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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那个夏天的离别(四)

也许每个人心中都会埋葬着一个遥远的地方,他也许可以去到那里,却永远无法回到那里,回到那段难忘的时光。很多年以后,那里会成为记忆中的一本相册,成为生命中的一页书签,很少有人能说清那里对自己意味着什么,但每当听到它的名字,内心尘封的记忆会抖动,会看到曾经有个孩子告别了父母离开了故乡,只身一人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并在那里遇到一群此生难忘,最终却又不得不分离别的人。

毕业后林安每次坐火车时脑海里总会浮现出同一个画面————雨后初晴的天空透出一束孤零零的阳光,为数不多的水珠滴落在空无一人的站台,从中州市开往南方一千多公里外的火车正轰隆隆得前行,那个瘦弱的女孩儿在窗边缓缓醒来,抬起头泪水不经意间已溢出了眼眶。

那行泪水究竟是为谁而流的呢?她醒来时火车开到了哪里?她是否意识到自己也许永远不会再回到那个城市了?她拒绝了所有想来送行的人,即使离开也要走得决绝又潇洒,林安好奇那么一个讨厌矫情的人,一个从不流露出一丝软弱的人,那时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写下那段话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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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早上和敏敏一块出的门,我先上了车。东西太重,临时决定让妞妞帮我再寄个快递回去。妞妞一直在跟我说话,叮嘱这叮嘱那,生怕我出什么事情。给小俊说班里军训时期的日记本让他下午找妞妞拿一下,因为写了很多个晚上才写完,好像不提笔就不用说再见,所以一直拖到了最后不得不面对。勇哥跟我说前两天他同学还偷拍了我的照片给他看,然后我就突然走了。睡着的时候峰哥给我打了个电话,说了句我知道你已经走了。没多久给我发了一首唱吧。绷不住了。我没带纸啊居然。选择早上走,是因为我害怕说再见,也受不了谁朝我挥手。

前边有男生在恩啊地哭,哭了好久,哭到我睡了一觉醒来,鼻子还在一抽一抽的。有人已经在我旁边放了好几个臭屁了,我觉得他可能是肠胃不好。我一向不喜欢矫情,于是一直装作自己很酷的样子,我走了,拜拜,好,嗯。好像这些词就能盖住我波澜起伏的心,但好在它们也真的能阻止我的失控。我以前总在说自己运气不好,后来想想,原来你们才是罪魁祸首。我这个人不介意玩笑,但脸皮实在太薄,太被动,所以啊,你们真的一定一定要找我说说话,让我知道你的感受,我的分量。

大学四年,十分幸运,感恩遇见,感谢照顾。未来可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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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小黑在半路坏了,林安走走停停把车推进学校时天已经快亮了,于是他坐在北门口休息了一会儿,直到把兜里剩的几根烟抽完了还是没看到她,最终实在困得不行便起身回了宿舍。

室友们早都离校了,他因为还没有租好房子,所以一直没交钥匙赖在宿舍里住,所幸寝管李大爷一直对他很好并没有催他,不过如今整个宿舍楼都已经空了,他也该搬出去了。这些年他无数次抱怨过这间屋子,狭小拥挤,没有阳台,没有空调,甚至连个独立卫生间都没有,吐槽校领导光顾着面子工程而不关心学子生活在二十平米的屋子里硬是塞了八个床位,可真到了眼下要收拾东西离开的时候,看着空空荡荡的床板和一地的狼藉,反而觉得这屋子宽敞得让人难过。

林安那天一觉睡醒后总是间歇性发呆,在QQ空间里看到那条动态时是下午四点半,他正在寝室里收拾自己的东西,四下无人又十分安静,他时而拽拽书包拉链,时而来回开关行李箱,直到最后一屁股坐在桌子上泪流满面。

王闫:“这是怎么了?毕业综合症终于犯了?”

林安:“………”

王闫:“上了这么多年学,不就毕个业,你至于嘛?”

林安:“………”

王闫:“哎哎哎——林大圣人,我说你不会是喜欢她了吧?”

林安:“滚蛋!是舍不得知己朋友,你他妈的到底懂不懂!”

王闫:“懂懂懂,关键你们昨晚才见过,这才刚过半天你哭什么?”

林安:“谁他妈哭了?我就是眼睛干想补补水,中不中!”

王闫:“中中中,该哭的时候不哭,不该哭的时候瞎哭。我说你啊,是真他妈的没出息。”

林安:“我就是想现在哭,我他妈就是这么没出息,行不行!”

王闫:“行行行,哭吧哭吧,反正也没人看得见。哭完带你上网去。我们玩奥拉夫见人就莽,打爆上路砍翻全场,好不好?”

