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邦妮
一 动物
几个月前,绿妖推荐我读李娟的《阿勒泰的角落》。写得真好。李娟的好,像植物。天生天养,自给自足。“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她的好,如同山中芙蓉花。并不因为你观赏她,而格外繁盛些,也不因为冷落她,而格外萧条些。因为她生长在自然中,有一种辽阔宁静的孤独。辛苦,但并不痛苦,因为内心没有挣扎,欣然坦荡。
但是李娟的阿勒泰,不是我们的生活。那是我们向往的,我们遗失的,早已被工业文明遗弃的旧世界。我们的生活是什么样子的?谁能写出我们的世界?并不和谐美好,狰狞而残酷,但却是我们扎扎实实,艰难存活的丛林。
于是我读到了绿妖的《世界尽头是北京》。有人说,北京是一座“但见本质”的城市。一切表象到了这里,都将脱落。
本质即是,我们都是动物。藏起伤口,从一个人退缩到一个带壳的生命。是坚强的蚂蚁,是只有一只眼睛的熊,是迟钝而固执的犀牛,是割掉鳍的鲨鱼,是好斗的獒犬,如此种种。然而,这仍旧是表象。
真实的我们,是什么动物?
小说中确实出现的动物,只有流浪狗。冷酷的主人公们,对它们倾注了过度的感情。女主角认为,心里的破洞和碎片,破胸而出,变成了一条狗。“它是从我心里跑出去的动物。……它其实已经死了,在它明白再也没人会带它回家时它就已经死了。”
二 群落
植物有根,有土,于是有了家。动物没有,流浪狗没有。《世界尽头是北京》的原名,叫《北京小兽》。
小说里并非只有一只动物,而是构成了一个群落。作者并没有赋予他们错综复杂的人物关系。他们的联系并不紧密。即便在某一个时刻,他们产生了深刻的理解和同情,进入了对方的生命,最后也是聚如蜉蝣,散如漂萍。这群动物,他们的共同点,也许就只是孤独。孤独是他们的武器,也是唯一可奉献的礼物。吐出了唯一的孤独,使他们不安,于是又想把孤独攥回手里。人物之间的张力,来源于此。
这群动物,色彩鲜艳,层次错落,品性斑斓,生存轨迹迥异。于是就形成了一个小生态。我想,这是作者着迷的原因。
三 城市
毫无疑问,这本小说是在写北京。但是没有一个人物,是生于北京。这些异乡人,他们改变了样貌、口音,改变了习俗和人际,但是却改变不了故乡。每个人的头顶都悬浮着一个故乡。在这座光鲜亮丽的大城上方,悬浮着无数个县城、农村、荒废的工业老城,无数个“一眼就能看到未来”的地方。
“过去,像双肩背包一样随身背在他们身上,所以,北京并非一座城市,它是许多城市的幻影叠加,它的记忆里有无数城市的过去。”
所以,这座城市永远太挤。
这让我想起尼尔·盖曼的《美国众神》。众多移民来到美国,把他们的神灵也一起带来。所以在美国,几乎有全世界所有的神灵。时代更替,众神衰落,人们信奉新的神灵:高科技,新媒体,核武器……于是,新旧神灵,要决一死战。
生存在北京的动物,在他们身上,新与旧的众神之战,从来没有停止过。
所以,这座城市永远太疼。
作者宣称她恨这座城市。但是在她的笔下,常常出现这样的段落:“白天越来越长,如果天气晴朗,六点多钟,路灯已亮,太阳刚落,余晖均匀柔和地晕满半边天空,粉红接着浅紫,一个色阶一个色阶地弱下去,直至深蓝。那一瞬,天空就像一座花园。”
又或者,“太阳正是落山前最辉煌时,把所有云朵都染成金色。天空犹如一座黄金之城。她看得眼睛都变成金色。眨眼之间,云朵已变幻图案,犹如万马奔腾,金色的、紫色的、灰色的野马驰骋天空,狂野壮观。”
我没有注意到这样的景象,大概因为,我没有凝视过这座城市。凝视,需要时间,也需要距离。
这本小说,写的是“一种凝视”。
四 故事
这本小说的结构很古怪。故事的第一部分,在高潮即将到来前结束。故事的第二部分,是女主角的前史闪回。故事的第三部分,平行着另外几个人物的线索,却并不在故事层面交织,仅仅是对照,映照。同时平行的,还有第一部分故事的后续闪回。
这样的写法,应该叫任性吧?
什么样的故事是好故事?在我学写标准化故事的时候,老师说,好故事能用三句话讲完。而不标准化的故事,我想就是,三句话讲不完。三句话讲不完,所以写了六年,写了十三万字。
标准化故事的规则还包括:要有统一的主人公,统一的地点,统一的时间。每个出现的人物,应该发生人物关系。他们的关系变化,推动故事的发展。有明确的主题,高潮和结局。
有明确的起承转合。而这些情节点的设置,也有规律和分寸可循……
这些规则,《世界尽头是北京》一个也没遵守。于是,它获得了小兽一般的自由。不靠因果,不靠联系,从而获得了自由气息,流动蜿蜒,漫无目的。不靠悬念,不靠冲突,没有一口饮尽的冲动,从而获得了魅力——跳跃,丰富,独立。反复咀嚼,越发有劲。
朱天文说侯孝贤的电影,是“不规则的蔓延”。生命本身,是不规则的,不标准的。她写的不是故事,是生命。生命本身,不是清晰的一条线,而是混沌的一团。
她写的是完整的一团生命。
五 过接布
这是绿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在此之前,是随笔散文集《我们的主题曲》,是短篇小说集《阑珊纪》。在此之后,生长在她写作脉络上的,接续《世界尽头是北京》的作品,是短篇小说《少女哪吒》《硬蛹》。
《我们的主题曲》是直抒胸臆的情绪。《阑珊纪》开始编织故事,有模仿痕迹,在商业和自我之间挣扎。《世界尽头是北京》略有些吃力,抛却标准化故事,尝试写自我生命体验。我以为《少女哪吒》《硬蛹》最好。真实,准确,深沉,微妙。不再有故事,不再有欲望,盈盈一体,饱满如水滴。从直觉到自觉,作者走过了一个创作历程。
为什么要读《世界尽头是北京》?如果它不如后者完美。
去年,我们共同的朋友车向原和白略一起走访江南乡村,寻找渐已消失的民间手织布。那些布匹美不胜收。传统的手工业,皆有一种大工业时代无法企及的美,那是消耗浸润的时光之美。
各种纹理的手织布中,我最喜欢过接布。一个图案织好了,不是咔嚓一声剪断,而是接茬织起下一个图案。为此,织女们要缝合一千两百个线头。过渡的那一小块,就是过接布。因为不可复制,因为用心良苦,反而有一种不规则的美。一种无用的美。
《世界尽头是北京》美如过接布。
我想写的是北京这个城市本身。它粗砺,冷漠,成熟,不轻易亮出内心,还摆脱不了根子里的土。它夏天那么热,冬天又太长,生活在这城市里面的人都有一张冷漠的脸和一颗寂寞的心。早上的地铁上,傍晚的公车上,你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张张脸,不动声色,郁郁寡欢。
我想写的也是北京这座城市的过去,一座盘踞在北纬39度的干燥缺水的城市,里面栖息着数以千万计的躁动的候鸟,这些人从四面八方而来,他们从小县城,从荒废的工业老城,从那些“一眼就能看到未来”的地方,从我们所有人来的地方,来到北京。过去,像双肩背包一样随身背在他们身上,所以,北京并非一座城市,它是许多城市的幻影叠加,它的记忆里有无数城市的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