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新蕊醒过来的时候,天色已暗,窗棂上本来就挂的是褐色的窗帘,在愈发深得的暮色中根本看不清颜色,与一堵墙无异,给人一种沉重的压抑感。
小梅在她跟前不知说了多少次了,要把帘子换掉,说太沉闷了,整得整个屋子的气氛都不好。
她倒无所谓。
她觉得,帘子的颜色愈深愈好,最好能够变成一堵墙,把外人隔绝在外,自己深藏其中,让别人看不到自己,才是最好的。
说到底,她见不得人。
并非她容颜丑陋,反之,放眼整个苍州,真的没有哪个闺阁小姐能像她这般,得到上天的眷爱,早些年苍州大街小巷还流传着这么一句俗语:姜家小女初长成,秀色掩今古,荷花羞玉颜……
说的就是她的绝世玉容。
可是,上天在为她开启这一扇门的同时,把另一扇门给关了。
她的命太硬,但凡是她的亲人,对她好的,统统都被她克死,如今是人人见她如见瘟疫,避之不及。
“小姐,你醒了?”
是小梅的声音,伴随着细碎的脚步行至床榻前,挽起帐幔,扎好,动作干净利落。然后扶她坐起来,随手取过一个半旧的软枕,放在她的身后。
“小姐,可要梳洗?”小梅问道。
最近她的身子极不好,本来就是一副骨瘦如材的模样,偏偏还困倦,奢睡,一点精神都没有。常常小梅倚在床边跟她说话,说着说着她就睡了过去。几天都是如此,一副油尽灯枯的景象,把小梅吓得不轻,乱快禀了谢老夫人,但又过了好几日,直至今天上午,才来了一个大夫,把了脉,也没有说什么,就出去了。直至今时,也不知道得的是啥病。
时值新妇临盆,谢老夫人哪里还顾得上她,所以,下人们也怠懒了好多。她想自己生性贤淑,待人敦厚,晨昏定省,侍奉公婆,尽心尽责,谢老夫人肯定不会不管她,想必早已吩咐了厨房给她煲了药,还未端过来给她服下。
她自小家族遭遇变故,忧思过度,垮了身子,常年靠人参燕雪蛤兼之其他一些滋补药材养着身子,不然的话,还不能说能活到今天。
“阿茹生了吗?”她有气无力的问道。
阿茹就是新妇,是她亲手给丈夫谢英豪纳的小妾,说到底,也不是什么外面迎进来的,而是谢英豪房里的丫头,生得倒有几分妩媚,嘴巴很甜,很能讨谢老太太的欢心。
更能讨谢老太太欢心的,是阿茹很是争气的肚子。
她的身体常年药物被侵蚀,已没了生育能力。而常言说得好,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既是自己不能为谢家开枝散叶,那她这个长媳就应该贤淑大度一些,让他人为谢家开枝散叶。
给谢英豪纳妾就变得理所当然。
幸好,阿茹也不是什么油滑之徒,虽然受宠,对她这个正房也很是尊重。
幸好,阿茹的肚子也很是争气,才同房一个月,就怀上了谢家子嗣,弥补了她不能为谢家诞下子嗣的遗憾。
“奴婢不知道,反正都喊叫了一天一夜了。”小梅不屑道。
“小梅!”她不悦地斥道,“这是什么话,这事关谢家子嗣,是头等大事!你怎么可以这样说话呢?再说了,女人生孩子,尤如过鬼门关,你说这样的话,真是大大的不厚道了。”
小梅委屈地看着她,不敢搭话。
自家小姐,就是太厚道了。记得新妇刚有身子的时候,有一日午后,过来闲叙。随口说起她住的西厢房又小又阴暗,对胎儿不好。自家小姐二话不说,就让人把住得好好的东厢腾出来,与新妇对调,自己住到新妇那个西厢里去。自家小姐身子骨本来就不好,又住到这种地方,身子愈发不济。她劝了好几回,让小姐跟谢老太太要一间宽敞一点,好一点的房子,但小姐偏偏不听,说什么自己不能生养已经对不起谢家了,再这样享受着老太太的宠爱更是不妥。
小梅就不明白了,如果新妇嫌弃住的屋子不好,大可以跟谢老太太说,为什么非得要在自家小姐跟前说呢,这府里谁不知道自家小姐的心最软了。这样的心机,小梅倒是看得很透。
见小梅不动,姜新蕊更气了:“你怎么还不过去打听打听?难不成要在这里气死我呀?”一边说着,一口气喘不上来,拼命咳了起来。
小梅吓坏了,忙帮她捶背顺气,一边道:“小姐不要生气,奴婢这就去打听,马上去!”
姜新蕊喘息着用手推开她:“还不快去?!”
