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妖
距离写《世界尽头是北京》已经过去了十二年。
十几年前,北京一套房子是几十万,聊天软件是MSN,街上有两种出租车,夏利每公里一块二,富康一块六。朋友教我晚上怎么辨认夏利车:找车灯不那么亮的。
最高档的奢侈品都在国贸和王府井,是时尚女编辑借衣服首选。她们自己买衣服去日坛商务楼和秀水二号,东四小店有外贸一条街,加上动批(动物园服装批发市场),可以让会过日子的女孩慢慢淘。
中国的时尚杂志正在升级洗牌,本土的先倒掉了,接着是外刊资源薄弱的,最后只剩下几家巨无霸时尚杂志活下来,这个过程很快。
我二OO二年进入时尚杂志时,它还延续着八九十年代的北京文艺氛围,周边晃荡着很多不着调的人,我的作者里有星期三去旅行的主唱、未来的新锐导演李霄峰、未来的著名编剧顾小白……我曾约朋友李霄峰帮我采访歌手阿杜,知道这件事后,我俩的朋友都震惊了:你怎么敢让一个沉默寡言的人采访另一个沉默寡言的人?
稿费千字三百,一篇人物稿一千多块,可以支付四环内一间两室一厅房子的月租。钱挺经花,所以在小说里,八千块钱值得夏永康慨然出手。产生了一个“自由撰稿人”的阶层,每月写几篇稿子就能活得不错。
大家那时也没什么钱,晚上饭局散场后,一伙人站在北京冬天的街边,看到是富康就缩回手,继续像企鹅一样倒腾跺脚等一块二的夏利。没人觉得这样掉价,反而有种故意往粗糙里整的劲儿。白酒,喝最便宜的二锅头,范儿正。很难解释范儿是什么,可以理解为(不乏矫情的)社会风气。谁聚会时一直谈工作谈房子,会被鄙视活得太务实。我们活在社会腾飞的前夕,社会还没被商业和资本格式化,积极、商业、上进,这些在当时不是什么好词儿,我们严肃地不着调着。
作者不着调,从业人员很多也来路不明。很多编辑、造型师、摄影师都没有正经学历(比如我),整个行业还残存着九十年代刚有时尚杂志的拓荒氛围,我们是这里的第二代。既然是荒野,那就往哪儿走都可以。它给人一种自由和公平的错觉,仿佛只要你付出代价,这个行业就可以回报你一切。这一点它特别像当时的北京,一个适合冒险家的行当。
十二年过去了,据说现在的时尚行业都是名校毕业生,那些文学青年不知都去了哪里。MSN,动批,东四外贸小店,四环内月租一千的两室一厅的房间,一块二的夏利,国贸地铁口卖藏族首饰和卖《新京报》的小贩,还有为朋友的八千块钱出手的江湖浪子,都烟消云散了。同时消失的,还有那个有着粗大孔隙、容纳奢侈品牌也容纳不着调的穷鬼来来去去的蛮荒之地。
改变的还有小说的名字。小说原名叫《北京小兽》,首版于二〇一二年,六年后,这个书名也不合时宜了。一切都变了,但是年轻人初次进入一座大城的感受没有变,人行天地间,追逐欢乐与希望的孤独长跑没有变。这本书还没有完全过时。
二〇一八年八月十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