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余后的徐府。
“查清楚了吗?”徐老爷子坐在沉睡不醒的徐子墨身边,而赵统领刚刚接到纸符传书。
天元界仙魔妖怪,灵物法术都不算什么秘密,只是凡人只能接触些灯具之类的小玩意儿。乡野村夫、寒酸秀才眼中的世界不过大千世界的一隅。纸符对于达官贵人虽不简单,但也算不上是奢侈的工具。
“大人,来人至今没有查清,抓获的俘虏都当场暴毙,想必都是死士,这么大的手笔,恐怕和武国逃不了干系。救下慕雪的少侠倒是查清楚了,少侠名程墨,本平野原上,河下县人,父亲乃是秀才,祖辈皆是农夫,想必是逃难来此,应该已无血亲了。”赵明诚简明扼要地说了两句,双手将纸符奉上。
徐老爷子接过纸符,轻轻一点,符纸凭空而立,一卷虚幻的宣纸在符纸前方一寸处浮现,足有尺长。详读良久,老爷子慨然而叹。
“身无缚鸡之力,半点武功也不曾习,竟然有如此血性,我徐家真是欠下了天大的人情啊……”
少顷,老爷子又忍不住问,“明诚,当日无他,你真就赶不上吗?”
赵明诚有些惭愧却也很无奈地应着:“大人,您问很多次了,是真的赶不上。”
徐老爷子不再言语,只是默默取下了悬空的纸符,又叹了一口气。赵明诚多少能猜到徐老爷子的想法和困扰,老爷子是不愿意欠人什么的,莫说是恩惠,人情也不愿欠着。可这份恩,对于徐老爷子,对于徐家,都太重了。
重到,不知道要用什么来报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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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徐子墨依然在自己的意识中迷失着。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醒来了,却没有任何感知——无法感受到躯体,无法感受到情绪……在空旷的,仿佛亘古至今的黑暗中游荡着。找不到什么可以依存,徐子墨像是雪盲症患者一样,与失明不同的是,徐子墨渐渐开始失去存在的感觉。
就像……灵魂在深渊中被某种存在吸食着一样。
想要活下去,不想要消失,想要知道拼命拯救的人是否真正得救了,想知道过去的自己存在的意义是什么,想要再一次,再一次看到明亮的太阳,想要沐浴春风,想要聆听秋雨,想要完成父亲的梦,想要结束战争……
所以一定要活下去才行!
不要松开!死也不要松开!
他在混沌中又回忆起这句短小的字句,一点点那样的情绪渐渐回到了他的身上。
当世界黑暗空无一物,他终于意识到了什么,抛弃探索黑暗的世界,抛弃找到通往外界的出口。转而,他开始向内关注自身,飘荡的意识终于找到了切实的落脚点。
他好像踏上了螺旋的阶梯,在向着未知的方向深入。那是一种难以描述的感觉,好像灵魂渐渐在某个容器中扩散了,原本黑暗空旷没有尽头的深渊原来也有一个边界。
也许这就是我的身体吗?子墨朦朦胧胧地自问自答。大概是的吧。
但不仅仅如此。
他好像从另一个世界走过,虚幻中看到一些人物与景色,听到一些话语。有什么在他走过的通道里交错,仿佛穿堂而过的两道风一般。
“老师……成功……”
“不知道……种子……两个世界的希望……”
奇怪的对白。幻觉吧。
徐子墨没有理会那些奇怪的事情,他沉醉在久违的感知中,鼓足全力突破某个似有似无的屏障。
仿佛浪潮拍击海岸,不存在的屏障某一刻轰然倒塌……光芒顺着狭窄的缝隙进入瞳孔……
“老爷!老爷!少侠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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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雪急匆匆赶到偏房,在门前稍整衣装,平缓了一下呼吸,小心翼翼地推门而入。
房间里,徐老爷子、统领还有管家都在了,徐子墨脸色还很苍白,和素衣白裳没什么两样。
“来,程少侠一转醒就在担心你的安危,快来谢谢程少侠。”徐老爷子回头看到赶来的慕雪,招呼道。
慕雪小步走到床前,羞羞地行了一礼,“慕雪谢过少侠的救命之恩,大恩大德无以为报……”却不知该怎么说下去,慕雪不过十四岁,能有此谈吐已非寻常,此时面红耳赤,怯怯退到了徐老爷子身后抓着衣襟,偷偷看子墨。
徐子墨本想坐起来还礼,却被徐老爷子又轻轻推回了床上,老爷子替徐子墨整好了被子,握住少年肩膀的手厚实有力。
“少侠重伤未愈,好生休养才是。”少顷,又说,“少侠奋不顾身救下我这命苦的孙女,大恩大德,徐家上下铭记于心,有何需求不妨一说。老夫也算有几分家产人脉,我能保少侠青州城内荣华富贵,也能许少侠一官半职,少侠无需客气,只管开口就是。”
徐子墨并不知道徐老爷子的地位究竟多高,此时的徐子墨也不过十六岁少年,原本以为徐府不过寻常富商的宅院,救下慕雪的时候哪有功夫想什么回报呢?面对这么大一个承诺,猛然怔住了。
徐老爷子也不说话,只是微笑着看着徐子墨,尽量摆出温和的样子,怕身上的军旅气息吓到他。
徐子墨环顾了屋中人,慕雪还是羞怯的样子,管家笑呵呵一副温和模样,赵统领的刀疤脸什么表情也没有,徐老爷子真诚伪装的慈祥里有几分不自然。所有人的目光都在他的身上。
徐子墨闭上了眼睛,眼泪在眼眶里回转。
他想起死去的父亲和母亲,想起父亲的梦想和对他的期望,想起母亲的温柔和笑容。为什么会只剩下他一个人呢?富贵、权力能换他们回到这个世上吗?莫名其妙的战争,突如其来的永别,野心家能够开怀大笑着,平凡世界里的人们就不配延续自己的幸福吗?
徐子墨心里有了决断。
忍着胸口的痛,挣扎着跪坐起来,推谢了老爷子又一次阻止。徐子墨叩首。
“小子不敢携恩求报,应是小子谢过大人的救命之恩才是。”徐子墨言毕,起身直视徐老爷子的目光。
“小子姓程名墨,无才无德,不敢求荣华富贵、位列朝堂,只求大人能收留小子,可以学文习武,能以此身报父母养育之恩,报大人救命之恩,报天地造化之恩。”说罢又叩了下去,胸口的痛一阵一阵,却没有起身。
那些笑容都渐渐褪去,转而变成了略微震撼的表情。就连冷面的赵明诚眼中也有精芒闪过。徐老爷子更是有些意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身后的管家和赵明诚,两人都微微点头。
一声长叹,徐老爷子扶起子墨。
“少侠可愿入我徐家?”
“愿!我愿!感谢大人!”子墨的眼泪顺着脸庞划过。“小子已无牵无挂,苟活于世却不知身有何用,谢大人收留!”
一直没开口的管家突然开了口,“君子明义,信守江山。按字辈算,少侠应是‘子’辈了。”
徐老爷子略一沉吟,“冠我徐家姓,留你父母名,少侠改名徐子墨可好?”
徐子墨有些无法自抑地啜泣起来,“是,徐子墨见过大人。”
徐老爷子摸着徐子墨的头安慰着,满屋人都关切地看着拼命抑制泪水的少年,连门外候着的丫鬟春水也悄悄看了过来。
徐子墨又有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