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陈塘压过的马路边似乎也成了一种印象,我们时常并肩走路,不同视线也可以不说语言,我总会跑在前头,告诉他拐过的路口风景,不用一直回头知道他始终都在。
这一回我脚步慢了许多,此刻所有未出口的语言,和灵动的视线都在他身上,他走的很慢,右腿还是会有些吃力,甚至能看出跛迹,宽松的西裤随着他吃力的脚步而空荡的摇摆。后脑上重新长出了头发,看不出有过的伤疤,我这才注意到陈塘的头发长了,一个个小卷打在后脑上,有点孩子气,有点不那么像个大人。陈塘的背影只是一个框架,西装没那么合身,宝蓝色也不是他以往的审美,左手,左手的无名指上有一个环形扣扣。。。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越走越远,身影蹒跚。
Sara的车从我身边开过,在陈塘旁边停下,车门打开,陈塘回头看了我一眼,背着路灯我看不到他五官,听不到他要说的话。
他应该是跟我点头了,动作缓缓,遵循着节奏上车,关门。
我突然意识到我和陈塘要就此永别,看着他离开如预期一般痛不欲生。
这样的生离,竟比死别还要折磨人。
而我这缺了一半的剩余人生,满是对空旷的恐惧。
为了不让别人看出我情绪上的破绽,我渐渐断了和所有人在语言上的联系,偶尔发发短信和邮件。我又变得习惯在寝室待着,寝室的小阳台上干净宽敞,冬天晒晒太阳,春天看看风景,直到有天,楼上的布熊玩偶突然从天而降,砸过我的窗户还拍打过我后脑,迅速坠到一楼地面。我吓了一跳,仿佛能从玩偶的视角里看到这堕楼的晕眩感,一时间恶心起来,我着急从阳台上搬回了被窝里。
夏歌儿也曾小心翼翼问起陈塘,我以不定因素避谈。
自我调节的状态一直持续到到实习期结束,新学期开始为不够数的学分准备着。在团聚的餐桌上,每个人唾沫横飞的说着自己的遇到的事情,姚婷娜滑着手机向我们展示她遇到的每一个异域帅哥。夏歌儿话剧对于自己的诱惑力正逐渐加强,小赚了一笔,准备晚饭做东。温帝姬的话不怎么多,但还是简单明了的说清楚了近况:“有个男同事追我两个月了,我打算尝试一下新恋情。”
“我也挺好的,一切顺利,顺便分了个手。。。”
温帝姬似乎是感同身受着,她第一时间拉起我的手:“你还好吧。”
我笑道:“挺好的。”
夏歌儿也是一副同情相:“你们真的分手了?”
我点头。
姚婷娜呼吸都带着紧张:“你们为什么会分手啊。”
连她都这么神经兮兮的,我反而尴尬了。
“和平分手。”说话时我还特意拍了拍手掌,示意大家轻松。
姚婷娜也能接:“你背地找人给陈塘套麻袋了吧,就没打折一条腿?”
突然想起陈塘最后一个跛脚的背影,我压抑住情绪,回笑道:“那是犯罪,我二十多年来远离毒品不就是珍爱生命么,不抽烟不喝酒,不嫖不赌身心健康,好不容易被社会养这么大,谁能一下子想不开就自毁前程。。。”
夏歌儿咧着嘴吧拦住我,“那以后可以随我去上海了吧,咱住艺林的房子,蹭话剧团的工作,经纪人的工作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手脚利索够数钱就行。”
“先喝酒先喝酒——”众人起哄。
深夜十二点,我千杯不醉,但是陪醉了所有人。姚婷娜酒后感情就细腻多了,她几度欲言又止,最终就是拍着我肩膀笑:“这种感情之后,你如果能努力爱上别人,就很了不起了。”
温帝姬借酒吐真言,说出了一肚子的心窝话,话里满是对曲康的不舍和含恨,中间竟然也有我和夏歌儿的不是:“如果女朋友不是最重要的,干脆和朋友过一辈子好了,是我自己犯贱,全天下那么多男人偏偏缠着他,我自己作孽,活该。。。”
我和夏歌儿对望,心里想不明白却也不敢轻易问出来,温帝姬是个敏感到骨子里的人,即便如此第二天她失忆一般笑逐颜开。
我们的状态仿佛回到大一,夏歌儿不去话剧社却接拍了一些平面广告模特之类的活儿,温帝姬断绝了与体育馆的暧昧,恋上了网游,我谢绝了图书馆的兼职工作,也总爱坐在一楼后窗的座位边发呆。一休有了正经工作,偶尔来与姚婷娜温情,顺便请我们吃个饭。只是故技重施,饭桌上突然又是一群初入社会的小年轻。把酒闲话一桌和谐。晚饭结束后,一休送我们一干人等回来,临别时略走心感叹:“这群妹妹都长大了。”
选修的课程上,多半都是新鲜的生命,像我们这般拥有北外大四年学龄的人,还在这个地方出现,一定程度上来讲是丢人的。课业没听到多少,就听周围小伙姑娘抱团讨论哪个异性好看了。
“同学,这儿没人吧?”话虽然是问着,人已经坐下了。
我抬头看一眼,竟有些曲康年轻时的样子。
“同学,借我本书看呗。”
我还没做回应,书已经到了他手里。这小辈除了一个篮球真就是孑然一身来了。我估摸着他可能还要跟我借笔,于是警惕着。果然他动作比开口快:“同学借我。。。”
我光速将备用笔收回来:“你几年级?”
