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学家翦伯赞在《义和团书目解题》中认为众多有关义和团的历史文献中,最有价值的就是《庚子西狩丛谈》,他还高度评价该书为记述“西逃”诸书中最佳之著作,可见其史学价值之高。一九三五年,美国传教士浦爱德更将《庚子西狩丛谈》译成英文,由美国耶鲁大学刊行,之后更有德文、日文的译本。中外推崇,视为信史。该书若以现代的说法,是真正名副其实的一本“口述历史”。口述者是吴永,而笔录者是刘治襄。
吴永(1865—1936),字渔川,别号观复道人。祖籍浙江吴兴,生于四川西昌县。清光绪四年(1878)父殁,次年随母徙成都。因家贫无力延师,从亲友处借书攻读,刻苦自励。涉猎经史之余,还工于绘书,精通音律,特别对金石颇有研究。光绪十年(1884),法军入侵中国云南,吴永投笔从戎。次年,清政府与法国议和,遂解甲归田,客居长沙。光绪十三年(1887),吴永由湖南入京师,经侍郎郭嵩焘推荐,到户部侍郎曾纪泽家教书。因勤于职守,颇得器重,曾纪泽以次女曾广珣嫁之。婚后纳资捐得知县,分发直隶候补。或许是因为与当时的北洋大臣李鸿章弟弟李鹤章第四子李经馥(曾纪泽长女曾广璇丈夫)是连襟关系,成为李鸿章幕府中一员不可多得的干才。中日甲午战争结束后,吴永曾随李鸿章赴日本商谈“和约”,任“办约文案委员”。光绪二十三年(1897),经李鸿章的大力推荐,补授直隶怀来县知县。光绪二十六年(1900),八国联军侵华,慈禧携光绪微服仓皇出走,首站就到了当时隶属怀来县的鸡鸣驿。吴永得知慌忙接驾,他任职的怀来县非常贫瘠,又加之当时兵荒马乱,鸡蛋、小米粥、玉米面、窝窝头就已经是倾其所有了。尽管食物简陋,但饥寒交迫的慈禧仍然非常高兴,对吴永心中顿生感激之情,又得知他是曾家女婿,又与李鸿章世交,见驾时应对从容,对朝廷的忠诚溢于言表,自然更加地赏识。之后,吴永又随慈禧西行,担任前路粮台会办,日夕召对,故对当时诸多事宜,深知内情。回京后,慈禧就将吴永官职升至五品,连升三级。但李莲英等宫廷幕僚忌恨心泛起。慈禧为了历练也为了保护吴永,最后就把他“下放”到西安做了一个四品的道台。不久,又将他“下放”到了更远的广东雷琼道。
刘治襄(1869—1936),名焜,谱名振书,字芷芗,晚号甓园居士。浙江兰溪官塘乡厚同人,生于清同治八年(1869)十月二十三日。才华横溢,雅博宏深,曾受业于俞曲园(樾),光绪二十七年(1901)乡试第一,会试得中进士。历任翰林院庶吉士、编修、北京京师大学堂教授、省议会副会长、国务院参议、内务部总务厅厅长等职。民国八年(1919)七月,屈映光(文六)署山东省省长,刘治襄是他的秘书长。这时吴永刚在山东任胶东道尹,因有事进省,屈氏宴之于省署西园,并要刘治襄作陪。两人因同属浙江,地缘相近,人缘相亲,席间畅谈庚子“西狩”故实,合座倾听,屏息静气没有一点动筷子的声音,刚说到紧要关头,忽报某镇帅到,主客纷纷离席,一番酬应,故事便中断了。一断便是七八年,直到一九二七年,因潘复入京任内阁总理,刘治襄和吴永一同入枢府任记室,两人同处一室,这才重续八年前未完的“传奇”故事。刘治襄形容当时的心情说:“此次所谈,……予既温旧闻,复偿新愿,胸藏宿块,顿尔消解,欣慰殆不可言喻。最可异者,区区一夕谈,发端于八年之前,而结委于八年以后。假当时稍延片刻,一气说尽,亦不过晓此一段历史,茶前酒后,偶资谈助,反不觉如何注意。乃无端画成两橛,神山乍近,风引舟开,偏留此不尽尾声,悬悬心坎。直至今日,言者听者,乃复无端聚集,完此一桩公案。地隔数千里,时阅六七年,以万分渴望之私,当十九难偿之愿。本非绝对必需之事,已作终身未了之缘,成日蓄之意中,而一旦得之意外,便觉得一字一语,皆成瑰宝。奇书残本,忽然足配完编,一如荡海萍花,既离复合,西窗听雨,重话巴山,此岂非人生难得之快事耶!”
《庚子西狩丛谈》一书,凡五卷,共七万余言。初稿就在三个晚上写成,可见刘治襄的才思敏捷,他说:“因率就灯下援笔记述,取案头日报,用寸草涂抹其上。初意数纸可竟,乃引而愈长,既尽一纸,更取一纸,直至晓钟将动,尚未罄其十一。”可见当时他在记叙此书时是如何的兴之所致,一发而不可收。后来经过两次增补修正,又经吴永看过,根据吴氏日记增订了名物时地,方才完稿。
吴永对刘治襄赞不绝口地说:“笔致纵横,词采磊落,事皆翔实,庶可传信,先生记忆强密,精力滂魄,即此可见。”以十天工夫写成这样的传世之作,可见刘治襄的才华横溢之一斑。
《丛谈》既毕,刘治襄又写了一段颇长的模仿“太史公曰”的评述,提出他自己的看法。他认为,庚子一役,衅自我起,衡情量理,我们当然不对。但既已到宣战阶段,那就不必论理而论势了。他们的联军,从千万里外而来,以当时的交通工具,后继的援军,一定赶不上来的。他们集合了“风习各殊之众”,携“猜嫌互异之情”,勉强推定了统帅,号令决难一致。联军总数,不过三万余人,“悬军深入,冒百忌以赌一日之得失,以兵法论,实处于必败之势,所谓‘越国鄙远,吾知其难者也’”。当时,中国军除禁军不计外,所号“北洋六军”,环列于京津间,为数当在十万以上。“以众御寡,以主敌客,以逸待劳,赚之登陆而断其后,八面犄角,一鼓而覆之,固非甚难事也。否则,围而锢之,勿加杀害,杜绝接济而使之自屈。”孰料竟等而下之,“乃既不能战,并不能守,京津三百余里间,一任其从容驰骋,长驱突进……”刘氏这些论点已不是书生谈兵,纸上作论,他清楚地提出“坚壁清野”的战术,“长期抵抗”的战略,他认为八国联军并不可怕,只要韧性抵抗,洋人一定要失败的。
刘治襄又进一层推寻构成“义和团”事件的社会因素:一则民智之过陋,二则生计之窳薄。因为老百姓缺乏教育,以致迷信于仙道鬼神之魔法。因为长期失业而贫而困,靠着一些侥幸的机会混吃混喝,终至恣意烧杀抢夺来满足自己的欲望,而存着万一侥幸的希望以逃过法网。因愚而顽,因游而暴,适有民教互阋之问题以作导线,遂轰然爆发而不可复遏。
《丛谈》是由吴永口述,刘治襄记录并加以自己的评述,是一本记录当时义和团动乱、清廷腐败、外国军队入侵、慈禧光绪西逃及回銮的真实历史写照。该书从作者对李鸿章的肯定,对清朝官宦之间的尔虞我诈的揭露,乃至对慈禧的过失的微词,均可见他有清醒的政治看法。而且由于此书为当事人的经历,又与事件经过不久,自是应当可补正史之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