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的病房，刺鼻的消毒水，以及低泣着的众人。
五岁的孩子不知何为悲伤，何为死亡，却本能地对这样压抑的氛围感到排斥。他独自缩在门后的角落里，不希望被任何人注意到。
直到病床上的女人向他伸出了手。
男孩被众人推搡到了最前面，一脸的茫然与无措。父亲坐在病房里唯一一把椅子上，双眼布满血丝，颓然道：“阿尤，去和妈妈道个别吧。”
男孩抬起了头，稚嫩的目光认真地打量着病床上形容枯槁的女人，说出了一句让他后悔终生的话：“她不是我妈妈。”
我妈妈可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女人，眼睛像天上的星星，头发又香又长，只要她一笑，连爸爸这种五大三粗的人都会脸红，才不是床上这个皮包骨病怏怏的秃头大婶呢！
被病痛折磨许久的女人自嘲地勾了勾唇角，眼中的神采一点一点地散去，枯瘦的手自始至终也没有碰到那个她心心念念的孩子一下。
巨大的恐慌和悲痛就这样席卷了江尤，随着他情绪的波动，眼前的场景瞬间破碎，化作飞灰，只余一片白茫茫的空间。
就在这时，一道温柔而熟悉的声音在江尤耳畔响起：“阿尤，这样多好啊，不用衰老，不用死亡，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情，你为什么不愿意呢？”
“是你吗，妈妈？”江尤哽咽着问道。轻柔的白色雾气缓缓围住了他，像是妈妈的怀抱：“阿尤，你知不知道，妈妈有多羡慕你？”
江尤大概是知道的。妈妈离开的时候，还不到三十岁，作为初出茅庐的珠宝设计师，已经在各种国际比赛中崭露头角。她美丽，她骄傲，她热烈而有才华，她浪漫又不失优雅。她在最美好的年龄遇到了对的人，那个热衷冒险的浪子为她停下了脚步。她生下了她们爱情的结晶，拥有了一个幸福的三口之家。
可死神从不心慈手软。一向顺风顺水的天之娇女，在这里跌了一大跤，再也没能爬起来。试问她如何能甘心，怎能不遗憾？
那声音叹息着道：“我知道你背负了很多，阿尤，可你已经坚持了这么久，现在放弃，不觉得可惜吗？”
江尤轻声道：“我看不到坚持的意义。”
“傻孩子，”两颗水滴砸在了江尤的肩膀上，带着他无法承受的重量，“活着，就是意义啊！”
……
江尤醒来时，莹白的圆月已经爬上了枝头。飞船的顶部大敞着，一眼就能望见夜空，乔丽亚静静地坐在最高的树上，水润的双眸长久地凝视着漫天的繁星。
江尤半眯着眼睛，隔着斑驳的树影努力看向那轮久违的月亮，等冰凉的身体逐渐回暖，立刻站起身来，向树上发呆的卡尔特雌性打了声招呼：“嗨，乔丽亚！”
乔丽亚轻盈一跃，从那棵巨树上跳了下来，准确地落到了江尤身边：“江尤，你醒啦！感觉好一些了吗？”
江尤摇了摇头：“没有，反正也不会更糟糕了。你能带我去上面看看吗？”
乔丽亚欣然答应，修长有力的尾巴轻轻卷上了江尤的腰，下肢微微用力，带着他重新跳上了那棵树。
上面的视野就要宽阔得多，江尤和乔丽亚并肩坐在一块相对平坦的地方，静静地看着夜空。两双同样黑亮的眼睛里，是同样细碎而闪亮的星光。
乔丽亚慵懒地靠在树干上，淡金色的触角小幅度地摇摆着，传递着她由衷的赞叹：“地球的这颗卫星实在是太美了！”
江尤笑了笑：“我们叫它月亮。”
乔丽亚道：“地球上的生物真是幸运，拥有一颗能够照亮黑夜的‘月亮’。”
“幸运吗？”江尤苦笑，用带着嫉妒和无奈的语气道，“明明你们才是更幸运的种族吧！”
卡尔特星没有自己的恒星，会在一段时间内陷入完完全全的黑暗之中。可熬过这段难挨的冰期，卡尔特星就会运行到两个星系之间，在一种精准得令人发指的平衡中，被两颗临近的恒星均匀照射着，所有的黑暗和寒冷顿时无所遁形。
就是在这样的暖季中，卡尔特人诞生了。他们有着刀枪不入的铜皮铁骨，可以自由幻化形态的液状前肢，轻轻一击便足以打碎巨石的凶悍尾巴。他们用脑电波交流，柔软的触角算是他们身体中唯一的弱点，但也让他们打破了肉体强悍的物种往往智商不高的宇宙定律，发展出了超乎绝大多数文明想象的高等科技。
这样的物种，绝对是货真价实的上帝宠儿。更让人觉得讽刺的是，这个种族并不信仰上帝。
“幸运？”乔丽亚淡淡道，“或许曾经是。可现在，这种幸运唯一的衍生品，只有傲慢。”
江尤看着她稍显僵硬的仿生触角，体贴地没有追问下去。乔丽亚却主动继续了这个话题：“毫无意义，永无止境的战争是可怕的，更可怕的是，这样的行动还极少失败。”
江尤忽然感到了愤慨，用嘲讽的语气一字一顿地道：“毫，无，意，义？”
他的情感经由传感器准确传递给了乔丽亚。乔丽亚歉意地看了他一眼，但还是坚持道：“在我看来，毫无意义。我们已经掌控的行星，足以提供我们现阶段需要的一切资源。可军方依旧贪得无厌，对内煽动民众情绪，对外不断侵略扩张，除了增加士兵们的损耗外，不会有任何的结果。”
江尤轻嗤道：“这可不像一个卡尔特人会说的话。”
乔丽亚垂眸道：“我以前和那些年轻战士一样，把战斗当成自己的唯一使命，为每一次厮杀热血沸腾。直到不久以前，我参加了迈坎恩战役。”
江尤惊讶地看着她：“迈坎恩战役？”
“是啊，迈坎恩战役。”乔丽亚眼中闪烁着一种名为后怕的情绪，尾巴也沮丧地垂了下去。
那是一场由卡尔特人主动挑起的战争，结果却堪称惨烈，一个军团的精英战士，只逃回了寥寥几个。
乔丽亚继续道：“我为星球征战了两百年，这是唯一一次失败。我的触角就是在那场战役里丢掉的。我第一次意识到，宇宙很大，我们再强大，也总会遇到更强大的种族。在他们眼里，我们亦是蝼蚁。”
江尤满心苦涩：“这个觉悟，人类在一百五十年以前就有了。”
“可卡尔特人没有。我不知道以死亡的代价领会这个道理和在傲慢中走向毁灭，哪一个是更好的结果。”乔丽亚直视着江尤的眼睛，真诚地道，“你母星的事情，我很抱歉。宇宙里每天有上亿的物种灭绝，也许卡尔特人不久就会步人类的后尘。曾经我们没有把人类当成同等的智慧生物对待，只当你们是聪明一些的猴子，而现在，在那些高等文明眼里，我们也只不过是跑得快点的大蜥蜴而已。”
这是江尤和卡尔特人接触的一百五十年里，收获的第一份歉意。
他不想也没有资格代表全人类表示原谅，可在这一刻，他感受到了久违的尊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