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扇门内,传来女人持续的低声啜泣和一男性碎碎的絮语。
琼斯一身治安督查的黑色制服,靠在沙发一端,安抚这位刚刚失去孩子的母亲。
“含辛茹苦把他养到这么大……就一晚上没看严实!我现在什么都没了……什么都没了……”女人将一张脸埋在手心,泪水从指缝间滑落。
听见关瞻进来的动静,她抬了一下头,又迅速把脸捂起来了。
或许是哭泣太久的缘故,女人脸上的皮肤很干,就连脸颊两侧、泪水冲刷的区域都起了皮,呈隐隐的鳞片状半贴在脸上。配合她苍白的脸色,看上去怪可怜的。
关瞻问:“他和家里关系不好吗?”
琼斯做了个“别多管闲事”的口型,女人愣了愣。
“他没有。”她立刻否认说,“我对他很好。他要什么我就给什么。他是我儿子,没什么和谐不和谐。”
提到“儿子”这个词,女人的表情恶狠狠地扭曲了。
“可他不听话!不听我的!好不容易有了个小甜心,我当初受了那么多苦——那么疼,虚弱很久才把他从肚子里弄出来!完全没尝到甜头!就这么死在外头,可害惨了我!”
也许是关瞻的错觉吧——她的眼底竟然泛起绿光来。“小甜心”三个字被她叫得真的像点心一般,就连最后一句儿子的死亡,也是饱含愤怒与不甘。
除此以外,她的状态倒还算正常,也没有过分悲痛或是精神恍惚。
在关瞻看来,这种情感倒更像是一夜之间发现自己60万积蓄不翼而飞的社会人会产生的。
女人的泪珠子一颗接一颗地往下掉,琼斯做了个无奈的表情,拍拍关瞻的肩膀:“走吗?”
“探长让你去拿日记本。”关瞻说,听到琼斯如释重负地轻轻呼出一口气。
房间里只剩了两个人。
“什么都没了……还要损失好多钱啊……他的能力……我会沦为他们的笑柄……”
“什么能力?”关瞻问。
“没什么。”女人立刻说,装模作样地擦擦眼睛,目光闪了一下,“我的儿子啊……”
关瞻打心底里泛恶心。
“你隐瞒了,”他说,“你儿子的日记里提到过。他为什么没办法面对你?”
女人哭声一停。
“没有的事。”她委屈地擦擦眼睛,抬起头来,“他有精神病,我还不清楚?我本人就是精神病医生,我还是医院院长呢!”
她的嘴诡异地往两边扩大,眼睛周围干裂的皮肤竟异变成了浅灰色鳞片。
“什么事都没有。是他病了,变异了……”
这嗓音喑哑得有些吓人,像两根旧草绳在相互摩擦。
关瞻一惊,尖叫一下子堵在嗓子眼。
“抱歉,女士。”他一颗心猛地揪起,一边往门边退,一边仔细打量女人的脸,“我不知道你是权威的医生。我也不是探长或者督察。”
他攥住了冰冷的门把,迅速一拧,门开了一条缝。
女人又开始哀哀戚戚地哭,脸上的鳞片慢慢褪去了,好像刚刚的一切都是关瞻的幻觉。
“我的儿子啊……”
关瞻窥见她嘴里细密的尖牙,脊背寒毛直竖。他毫不犹豫地从门缝中挤出去,拔腿就往大门跑。
“怎么回事?一惊一乍不像样子!”帕克探长训斥道,临走时还不忘高声道别,悠哉悠哉摁下电梯,“收工。”
湿冷的风穿过高楼间的罅隙,发出尖锐的呼啸声。
阴寒被裹挟着钻入行人们的衣领,这冷透过厚厚的外套渗入皮肤,流遍四肢百骸。
“我没骗你。”关瞻打了第五个寒战,“可能是幻视或者别的,我不确定。但是那个女人——”
“琼斯,给我买杯咖啡。”帕克探长打断了他的话,命令道。
他用力拉开车门,迫不及待地把自己塞了进去:“焦糖玛奇朵,再来个蓝莓麦芬。”
“我说她可能不大正常!”
