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瞻的一颗心总算稍微稳住了。
他望着光屏上6.52 a.m的字样,发了很久的呆。
东E区的早间新闻在每天早晨7.00整准时开始。
女主持人标志性的浅黑色头发和金丝边眼镜占据了整个电视屏幕,抑扬顿挫的语调却怎么听怎么刻板。
“二十三区最高议会于今日凌晨一点整召开紧急会议,起因是昨日傍晚,‘新人类’身份的暴露。据有关部门透露,截止3784年8月28日24.00,新人类已占据人类总数的35%。他们作为‘基因进化者’,已在世界上创建出更高一级的文明并与人类和平共处多年。据悉,过去30年内,他们在能学、生物学等尖端科技领域为人类做出了卓越贡献。”
镜头随即一转,切换到最高议会高级议员特什奥奶油色黄假发和粗壮的上半身。此刻,他正坐在长会议桌后面,慷慨激昂地发表演讲。
他的脸明显发生了一些变化——眼周松垮的皮肉被坚硬衰老的鳞片取代,那双原本透着浊气的蓝眼睛变得黑不见底。
特什奥的漂亮女儿端坐旁边,不见眼白的黑眼睛和“父亲”如出一辙。
“作为优越基因继承者和优秀人类,我有义务也有责任拯救二十三区,让这个日渐衰落的社会重焕光芒。”他严正地清清嗓子,“我对这个世界、对你们所有人,都怀抱绝对的善意。众所周知,众所目睹,我从政的整整25年,为二十三个区的发展做出了极大贡献。现在,本着友好互助精神,我们将把文明之光带入世界之愚昧阴暗处,帮助社会持续健康发展,与你们进行友好交流与合作。我很高兴,最高议会的议员们在凌晨三点三十分以95%的比率高票通过《第1513号律令》,我们与你们从此正式建立牢不可破的友谊,共同努力以实现二十三区人民的梦想……”
他周围的同僚们发自内心地鼓起掌来,看样子并没有察觉到哪怕一丝不妥。
“根据《第1513号律令》相关条款,3784年8月29日起,我们将进行一次全面的人口普查与能值登记。每个街区的流浪汉、乞丐等,将会获得身份虹膜卡、二十三区正式公民证以及免费的经济宿舍。经过彻夜协商,我们达成共识:最高议会将为你们提供基础公民教育、基本能学课堂和一份不愁温饱的工作!我们希望住在这里的每个人都能有幸福的生活和真正的、靠自己双手吃饭的能力!”
特什奥薄薄的嘴唇扭曲成一个微笑的形状。关瞻可以想象他身前镁光灯闪烁的盛况。
“以及,恭贺获得3782年世界能学终生成就奖的默尔·凯先生的学说著论成为大学正式教材……”
电视台默契地给出了一张默尔·凯先生的大头照。
一名新人类。
“《不同能的识别与优劣》。”特什奥故作幽默地一笑,接过秘书递来的精装大部头,镜头配合地给了个局部特写。
“能学系的同学们,别忘记在开学之前下单这本教材!我——”
关瞻下意识地关了电视,揉了揉酸痛的太阳穴。
他一刻也不想在这里多待。
灰冷的天气和廷堡公学古旧庄严的建筑异常相配。
这所古老的学校建成于400年前,占地面积极大。巴洛克式的老旧外壳、考究但粗糙的石铺路面让这里看上去像一座古雅的小镇。
在快要压下来的云层的衬托下,这种古朴而厚重的气质更明显了。
几个学生从关瞻身边走过。
“嘿,你听说了吗?那个荒谬派说要给流浪汉安排工作呢。”
另一人语气嘲讽:“说得轻松。现在人这么多,失业率都还没解决,哪里来的那么多工作岗位啊……哟,关瞻啊!”
