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落到青州城城郊,徐子墨还叫程墨,还没有冠上徐的姓。
那年青州城早早就被辽阔平野原的诸多逃难者填满了,其中多半也是有些积蓄的富家人。徐子墨年少体弱,身无分文,到达青州城的时候,青州城早已不再接收难民入城,只有越来越少的救济发放着。
幸运的是,青州城郊外还有徐府。徐府设了粥棚给老人和孩子,一日两次。住所却是没有的,所以子墨每日都和同行的难民挤在数里外的洞中,就近有河流可以取水,放粥前则赶路去吃粥。
那日还没走到官道上,滚滚马蹄声突然响起,转瞬之间车马皆已经近在眼前,一片混乱中竟然还夹杂着喊杀声。
“快射马!快到徐府了,别让他们跑了!”
紧接着是一阵弩失激射,插入地面,插入车厢的木板,插入草木,插入车队护卫的肩胛,插入奔腾的骏马。
说来虽长,但对于徐子墨等人来说,惊慌只是一瞬间的事情。急速行驶的马车翻倒滑出数米,正好倒在徐子墨一行人眼前,一群逃避战火的难民怎么见得这种场景?那些丧失亲人,家园焚毁的记忆涌上心头,众人连惊叫的时间也没有,便头也不回地四散而逃。
徐子墨原本也要逃的,有钱人家的事,和他有什么关系呢?已经逃了这么久,不就是为了活下去吗?再逃避一次又如何?
但是,回头的那一眼,就改变了徐子墨的人生。
他看到,一个十余岁的小女孩从车厢中哭着爬出来,沾染了尘土的双手不停地抹着眼泪,把惊吓到苍白的脸抹成了一片狼藉,就和徐子墨逃出曾经安在平野原的家,第一次看到河水中的自己一样。
突然地,徐子墨迈不动脚步了,就在那一瞬间,徐子墨想到了很多事情。
他想到父亲跪着拥抱着母亲,被长枪刺穿的样子;想到父亲被穿透胸膛依然死死扯着武军裤腿的样子;想起他拼命地、大声地喊着:“跑!快跑!不要停!也不要回头!”
他想到父亲说起为他取名墨,是要他舞文弄墨,做个有风骨、有气度、有才华的文人;想起以前时候,父亲教他画竹,提起若是没有功名,也得让自己有才华,没有才华,也要有气度,如果连气度都没有了,至少也得有风骨。
“宁折不弯,就算是风骨了,你看,就和这竹子一样,真要不成才,臭小子,你去给人画竹子也行,哈哈哈……”
总之,在那个转瞬即逝的停顿以后,徐子墨突然不想逃了。
他弯着腰快跑到树边,冲那女孩喊了一声,“这里!快到这里来!”
女孩听到了,爬起来一路跌跌撞撞地跑着。徐子墨看向战局,车队随行的护卫看上去都很强,但是人数太少,已经有些乏力,官道上一片混乱,随时都有两方的人倒下,有两人已经摆脱了护卫朝他们这边来了。
徐子墨再也管不了太多,冲出去一把拉住女孩就往林子里钻。这些日子去徐家讨粥,方向真是再熟悉不过了。往日里看着徐家护卫统领的刀疤脸觉得凶神恶煞,真是神鬼莫近,现在回想起来可是救命稻草了。
何况……这伙人总不至于和一个这么小的女孩过不去吧?
徐子墨只能这样祈祷了。
分神的功夫,一枚弩失就射到了侧面的树上,“咚!”地一声击破了徐子墨的幻想。
何仇何怨要赶尽杀绝?徐子墨不自觉地回头看了一眼,却发现更多的人追了上来,这时他才有空看清贼人的装束,清一色黑衣,刀兵也不是武国的制式装备。
但怎么看都让人觉得此地无银三百两!
稍远处,战况变成了贼人拉扯出一条防线,阻拦着护卫,换成了护卫们开始朝着徐子墨的方向拼命突破。又是一枚弩失射来,擦着徐子墨的裤脚射入泥土,徐子墨寒毛都竖了起来。
朝着这个女孩来的?他们都是朝着这个女孩来的?!生命危亡的恐惧如同乌云蔽日,而这样的震撼电闪雷鸣般在徐子墨心中作响着。
扑通一下,女孩被树根绊倒,再也没力气站起来。
“我……我跑不动了……”
徐子墨心里着急,却还是咬牙把她背了起来,摇摇晃晃地拼上性命跑。
靠近徐府就好了,一定会被救的!
然而徐子墨也只是十来岁的少年啊!又是落难至此,哪里来的体力和训练有素的成人比拼脚力呢?更何况还背着一个人,脚步声很快就在背后响起了。
“小子别跑!放下她,你还有条活路!”
