上大工李木匠喝来喝去骂娘的时候,少年人虽腿上跑的比谁都快,但每隔三五天李木匠家里下蛋的老母鸡都会无缘无故丢上那么一只,后来从阿三阿四家的后门发现了一堆鸡毛,便只能敢怒不敢言把这笔账算在了阿三阿四头上,指望着这两地头蛇家里的美貌妻子什么时候跟刘三阳好了才好。
有人肯收自己这孤苦无依连拜师礼都拿不出来的泥腿子为徒弟是天大好事,萧墙又怎会不愿意?只不过那贩卖刀剑的卒夫才在跟自己见过面后便被刘三阳以谋反罪名关到了县衙大牢里,刀剑全部没收,至于那个瘸腿想让自己打下手的说书匠,也在提出收自己做徒弟的某个黄昏烂醉之后冻死在冬天的冰天雪地里,还是阿三阿四骂骂咧咧给收的尸。
少年人福薄,本就本人诟病为天生命硬,祸起萧墙,再经历这两次事情,便是真有人瞧得起这踏实能干又贼勤快的小子,恐怕也未必敢冒着倒霉的风险走出那一步。
男子将萧墙的眼神闪躲尽收眼底,也不拆穿,只不满道:“一刀就将山神庙劈成两半,你以为那是啥?五丈大刀吗?你拿得动吗?”
萧墙眨巴眨巴眼睛:“难道故事里那些厉害的高手都是假的?还是说只是你没有这个本事而已?”
男子嘴角抽搐,正琢磨着是否编造出来一番鬼扯的话忽悠面前这小子,但见萧墙嘴角挂满了笑意时候不得不硬着头皮咳嗽道:“那什么……其实也不是全部骗人的吧。不过如同你说的这种那都是传说中的人物,力撼山岳,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些人都已活在这座江湖的故事之中,况且武道一途到了最顶尖那一层便隐隐与天道接壤,与天交接,恐遭天妒,故此这种人你基本上是不可能见到的,就连我都没见到过,更何况除此之外还有三教之中高人游离世外却轮回在五行之中,这天下很大,大到你根本就无法想象。”
满怀憧憬心神向往的少年人望着满天雨幕不禁挠挠头道:“无法想象到底是有多大?”
浑身被雨水湿透,男子撩动额头油腻长发无比骚包道:“总之比这座小镇是大了太多,想不想去看看?想看的话还等什么?赶紧叫我一声师父。”
少年人递出手中砍柴刀郑重其事道:“那还等什么?赶紧一刀劈开这座山神庙,带着我去外面的世界看一看。”
男子接过那把生锈柴刀于雷鸣电闪之际挥手斩出一刀,没能斩断山神庙,也未能斩开漫天雨幕,只斩出闪电之下破开泥腿子少年心扉的一刀。
他说是因为他重伤未愈不能随便使出内力。
他说他前不久干了一件轰轰烈烈的大事,故此才会受如此重的伤沦为乞丐。
他说不着急,早晚会有那么一天他会亲自为他劈开他心中的那座山神庙。
这座山神庙实在太过可疑,他二人却不准备在今日深入,下山的路坎坎坷坷遍布泥泞,二人于雨幕之中互相搀扶,这一刻萧墙大概是确定了被自己扶着的男子的确受了不小的伤势,好在这一场大雨倒是洗干净了男子身上污秽,细看之下却也是个散发着成熟男人音容笑貌的家伙。
自爹娘离去之后便从未感受到如此温暖的少年人不满道:“喂,你说让我叫你师父,可我现在连你名字都不知道,这么做是不是也忒不地道了一点?”
男子一手捂住小腹一手搭上萧墙肩膀奸笑:“如此说来你可算是认了我这个师父?不要我露两手本事给你看了?”
萧墙白了其一眼:“我可没这么说,我叫萧墙,祸起萧墙的墙,镇上人都说我命克人,但凡跟我接触的人都不会落到什么好处,你怕不怕?”
男子爽朗大笑:“我叫徐来,清风徐来的徐来,小时候家乡人都说我命好,什么机遇都会徐徐到来,但凡跟我认识的人没一个不这么说的,你觉得怎样?”
萧墙半信半疑。
“可我命是真的硬,你去打听打听跟我接触那些人的下场就知道了,就比如曹元元,自打认识我之后愣是连他家门都没进去过,你收我做徒弟不怕倒大霉吗。”
徐来道:“有什么大霉比我现在落到这般田地还要过分的?你说呢?”
沉默片刻,雨幕之中师徒二人齐声哈哈大笑,随即便沿着蜿蜒曲折小路艰难下山,未几便消失在漫天雨幕之中。
好一对难师难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