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谁?”
他自然看出了我不加掩饰的警惕,安抚道:“你别担心,我不是坏人。”
坏人可从不会说自己是坏人!
“我是你妈妈的同事,也是她初高中的同班同学。我叫翁梁,你出生那会和你母亲还住在医院的时候,我来看过你的。”
他随时给人一种平和的气质,他说他叫翁梁,确实挺温的,温文尔雅的温。
“这怎么会记得呢。嗯,我…”他自我调侃了一句,接着又想向我解释。
但这次是我比较快。
“翁叔叔。”
在我的印象里有那么几个被反复提及的名字,而他恰好是其中之一。
他稍稍惊讶了一瞬。
“我妈妈不在家。”我开门见山地讲,“翁叔叔有事吗?”
他含笑点头,“我知道她不在家,过几日就要公演了,他们这几天排练很忙。”
那真是可惜啊。
“其实我是来找你的,想找你帮个忙。”
我能帮到一个成年人什么呢?
不过我没急着拒绝。
“我们换个地方聊吧。”
站在雨里也不是事儿。
“好。”
我没引他回家,而是带他去了正门附近的一家茶餐厅。
这次是正门,没想到我生命最后一天的旅程还挺充实。
我们被安排在了靠窗有沙发的位置,虽然那个沙发的坐垫一点儿都不软。
店员拿来菜单,他点了杯咖啡,我要了杯果汁。
“今天是你生日吧?”
我原以为他要说他口中的那个“忙”,怎么也没想到话头会绕到我的生日上去。
“是。”
他拿出一个绒盒打开,推到我面前。
“小雨,生日快乐。”
在黑色绒布的衬托下,银色的项链那么惹人注目。一株四叶草上镶嵌了颗淡彩绿的钻,是最点睛的一笔。
我只扫视一眼,没有伸手触碰。
老实说他的品味不错,至少还挺合我胃口。
但是…
“这是为了让我难以拒绝你的请求而给出的筹码么?”
仿佛是被我一本正经的严肃逗乐,他轻轻笑了一下。
“只是一个礼物。”
“那么,你的请求呢?”
“下个月五号是顾老师的生日,今年是他的六十大寿。虽然给顾老师的礼物和祝福她是年年不落的,可老人家最想的还是自己女儿回去陪陪他。人这一生只有一个六十大寿,生日虽然年年都有,可每一个都是独一无二的,对吗?”
他口中的顾老师自然就是我的外祖父。
“所以,你想要我跟妈妈讲,让她出席外公的六十大寿。”我毫无意图地点了点脑袋,“你为什么不自己跟她说呢?你俩关系应该不错。”
或是相当不错。
“她…”
我看着他眼中眸光流转。
“最在意的,还是你的感受啊。”
那语气、那神态,掺杂着一点点眷恋、一点点遗憾,以及深深的无奈。
“翁叔叔你,是不是喜欢我妈妈?”
他并没被我突发奇想的提问弄得慌乱,而是以一种极认真的口吻回答我:“是啊,我喜欢她好多年了。”
那个初中毕业照、高中毕业照,立在我母亲身边、留着寸头、带黑框眼镜的青涩男生,竟已成长得如此沉稳了啊。
我张了张嘴,复又闭上,最终问的是:“既然你当初就那么喜欢她了,为什么不追她呢?”
其实我想问的是:为什么没有保护好她?
明明可以对她很好,如果当初鼓起勇气追求,别让她遇见那个人渣,是不是所有的一切就都会不一样了?
她不必受伤,外祖不必失望,你不必后悔,而我也不必煎熬,因为不会有我了…
当然这些我是没说出口的。
这些只不过是我无能的迁怒罢了。
“因为当时还不够爱她。”
说实话,他的回答并没有让我失望。
“那你现在足够爱她了?”
我垂下眼眸,看见他那只完好的左手。他手指修长,白皙的手上没佩戴任何饰物。
他似乎未料到我有此一问,而且就我俩的身份而言这个问题足够古怪。
“至少,比那个时候更加懂得爱的分量了。”他左手手指轻轻蜷起,“不过,很多事情错过了就是错过了。”
“你就不能更有野心一点吗?”