“你自己也说了,可能是幻视。”帕克探长浑不在意地回头看他一眼,“什么鳞片啦,牙齿呀,这都是精神病人的错觉。”
“那你为什么不回去看一眼?”关瞻抬高声音,“看日记也能知道这案子和她有关系!你至少应该做个笔录吧?”
“录什么录!”帕克探长怒不可遏,“你精神有问题关我屁事?”
关瞻沉默了。
“我妈也是这个眼神。”他喃喃地说,音量不大,刚刚好够传入帕克探长的耳朵。
“今天你回家住。”帕克探长挤出一个笑容,“病情很严重嘛,小子。你应该面对你妈,然后告诉她你爱她。”
黑色轿车不容置疑地往富人区方向行驶,关瞻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窗外飞驰的景物却让他更加焦躁。
“把我送到楼下就可以了。”最终他说,“谢谢。”
“我打电话给你妈,叫她下来接你。或者你自己上楼。”帕克看穿了他的小把戏,“你要是死在外面,我可要分一部分责任的。”
车里谁也不说话了;只有广播播音员用官方正式的腔调播报新闻,也没能够缓和趋于尴尬的气氛。
“……据悉,著名能学专家默尔·凯博士将于九月一日正式担任廷堡公学能学系主讲导师……”
“廷堡公学。”琼斯感叹道,“你是廷堡的吧?你妈在你教育上花了大功夫吧?”
“……是。”
“那怎么不肯回家?”琼斯问,“你觉得她怎么奇怪啦?”
“说不上来。”关瞻警惕地说,将目光移向窗外,“她在看我的时候……”
他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也咽下了他觉得荒诞不经的话:“没什么,可能是因为我弟弟高考……”
琼斯笑着瞥了一眼广播按钮。
“默尔·凯博士发现了不同能种之间的区别,这项成就……”
“家长或多或少有些焦虑。”他抬起下巴点点音响,“她只是希望你弟弟明年也能考这样的好学校。你啊,别想太多了。”
关瞻像是寻求心理安慰一般,悄悄握住口袋里的能值测试仪。
帕克已经吞完了他的麦芬。
他抹了抹嘴巴,去拍拍琼斯的肩膀:“别理他,他疑神疑鬼。他妈能值高,300N呢。”
他从光屏里调出一张照片,在琼斯眼睛底下晃了一圈,又收回来仔细打量。
关瞻看见了。
这是一张证件照,一个高加索美女微微地笑着。
她有一副美艳的皮囊,然而五官比例和关瞻却毫无相似之处。
眼睛很大,嘴……也很大。她嘴巴的长度超过眼间距太多了。按照目前普罗大众的审美,这叫性感、叫甜美,可是在关瞻看来,这就是怪异——总是让他联想到某种在阴暗潮湿处蛰伏的爬行动物,凸起的大眼睛长时间盯着苍蝇、蚊虫。
“-300。”关瞻低声说,从照片上移开目光。
“都说了你的测试仪不准。”琼斯不以为意,“你总不能说错的是公学那些教授们吧?”
他猛打方向盘,车子一个转弯,热巧克力猝不及防地洒在关瞻的衣服上,迫使关瞻终止了话题。
闹市区的车辆渐渐多起来。超大型购物中心灯火通明,暖调的光把玻璃建筑变成了宫殿,多少驱散了一点周围深灰的寒意。
亮着各式极简店招的门面让附近一整条街都有了烟火气,人们不顾寒冷,在这里徘徊闲逛。
各色车辆横七竖八地堵在车流交汇处,连督察局专用车也不例外。
帕克咒骂一声。
关瞻望着不远处变换的红绿灯发呆。它已经失去了原本的作用,灯下大大小小的车子挤成一团。车辆与车辆的缝隙间,有个人格外醒目。
这人身上围着干净的灰色的围裙,一只手里挎着巨大的花篮,花篮里放着一大捧灰色的、样式奇特的花。
关瞻观察他的时候,他正耐心地敲开每一辆车的车窗,挂着笑容,递一枝花进去——却极少有司机不接受的。
可能是感受到了关瞻的目光,他抬起头来调皮地眨了眨两只距离过近的大眼睛,咧嘴一笑,饱满的脸颊恍若塑胶,竟然连一丝笑纹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