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自己都记不清楚自己讲了哪些话,只记得那时为了吐出胸中怒气的歇斯底里,声音陡然拔高时的眼前发绿,还有,那划过脸颊十分滚烫的、我自己的泪水。
人类会用愤怒掩饰恐惧,原来这不是一句假话。
“顾雨小姐…”
“你别过来!走开!”
他没听我的话,径直走过来一把将我从地上拽起。
隔着开衫外套我感受到他在我手臂上施加的压力。
我是什么时候到地上去的?
我还没能从混乱中清醒过来。
我挣脱开他的钳制,再一次跌坐在地上。
好脏。
一丝理智回归我的脑海。
“顾雨小姐,”他左腿后扯一点下蹲,从上装口袋里摸出了那块漆黑的怀表,“现在是下午两点整。”
一阵狂风刮过,我不由蜷得更紧了些。
“您的生命还剩下9个小时,540分钟。希望您能在仅剩的时间中不留遗憾得度过。”
“呵,九个小时能做什么?”
“很多。”
终于,我从他那里得到了一个还算确定的答案。
“不是您能做什么,而是您想做什么。”他补充道。
“我想杀人,我想放火,我想有人陪我一起下地狱!”我嘲讽道。不知讽的是他,还是我自己。
“不,您不想。”他摇了摇头。
走在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在思考自己还能做什么。或许就这样回家,一边煲剧一边吃零食等死比较干脆。
一辆黑色轿车驶过我右手边的直行道在路口停下等红灯,接着是一辆白色的,又来一辆白色的。
车队被我甩在身后,然后在绿灯时将我甩在身后。
今天真是太过平凡的一天,普通的天气,普通的事情…却只有我知道今天注定不会平凡——那是我一个人的疯狂。
回到家从书包里坑出作业,我打开手机里最常用的社交app,点进了我们班没有添加任课老师的那个群。
虽然时间并没有捱到晚上,但是已经有人在群里跪求作业答案了。运气比较好的是,已经有做完的人上传了。
我平时不怎么抄作业,顶多也就和欧阳晴互抄。但今天情况特殊,我觉得可以例外。我点开那张化学卷答案,对着再生纸的试卷“奋笔疾书”起来。
其实抄作业这事我们学校抓得还挺紧的,即便抄作业这件事不太好大家都心知肚明,但依旧屡禁不止。有些人抄作业是真的荒废学业,有些人抄是抄作业但考试依旧处于中段水平,更过分的是有些人抄作业抄着抄着就会了,考试考得还挺好!
不太懂,真的不太懂。
我花了两个小时搞定了所有的试卷,抄几道改几道空一道,速度自然快。
至于语文默写和英语默写么,抱歉,无能为力。
收拾完书包我又翻出给欧阳晴准备好的礼物,暴力地撕开包装,用完全不同于我本来的风格再包装了一下。
我本人对此的评价是,新尝试还算不错。
趁着天光未显昏暗,我赶紧出了门。
去的是从我家小区后门走出、走约莫一刻钟样子的那个小型的半圆形广场。它被居民楼簇拥在中间,沿边开了家生活超市、文具店、烟酒店、眼镜店、小饭馆和咖啡店。
这里早上有爷爷奶奶打太极,晚上也有中老年妇女跳广场舞,是个挺热闹的小地方。这里唯一比较安静的时段是早上十点、十一点左右,和我现在来的这个时间点。
我朝那家咖啡店走去,习惯性地抬手看了看手表。
17:08。
这个时间,下午茶早已结束,晚餐又还未开始,所以咖啡店的工作应当还算清闲。
我是来找金桔的,对,就是那个很讨厌我的体委。这家咖啡店是她姐姐开的,周末假期她总会来这里帮忙。既能帮上家里人的忙,又能累积到社会经验,一举两得,貌似比欧阳晴还要能干。
我运气不错,进店一眼就看到了正在收拾两个玻璃杯一个白瓷碟还擦桌子的金桔。
她的头发是又黑又直的发质,今天虽不上学,但她依旧一把扎起。不过扎的低,不是马尾辫。这样倒是与平日的活泼帅气不同,生出几分别的气质来。
她穿着白色的体恤,腰间系了条咖啡色的围裙。
她认真地抹过整张台面,然后才直起身来。瞬间,她就看到我了。同一时间,她露出了一脸奇怪的表情。
我俩相看生厌,她知道,我是绝对不会踏足这家与她渊源颇深的咖啡店的。
因为我讨厌自找麻烦。
“聊聊?”
我站在门口没动,为了能让她听见只得放大声音,这一喊,惹得其他人也纷纷回头。
她脸上的表情更加奇怪了。
默了几秒,她道:“你等一下。”然后她端着托盘消失在后厨门口。
我等了大概三分钟的样子,她就穿着一件白T恤出来了,不疾不徐地朝我走来。
我们没在店里聊,就近找了张长椅。
原本晴朗的天空不知何时变得有些阴沉,吹来一阵凉透了的风。
“什么事?”她语气不怎么友善,不过我并不介意,她对我一直没什么好脸色。
我也一样。
“请你帮个忙。”
“不帮。”
几乎是在我话音一落的瞬间,她拒绝之词就响起了。我厚着脸皮无视她的拒绝,继续道:“在欧阳晴生日那天,帮我把这份礼物交给她。里面是个钩针的晴天娃娃。”
我将一个浅黄色包装纸系银色丝带的礼物袋递到金桔面前,双手递的,好显得我有诚意些。
不过倒不是商量的语气。
金桔看了看我递到她面前的小袋子,又看了看我,脸依旧臭臭的,但此时还多夹杂了一份疑惑。
“你给她的礼物凭什么要我帮你转交啊?”