关瞻认出他来了,礼貌地笑笑。
“病好了没?”那人问他,一头黑发配上那双上挑的轻浮眼睛,活像一只狐狸。他的语气带着那么点儿敌对讽刺的意思,关瞻不着声色地保持了距离。
“早就好了。”他说,“好久不见。”
“欢迎回归二年级。”白悦光扬起下巴,主动伸出手来:“希望你这学期健健康康,别再被教授当成精神病看待。”
关瞻象征性地握了握,拖着箱子往寝室的方向走。
寝室有些简陋。
一张简单狭小的床,床上铺着干净的被褥。
久违的安全感让他彻底放松下来,压抑已久的困意席卷了他的大脑。关瞻潦草地脱下外衣,倒在床上,沉入深深的睡眠。
这一觉很长很长,醒过来以后,倒让他舒服了不少。
外面依旧没有阳光,冷风打得窗玻璃都发颤。
“我觉得你应该去吃点东西。”
关瞻回头一看,玫瑰花女孩正靠在墙边。
“你能不能别这么突然?”他下意识地拢拢身上的睡衣。
“抱歉,我下次提前说一声。”她耸耸肩膀,“挺难接受的,是不是?”
关瞻明白她指的是什么,敷衍地笑了笑。
“你打算怎么办?”女孩接着问,“就这样?”
“就这样。”关瞻说,“我不知道。他们说学校一切正常。”
“看上去是正常的。”女孩打了个哈欠,“我出去过一趟。什么报到啦,拿书啦,都是照常进行的。”
“那就先照常学习。”
女孩眨了眨眼睛。
“没啦?”
“还能怎么样?”
“你是个天赋者。”她强调了后面三个字,“人皮怪和天赋者是很敌对的关系。现在人皮怪已经混进了统治层。”
“你指望我拯救世界?”关瞻看着她,“做不来。第一,现在没人会攻击我;第二,没人知道我是天赋者,除了你。”
女孩漂亮的眼睛眯起来了。
“话是这么说。”
关瞻耸耸肩膀,开始解上衣纽扣:“麻烦你回避一下,玫瑰花小姐。”
当他们穿过长长的拱廊,坐在食堂里享受一份热粥时,关瞻依然觉得有些恍惚。
他仔细研究着自己的新课程表,手指下划到“能种识别”这一栏时停住了。
课程名下面大大方方写着授课讲师的名字——默尔·凯。
女孩把头凑过来看了一眼:“有什么不对吗?”
“以前没听过能的种类这一说。”关瞻淡淡地说,“也不是很了解这位教授。”
默尔·凯教授的能种识别课安排在9月1日第一节。
忍过了开学典礼的一长串冗长的致辞之后,关瞻在偌大的校园里绕了很久,好不容易才找到“能种识别”课程的教室——
位于一座年代久远的老楼内部,五楼走廊最尽头的一间教室。
这里光线黯淡,唯一一扇雕花玻璃窗紧紧闭合着,桌椅都积了一层薄灰。几十个人挤挤挨挨地坐在里面,空气便愈发沉闷难闻。
门被关上了,扬起一阵细细的灰尘。
默尔·凯教授的皮鞋鞋跟在石地上敲击出清脆的声响;他微笑着斜靠在老式木讲台边,关瞻差点以为他看见了一只章鱼精。
默尔·凯教授高大粗壮,油光铮亮的大脑门把下垮的眼睛和匹诺曹鼻子挤在了一块儿很小的区域内。
他棕黄色的眼珠子在眼眶中一动不动,深深的两道法令纹中间,四方形阔嘴官方化地翘起。
“同学们好。”默尔·凯教授将胳膊底下夹着的大部头教材轻柔地放在讲台上,又轻柔地翻开,“很荣幸能够成为你们的能学讲师。我是默尔·凯博士,你们可以称呼我凯教授,或者默尔教授。我更喜欢后者。”
他的声音竟然透着几分女气,粘液质的音色让关瞻听着头皮发麻。
“能学专业课分为很多种。”默尔·凯教授微笑着说,“但能种识别课,和其他那些都不一样。最大的区别在于,这门课能够帮助你们了解自身,并且做出相应的改变。这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如果你们当中的哪一位或者哪几位不幸拥有非常差劲的能种,我希望你们能够勇敢面对……并且勇于改造。假以时日,你们会变得优秀,甚至出类拔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