林安:“不好,谁他妈要玩奥拉夫,我今天要玩亚索。”

王闫:“…………”

出了门,校园里已经没有了前些天四处可见的拖着行李的人,阳光透过大树的绿荫撒在褪色的红墙上,树影婆娑光斑浮动,他坐在宿舍楼前的太师椅上,一边听音乐一边学着李大爷的姿势晒太阳,思绪万千。

小时候不理解老人晒太阳,一坐就是半天。长大了才明白,目之所及皆是回忆,心之所向皆是过往,眼之所看皆是遗憾。——林安想起了一条网易云的评论

这座历史久远的小红楼到底见证了多少年轻人的离别呢?百年的校区,那些大树,那些长廊,还有操场,它们曾经听到了多少约定与誓言,而那些又有多少实现了呢?他摸着胸前的挂坠,他曾无比坚信那是他毕生的幸福并愿意为之付出一切,然而此刻面对流逝的时间却有些害怕和动摇。

“如果有一天我变得很有钱,我就可以把所有人都留在我身边,每天快快乐乐吃吃喝喝聊聊天,不用担心关于明天和离别。变有钱,我变有钱,多少人没日没夜地浪费时间,变有钱,我变有钱,然后故作谦虚说金钱不是一切…………”

毛不易的嗓音绵软而深沉,林安想那个自称业余巨星的男孩儿,是不是也曾在毕业时想要把朋友们和喜欢的人都留在自己身边,可到了最后却只能一个人孤零零得去医院当起了男护士。鲁迅说人类的悲欢并不相同,可一个担心明天与离别的人每天要面对人间生死,一个多愁善感的人却要看惯人性凉薄,那么他在夜里会不会失眠呢?睡不着时又会想什么呢?会不会想起他曾经的朋友们?

这些日子林安经常失眠,晚上睡不好白天就会发呆,精神恍惚的时候便会胡思乱想,想一些似是而非又没有答案的问题。毕业以后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大家将来会在哪里?会做什么?她说的未来可期,所有人也都在迎接未来,可为什么唯独自己对未来丝毫不感兴趣呢?如果离别时的约定只是在自欺欺人,一切随缘的重逢不过是终将陌路的开始,没有期限的再见就是自此相忘的永别,那么后会无期算不算另外一种意义上的生离死别呢?

夕阳下下,霞光满天,坐在太师椅上摇来摇去的林安终于发现——自己一直以来期待的生活和想要的人生,并不在未来而是属于过去。这种感觉是他从不曾有的,以往小学幻想初中,初中好奇高中,高中期盼大学,每次升学也都伴随着离别,但那些时候他好像只难过了那么一小下便欣然接受了渐行渐远,但是这次却不一样。喝了那么多送行的酒,说了那么多煽情的话,甚至做了不惜发誓许下承诺,他真的非常想把那些人留在自己的生活里。大家有事没事混在一起吃喝打闹,时常联系分享快乐也分担忧愁,更不会缺席彼此所有的重要的时刻,就这样十年如一日得呆在一起,就像《老友记》的主题曲所唱的那样:

So no one told you life was gonna be this way:

your jobs a joke, you're broke, your love life's D.O.A.

It's like you're always stuck in second gear,And it hasn't been your day, your week, your month, or even your year,but

I'll be there for you, when the rain starts to pour

当大雨倾泻的时候,我会在你身边

I'll be there for you, like I've been there before

我会在你的身边支持你,就像我以前一样

I'll be there for you,'cause you're there for me too.

我会在你的身边陪伴你,因为你也在我的身边陪着我

I'll be there for you, I'll be there for you,

我会在你的身边陪伴你,我会在你的身边陪伴你

I'll be there for you 'cause you're there for me too...

我会在你的身边陪伴你,因为你也在我的身边陪着我

…………

可人生不是连续剧,生活总是要换台,到了毕业的岔路口朋友们四散而去,林安却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他怕那些人会像儿时搬家前拉钩的伙伴一样从生活中消失,然后时间不断冲刷着记忆,最终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身影。他奋力挣扎却又无可奈何,中国有句老话叫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他偶尔在听歌时幻想自己是个富二代,可以带着朋友们一起创业。为此他买过彩票,偶尔也梦到过发财,可现实是他已经山穷水尽了还犟着不回家,穷得马上吃不起饭了还不承认孟峰说的——你丫的就是不想毕业!

可又有谁真的想毕业呢?最后那段时间里每个人都在试图抓住大学的尾巴,努力让青春留下些什么,喝酒聚会,撒野狂欢,可一切又仿佛都是徒劳的。王闫说这段时间要多去网吧上网,少参与这些集体活动,这种时候留下的记忆越多越深刻将来过得越不好。但林安不看日历就真的以为日子过不完,直到眼下望着傍晚一扇窗户都没有亮起的宿舍楼,他才发现跟时间耍赖的原来只有自己。

去网吧的路上,校门口的大屏幕正滚动播放着体育新闻:德国队未能打破卫冕冠军的魔咒,止步八强提前回家。镜头里是主教练勒夫落寞的身影,那个男人的眼神中充满了不甘和不舍。林安想起了四年前的巴西世界杯,勒夫率领日耳曼战车在半决赛7:1血洗东道主桑巴军团,又在决赛中碾过潘帕斯雄鹰,最终在梅西羡慕的眼神中捧起了大力神杯,而那时他正日夜在召唤师峡谷中奋战,冲洗着高考失利的阴霾。

在那个夏天林安十八岁,他觉得一切刚刚开始,未来可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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