对方怔了一下:“二年级。。。”
“我不是同学,是大四学姐知道吗?”
“逗谁呢,大四的师兄师姐都实习去了。”
“长腿的都会走路吗?有手的都可以自力更生吗?跟人拿东西的都是小白脸吗?”
许是我变脸太快,对方有些尴尬,挠头化解“呵,学姐,那个,能借我只笔吗?”
教育一番之后,我还是将笔给了他。
下课铃响起,我收拾了桌面出教室。小辈跟出来搭讪:“师姐,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呀?看着面熟,你真的大四师姐吗?”
这话竟然也能让我想到与陈塘的正式见面。
“一边儿玩去。”
出了教学楼,我已经走上了正道,小辈突然又跳出来:“我想起来了,你是曲康的朋友,以前经常去操场拉人就走的那位。”
我以前有这么频繁的出现在操场吗?
“师姐,说来我们也算是有缘了,有一次你来找曲康,还是我一球差点砸到你呢。”
“你?”
“千万别误会,我那时还是个高中生,年少无罪嘛。”
我也不会和一个小孩子计较。
“师姐大人大量,我请你吃饭,就当是后补的赔罪。”
难道当年我邀陈塘吃饭的时候,也是这幅德行?想到这有可能是翻版的我,又仁慈了一把:“要真是为莽撞赔罪,至少你后来首先学会的应该是矜持。”
前面路口,我拐进了女生寝室。
当晚曲康来电,扬言回来之后要把小野塞进篮球里再送上运动场。
挂了电话,我偷瞄了温帝姬几眼,她也能笑着看过来:“别跟做贼似的看着我了,我和曲康又没有两极分化。”
选修课的学分其实很容易,论文反反复复来来去去,卖了一个月的生命,也就整出来了。拿到毕业证的当天,温帝姬建议:“我们聚餐吧。”
曲康给我们邮回来四份礼物,那是手编的头花。姚婷娜说这个在英国小镇上的传统习俗里,是长辈送给女孩儿的成人礼。温帝姬首先回了电话:“多谢你的礼物,不过我看到了商机,找时间给我邮一包回来,我准备高价转手,稳赚。”
这每天和银行打交道的人,果然是学会挣钱了。
拍了学士服毕业照,各人顺利各奔前程。离校前几日,夏歌儿对我又是一番强加的主见:“昨天上海导演给我打电话了,我们剧团的巡演下一站是洛杉矶,咱们明天想法子把护照办了,下来就飞美国,回上海也就三五个月。”
“你们都办巡演啦?”
“是咱们!剧团上有你的名字。”
“我对剧团没兴趣,对上海也没兴趣,就算有那也是一时的。我深爱着北京这片土地,爱的深沉。”
“你什么意思呀?”
“我要留在北京,应聘回执都下来了,出版社的编辑助理,工作地点在三环。”
“你就睁眼说瞎话吧,北京这么多地儿,你走哪儿不迷路。”
“我在这里生活了四年,爱上还不是水到渠成的事儿。”
“你在外大生活了四年,怎么不见你应聘外大辅导员呢,这才是你生活四年的地方,不是三环!”
“三环有分校!”
“开门见山说吧,你是不是为了陈塘,人家回法国娶妻生子去了,你觉得他还能空降到北京吗?”
说道陈塘,我竟然有点答不上话来。
次日,姚婷娜赶早班机走了,温帝姬家长亲自来接。我和夏歌儿寝室里大眼瞪小眼,她不知疲惫的规劝我和她一起走,我不走,她不走。
晚上临睡前,夏歌儿接了个电话出门了,我对北京死心塌地,网上找着距离工作单位近点的房子,不是太远就是太寒碜。赵庭燕推开我寝室门大爷口气:“听说你在找房子,我姑姑刚移民意大利,有个三环内二室房子坐等涨房价,空着没人气,你要是去的话,月租一千,水电另算,没问题就搬吧。”
我凝眉,考虑了一下前后关系,四年时间我与赵庭燕相处并不愉快,今天是最愉快的一次,尽管只有两句话。
夏歌儿回来,一脸诚恳对我说:“你要是一心留下,我也不逼你了。”
“怎么想通的?”
“我知道你心里还有疙瘩,我不愿意留你一人在这里并不是说世界的风景有多美非要你去看看,我只是怕你会想不开——刚才给曲康打电话,他说服我了。”
“你怎么这么傻呢,我要是想不开还等到这时候,不对,前后一百年我也不会想不开,我身体健康,容颜俊美,学富五车还前程似锦,在这个人生即将辉煌的节骨眼上想不开,不得亏死。”
“我哪儿能跟你打这个赌,就算是千万分之一的概率,我也不能下注——宣宣,对我来说所有一切都不及你还活着重要,我可以想象父母百年之后辞世,我也可以一辈子不恋爱不结婚,甚至世界末日在明天来临都可以接受,但是我不能没有你。”
“你放心,我们姐妹是被上天选定统筹全中国的人,南方以上海为中心,交给你,北方以北京为重点,交给我,以后这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将刮起一阵旋风,自南而北。”
四年若不是虚度,就不必伤感。与夏歌儿的二十三年也不过是平静道别。毕竟这也不是人生终点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