“不是帮我转交,”我摇了摇头,纠正她话里的错误,“我是想要你,以你的名义把这份礼物送给她。”
“不要,我又不是不会自己给她准备礼物,凭什么要拿你的东西?”
“金桔。”时隔多年,我再一次认真地喊了她的名字。
她看着我,或许还可以上升到目不转睛地注视的程度。她许是想从我的脸上、微表情上看出点什么和往日不同。但我觉得她失败了。我对她,除了冷漠,还是冷漠。没有微笑,没有羞怯,什么都没有。顶多,比平日多一份正经。
“我要走了。”
她挑了挑眉,还轻笑一声,显然没把我的话放在心上。
“是再也不会回来了的那种走。”
她收敛了下表情,但很快又笑了起来。我不知道这之中她的思想到底经过了几轮转换,但这不重要。
“你要移民了?”她这是毫无根据地瞎猜。
真相当然没有这么简单,可我没点破,不说话的沉默落在她眼中像极了默认。
在她的世界里,“再也不会回来了”的那种离去就是“移民”吗?
好像也不坏。
“你是第一个知道我要走的人。”也会是唯一一个。
但我对她十分放心,丝毫不会觉得她会破坏我的“计划”。
“哦?你不跟小晴讲,不怕她难过吗?”她一只手抓过那小只的礼物袋。
“讲了才会难过吧?”我反问,惊觉自己是第一次用这种语气跟她讲话。
我站了起来,侧着身看她。她依旧坐着,靠在椅背上,双手环胸,抓住礼物的右手不断点着指尖。
“礼物我会帮你转交的,但我不是那种鸠占鹊巢的人,这个,”她朝我举了举,“我会告诉她这是你给的。”
“你不会的。”我笑了,第一次在她面前笑得如此自信。
她像是被我点燃了怒火一般,瞬间拧起了眉头。
“最迟两天,你就会知道为什么了。”
她继续瞪我。
我也看着她,端详她那张饱含生气的脸。
我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认真地看过她了,自从初一之后就不再有。我努力回想那天的情景、回想我们结下梁子的那个场景。
我右手端着保温杯走向公用饮水机,左手捏着杯盖,有白色的热气从杯口腾起。金桔拿着张A4纸从我对面走来。就在我俩快要擦肩而过的时候,一阵局促的脚步声挤进我俩周身半米为径的圈里。
那个同学是跑着来的。
走廊并不宽敞,三个人并排走会有些挤的那种宽度。那个人跑过来,动作幅度很大,推得金桔直接撞上了我。保温杯里的热茶洒了出来,洒在她的小臂上和她准备了一个月的演讲稿上。
我对那一幕最深刻的记忆是,白色的纸、枸杞和茶渍。
我毁了她的讲稿,尽管是从她那里先撞向我的。
保温杯中的水还挺烫的,是那种有刺痛感但不至于烫伤的热度。我之所以知道那是因为茶水率先洒在了我的手背上。
那天的金桔大概特别崩溃,她只得到一个撞了她的人扬长而去的背影,一个毁了她稿子的人一脸冷漠甚至有点不爽的表情,以及一条被烫出红印子的手臂。
是她先撞上我的,所以我没有道歉,也没有安慰。
不过她厌恶我倒也不会是因为这么肤浅的理由罢,我猜,金桔应当是懂得的,我也应当是知道的——她真正厌恶的是我的傲慢。
我在来往的人潮中自命不凡,只是不愿承认自己的无能和堕怠。
一个从未努力过的人,凭什么对那些努力的人冷眼相待呢?
“金桔,谢谢你。”
她似乎十分诧异,但是没说不客气,而是说:“我回店里帮忙了。”
我看着她走进店门,一时没想好是去是留,便在原地又站了会。
忽然,雨下下来了。很急的一阵,不大,但很密。
我站着还没来得及动,金桔从店里面跑出来,此时她的手上多了把长柄伞。
她以一种近乎嫌弃的表情将伞丢给了我,又以嫌弃的口吻说:“顾雨,这个借你用,移民可以,但是伞记得还啊!”
然后她又匆匆地跑回店里,正如同匆匆跑来那般。
我并没有拒绝她的好意(她也没留给我拒绝的时间)。
本来还想着活了16年要不要体验一下被雨淋湿的感觉,现在看来没机会啦。一抹很浅的笑意情不自禁地攀上嘴角。
我原以为我今天的故事就到此为止,却没想到在回到我们家单元楼底下的时候遇到了一个我始料未及的人。
别误会,不是死神先生。
我看到一个穿着休闲装的男人站在那里。他一手缠着绷带,一手撑着把折叠伞,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他微仰着头,也不管这样雨伞会失去它本身的作用。
似是察觉到有人靠近,他朝我看过来,于是我俩猝不及防对上一眼。
我反应很快,迅速压低了伞沿阻隔他看我的视线,快步走到防盗门前掏出钥匙。
管他是好人还是坏人,我赶紧离开陌生人就对了。
“小雨。”他突然喊住了我,陌生中带着些许亲近。
额,我怔住。
知道我名字的陌生男性还有点年纪,除了死神先生,我常去的早餐摊摊主以及我校处在这个年龄段的男老师以外应该没有了才对。
但是,我还真想到了一个人。
咦,虽然他知道我的存在可他知道我的名字么?
那个人…
那个男人…
在段落的最后,神用戏谑的口吻这样写道:
故事,还没有结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