从他的表情很容易就看出我正在撼动他沉稳的表象。
“小雨跟以前不一样了。”他挑开话题。
“人是会变得呀。”
以往听别人说起“人是会变的”总带着叹息,希望以后再听到这五个字不再是失望和可惜,而是轻快的语气、欣慰的神情和发自内心的所幸——来自某网友。
他露出一个宽慰的笑,并伴随着认可的首肯。
“小雨以后要是有什么困难,也可以找我帮忙。”
“好啊。”我毫不推脱,甚至抬手叫来服务生。
接过菜单,我飞快地点了起来。看起来像是随手指的,点了好几样,价钱轻轻松松上百。
“今天我生日,请我吃顿晚饭不过分吧?”我毫无愧色地敲着一个刚认识不到两小时的男人的竹杠,“还有,你们剧院那块儿有一家馄饨店的小馄饨特好吃。我明天可以拥有一碗小馄饨当早餐嘛?”
我屈起手指轻叩台面,“讨好我对你大有益处。”
这回他彻底愣住了。
真希望他能接住我的暗示,不,我的明示。
晚餐结束离开茶餐厅的时候,我正要撑开金桔给的伞,可是雨好像停了。
我一步踏上湿漉漉的水泥地,嗅着被雨洗涤过的空气,似有一阵微凉附着在我裸露在外的皮肤。
我将伞挂在我的手臂上,缓慢地向前走着。
吃过晚饭后的闲暇时间,又有不少居民散步的散步、聊天的聊天、遛狗的遛狗,一下子整个小区内又充满了烟火气。
忽地我停下脚步,看到我前面有一位父亲正牵着自己的女儿。不知有没有上幼儿园的小姑娘,她踩在路肩上,仿佛在走独木桥似的,如临大敌地往前挪动。
我眯了眯眼睛,从记忆的深处拉扯出那早已模糊不清的记忆。
其实我不是没有问过她有关“父亲”的问题。
只不过她当时给我的反应太过深刻,以至于我从那以后再也不提。
那时她的眼神,简直比我还要无措。
“死神先生。”
他在我身边现身。
“我可以再许个愿望吗?”我踩上路肩,与他对视。
“如果我没记错,您已经在木里中心的楼顶用掉了您的愿望。”
“我知道啊,神明的恩赐嘛。”我厚颜无耻道,“可今天是我生日,寿星不是可以许愿的嘛?放心,不是什么难以实现的愿望,绝对在你的能力范围之内。”
他沉默了一下,居然答应了。
我朝他伸出手,让他牵着我。
触碰到他的一瞬间,我感受到的并不是我想象中的冰凉。
不能光是想象啊。
我颇为愉快地沿着路肩往前走,进行着与我年龄不相符的冒险。
月亮隐在云层后面忽明忽暗,为所有事物拢上一层湿漉的朦胧。
回到家都九点半多了,我没想到的是,她居然已经回家了。
不是说公演的排练很忙碌么?
我洗完澡,披着湿掉黏在一起的头发出来,她早已准备好了吹风机,对我拍了拍沙发空着的位置。
我乖乖过去坐好。
她一边帮我吹着头发,一边询问我怎么这么晚才归家。
我简略地向她叙述了我今日的行程,当然有一段被我刻意省去。
“金桔是哪个孩子呀?”
“嗯…就是初中毕业拍照站在班主任旁边的那个,你还夸过她头发很好看呢。”
“喔,是那个小姑娘呀。”
“话说,回家的时候我碰到翁叔叔了。”
她不再接我的话,我自顾自地继续着自己的发言。
“他请我吃了晚饭,还送了我生日礼物。”
“就是这条项链,很好看吧!”
“明天他还说会给我带馄饨店的早饭呢,就你们剧院附近那家。”
“对了对了,他还跟我说下个月是外公的六十大寿。妈妈,你去吗?”
“要不我们一起去吧?”
她关掉了吹风机,一手还握着我半干的头发。没了吹风机的噪音,电视剧里演员的台词声陡然清晰。
“小雨喜欢翁叔叔么?”
她的声音很近、很轻,一如既往地温柔却又夹杂着一点点迟疑。
我抬眼看了看墙上的挂钟。
22:26。
秒针不间断地掠过一小格,一小格,又一小格。
我似乎听见,那虚无的钟表声渐渐与我的心跳声同频。
仁慈的神明啊,我不祈求额外的寿命,只是期望此刻的时光可以流淌的慢一点,再慢一点…
——小雨喜欢翁叔叔么?
“喜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