信你个鬼!徐子墨一咬牙,扑进灌木丛里,转身把女孩子压在身下,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女孩子一脸惊恐,用力捂住嘴点了点头。
几步距离,徐子墨带着女孩藏身在树后,抓了一块石头随意朝更远的地方丢了出去。
“别耍花招了,想活命就交出她,我已经找到你了……”
徐子墨的心跳一直加速,贼人没有说谎,他在靠近,脚步很谨慎,但是目标很明确地靠近。
徐子墨背靠着大树,缓缓吸了一口气。他低下头来看了一眼身旁跪坐着,双手撑在树根的女孩子,她的泪水已经泉涌了。
“你走吧。”她哭着,却比出这样的口型。
这一幕和父亲的呼喊重合了。
“还要逃吗?你还要逃吗?”徐子墨问自己,那脚步已经在身后了。
“死在这里吧,不要再逃了。”他告诉自己。
猛地,徐子墨冲出去,对上一对冷酷无情的眸子。他拼命地抓住凶徒的刀具护手想要扯下,却被一脚踹飞了出去。
“徐府的人马上就要到了!快点!”远处传来呼喊声。
于是凶徒没有理会瘫倒在地上的徐子墨,径直走向树后。徐子墨看到女孩慌乱地想要爬走,可凶徒越来越近……
“啊!!!”徐子墨大叫着冲了过去,凶徒反手就是一刀,眼看着刀光就要落到了脸上,徐子墨却一个狗啃泥被树根绊倒了,狼狈不堪,但是逃过一劫。
来不及侥幸,徐子墨一把抱住了凶徒的腿,用手臂和脖颈紧紧夹着,试图让他停住。
“跑!快跑!不要停!也不要回头!”徐子墨心里已经没有了活下去的想法,他死死闭着眼,大声叫喊着,用上每一分力气。
就算是为了那一句,“你走吧”,也好。今天就死在这里吧,死在这里吧!
他心里回想着那女孩泪流满面,想要活下去却要他离开的样子。
如果为了这样的人死去也不算是一件坏事,死后的人们会化成人间的风雨吗?那时一定要看看她是否得救了。
你一定要活下去,你一定会活下去。
凶徒已经不能继续冷静下去了,他看到了远处急行而来的人,那张刀疤脸就是最好的标识,那张脸背后的尸山血海,见识过的人才能明白。
来到这里的人都是死士,为了大业,徐家的那个女孩必须死,而赵明诚这凶神若是来了,就绝对绝对完不成任务了。
他只想在自己死前完成该做的事。
尝试着拖着脚下的少年走向徐家女孩,可根本比不上赵明诚赶来的速度,眼中红芒一闪,反手一刀就插在了脚下少年的背上。
好痛,要死了。
徐子墨感受着被刀贯穿胸膛的实感,剧痛刺激着神经,眼睛睁开血丝满布,目眦欲裂,狠命一口咬在了凶徒的腿上。
吃痛的凶徒惨呼出声,丝毫没有想到这一个突然冒出来的落魄少年有这样的骨气,咬着牙准备一刀砍下徐子墨的头颅,一枚箭羽却先一步贯穿了他的太阳穴,弓力不减,又从另一头激射而出,开出一朵红白相间的花。
为首的人远远看到此处的场景,恨恨一挥手。
“撤!”
女孩被紧随而来的刀疤脸护在了身后,随行护卫紧接着追了出去。
女孩看着凶徒的血,徐子墨的血,红光满地,被追杀的惊吓,与面对死亡的无助充满了心头,抱着赵明诚的腿痛哭了起来,撕心裂肺,没有留下一点余力。
赵明诚安抚了一下女孩,把她抱起来抚摸着后背,反复重复着,“没事了,没事了,叔叔来了,慕雪不怕……”
身边的人前去触摸了一下徐子墨脖子上的动脉,在赵明诚凝重的眼神里,惊喜地喊道:“统领!还有救!”
然而不管那人怎么用力,都没办法分开子墨和那凶徒的尸体,无论是手臂还是牙冠,都仿佛成为了石头,分毫不动。
赵明诚救人心切,把慕雪放了下来,上手一试,竟也无能为力!他的瞳孔瞬间缩成针眼。
真是小瞧了这少年。
心知若是强行分开两人,只怕这少年满口牙没一个能剩下,赵明诚挥手一剑,齐膝砍下凶徒的腿。
“带走!”
而徐子墨并不知道这一切,他已经失去了对外界的感知,既失去了五官,也失去了对自己身体的感觉,回忆和执念反反复复回荡,夹杂着期冀与惶恐一起冲击着子墨的精神。
不要松开,死也不要松开!
他拼命坚持着,坚持着这样的状态,脑海中剩下的东西越来越少,支离破碎的画面与声音逐渐隐退,只剩下小小的字句,直至某一刻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头颅中应声而断,于是黑暗如同潮水涌来,连那些小小的字句也不剩了。
但那个执念仍然残留在他空空荡荡的身体里,风骨如斯,好似化作脊梁。
不要松开!死也不要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