小梅知道此时此刻,小姐最关心的就是新妇肚子里的孩子能不能顺利生下来,她无奈,只得转身出去了。
姜新蕊靠在软枕上,闭着眼睛均着呼吸,她的身子很虚弱,只稍微生了一会的气,这气就接不上来了,需要大口大口的呼吸才能平复乱跳的心。
这样的身子,谢家还要供养着她,还让她一直坐在正室的位置上,顾全着她的脸面,她是应该感激谢家,为谢家做一些事情的。
为着谢家对她的好,让英豪再多纳几个妾室她也不会阻拦。
不管怎么样,她欠谢家的太多了。
她自小就寄养在谢家,受的是谢家的教育,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已经深入她的骨髓里了。
不知过了多久,烛光摇曳,有人走了进来。
听到脚步声,姜新蕊睁开眼睛,见来人是谢大太太,也就是自己婆母身边最得力的助的陶妈妈,不由有些讶异:“陶妈妈,你怎么过来了?”
印象中,她见这位陶妈妈的次数并不多。谢大太太在谢家主持中馈,管着谢家在苍州庞大的祖产收入。谢大太太信不过别人,只相信这个从娘家带过来的陪嫁妈妈,一应事务全交给陶妈妈去打理,所以,陶妈妈大多时间都不在府里,只有府里出了大事的时候,才能够见得到她。
所以,姜新蕊的心里不免有些咕嘀。
转念一想,她不由又释然了。现时正逢新妇生产,这事关谢家子嗣的事情,也算是大事了吧,陶妈妈回来也就不足为奇了。
姜新蕊对于陶妈妈回来的目的并没有过多的怀疑。
陶妈妈看了一眼床/上的她,脸上并没有太多的表情:“老太太找你有事,能走得动么?”
一听到谢老太太找她有事,她的精神猛的一振,忙不迭的点头:“我的身子无碍,能走的。”
她总不可能让谢老太太屈尊到她的房里来吧?这样的事情传将出去,只怕是外面多口多舌之人早就将她说得一无是处了。
她就是这么一个小心谨慎的人,不肯落人口实,就算是撑着一口气在,爬也要爬到谢老太太的面前去。
“那好,跟我来吧。”陶妈妈冷冷道。
小梅不在,姜新蕊只得自己动手。幸好初秋的天气,穿的衣服也不多,她拿了一件看起来很旧的狐狸皮的白色斗蓬披上,跟在陶妈妈后面出去了。
陶妈妈走路不快不慢,堪堪让她勉强跟得上,她感激地看了看陶妈妈的背影。
谢家是个五进的大宅子,她住在五进,谢大太太住在四进,谢老太太住在三进。这一路走过去,姜新蕊觉得有些奇怪,要在平日这个掌灯时分,每一进都有人走动的,哪像现今这般,一个人影也没有的?
直至进了谢老太太的屋子里,她才真正觉得,是有大事情要发生了。
大堂正前面,谢老太太一脸严肃端坐其中,就连平日里走到哪抱到哪的那只托人从波斯买回来的大白猫也不知去向。谢大太太,也就是她的婆母坐于老太太的左手下侧,紧攥着手,一脸怒容。右侧下方站了一个人,姜新蕊认出来了,是今天早上替她把脉的那个大夫。
谢大太太一见到她,马上怒斥道:“不要脸的东西,还不快点跪下!”
她十分愕然,还没来得及出声询问,就觉得双脚膝弯处被人狠狠的撞击了一下,脚一软,不由自己的跪坐在了地上。
连一向疼爱她的谢老太太也没有出声,只是居高临下的坐着,拿审视的目光看她,那种感觉,像看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姜新蕊的心顿时慌了起来。
好好的一家人,怎么会变成这样,她做错什么了吗?
“老太太,母亲,这,这到底出了什么事情了吗?”她只能这样问。
谢大太太“豁”的一下站了起来,几步走到她面前,伸手就是狠狠的一巴掌,将她打倒在地上,指着她怒骂:“你这小贱人,亏我一直以为你本性纯良,没想到你竟然是这样不知廉耻,不知检点的人,豪儿这才去了多久,你就做出这等败坏门庭的事情来!你,你还有脸问!”
姜新蕊被吓哭了,脸上火辣辣的疼。平日里的谢大太太对她和蔼可亲,就好像自己过世的娘/亲一般。她从未受过谢大太太的一句苛责,更别说挨打了。她心慌意乱,捂着脸,拼命的摇头:“母亲,您到底在说什么呀,我怎么一个字都听不明白呀?母亲,您不要吓我,到底出了什么事情了?即便是死,也不能让我这般糊里糊涂的去了,至少让我做个明白鬼吧?”
上面,传来谢老太太冷冷的声音:“老大媳妇,先别动手,她不是要死得明白吗?李大夫,你告诉她!”
候在一旁多时的李大夫忙道:“那我就说了,上午的时候我替大/奶奶诊过脉,脉象显示,大/奶奶这是喜脉。”
“喜脉?”姜新蕊怔了一下,不由自主看了一下自己的肚子,“这么说,我这是有了英豪的孩子了?”
孩子,是她与谢英豪的孩子呀,她笑了起来,她笑得很是开心,她也可以有自己的孩子了。
一直以来,她都以为自己不可能会有孩子了,没想到老天还是眷顾着她的,在她绝望的时候,把孩子送给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