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大可在民国年间是报界名人,他与刘少少、黄远庸同为报坛怪杰。他是湖南才子,也是文坛一杰,诗文均有根底。他平生有一“悔不该”的往事,乃是在袁世凯称帝时他列名“劝进表”,因此有人指称他为“洪宪余孽”。
薛大可(1881—1960),字子奇,湖南益阳人。与胡林翼为同乡,少年时期,其立身处世,放荡不羁,亦与胡公少年时期相似。他常说:“早年是一个酒徒,中年是一个赌徒,晚年则为一钓徒。”他少年时为酒徒,据云有“一斗亦醉,一石亦醉”之概。民国初年他任国会众议院议员,议论纵横,常为时论所重。也自然与当时权贵,多所往来。花天酒地,豪放自如,似乎不大拘于细节。
民国初年,袁世凯一心要恢复帝制,一帮文人跟在身边大吹法螺,梦想成为袁氏王朝的开国功臣,将来也有个好位子坐坐,薛大可就是其中一个。《亚细亚日报》是袁世凯任大总统后,直接出巨资,由薛大可出面所办的御用报纸。该报曾经在北京、上海出版。其中北京版于一九一二年六月创刊,薛大可任主编,樊增祥、易顺鼎等人任撰述,每日出三大张。上海版于一九一五年九月十日创刊,亦是薛大可任主编。北京版和上海版均拥护袁世凯,曾积极为袁世凯称帝制造舆论。薛大可一时成为帝制的要人,袁世凯登基,《亚细亚日报》率先改以洪宪纪元,并尊袁为“今上”。薛大可随各方谄媚者上表称贺,表文自称“臣记者”。袁称帝之日,召薛大可等“报界代表”入新华宫赐酒,用一个大缸盛满黄酒,叫他们围着缸喝酒,美其名曰“皇泽普被”。赐酒罢,薛大可等北面稽首九叩,山呼“万岁”。
据同为报人罗敦伟的文章说,薛大可尝与吴光新之流聚赌,呼卢喝雉,一夜之间,输赢数十万银圆。据闻某夜正与吴博,时张宗昌任某直属混成旅长,哭丧着脸侍立在侧,不发一言。询之谓来京领全旅军饷。偶来赌博,将饷输尽,无法明日回去发饷。吴光新是时任陆军总长,薛遂向吴建议:“我们不过为兴之所至,输赢本无所谓。彼既将全旅军饷输尽,无法回营。何不将吾等所赢付还之,俾其明早回营办事。”吴直谓:“这是他本人的事,与我们无关。哪个叫他来赌博!”表示不肯退还。薛当时与张无深交,唯感到不能以赌博妨及军旅。于是即席而起,谓我来推庄。输,算我的;赢,即发还给张回去发饷。果然,手气大红,连赌皆捷。顷刻之间即足一旅军饷而有余,遂付还予张宗昌。并告诫张曰:“效坤(张宗昌之号)!赌场如战场。战场有战术,赌场亦有赌术。既不娴赌术,不可轻于尝试。”张唯唯而退。私衷感激薛氏。后张宗昌官运亨通,地位蒸蒸日上,贵为山东督军时,特聘薛氏为高等顾问。但薛大可认为张宗昌为一粗鲁鄙夫,故未前往就任。
一九二六年八月五日,著名报人林白水在他的《社会日报》上发表了时评文章,骂张宗昌的心腹红人潘复为“肾囊”。当天夜里,林白水就被抓了起来。次日凌晨,薛大可直奔张宗昌官邸,他要去营救林白水。等到他赶到张府的时候,不出意料,张宗昌正在打牌。同时赶到的还有杨度,他也是来劝张大帅枪下留人的,但张大帅牌局未散,任由杨、薛二人百般劝说,全不理会。薛大可急了,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泪俱下地说:“大帅,少泉(林白水字少泉)实不可杀!若杀此人,报界人人自危,首都民心尽失,连外国人都会指责大帅钳制舆论。某等乞留少泉一命,非为少泉惜,实为大帅全誉耳!”虽是情急之中,却说得字字妥帖,入情入理。大帅终于发话了,“立即执行”改成“暂缓执行”吧!但林白水的命到底没有保住,张大帅的手令刚到,宪兵司令王琦报告:半小时前,枪决已执行。
一九四九年,薛大可不知何动机,来了台湾。寓台北建设厅招待所,之后省政府南迁,建设厅招待所改归警务处管辖,改设台省警务处招待所。开始清理房屋,对于原居人一律下逐客之令。所幸薛氏原与该所管理员交谊甚笃,他们对之素来礼重。但改隶警务处后,亦不能安居。幸罗敦伟向警务处郭永处长说明,乃得以居住。他来台时,只带姨太太一名,因不治生产,由大陆带来的少数积蓄,久已用罄。他曾想以旧日之律师资格,执行业务。但当时来台之律师甚多,有立法委员而兼律师者,比比皆是,薛氏的律师业务,遂一蹶不振。但老诗人风流仍不减当年,终日诗酒自娱,别署“南溟老渔”。人们戏语“薛老先生已不渔名,只是渔色了。因为他专爱为女人作诗词”。
有一位清朝贵族唐石霞女士,她是末代皇帝溥仪的弟弟溥杰的原配夫人,瑾妃、珍妃的亲侄女。姓“他塔拉”(汉译是“唐”字),隶属镶红旗。当年由瑾妃做主,许配给溥杰为妻,后来伪满洲国时代困于日本军方的逼迫,溥杰不得已,与之离异,改娶日籍女子嵯峨浩为妻。唐石霞则避居香港及上海,以作画自遣;其画法全系北宗,工笔山水。一九四九年一度来台,后又卜居香港。她来台时曾以师礼薛大可,因此薛氏撰有《石霞歌》,捧之不遗余力,与红霞老人之《石霞曲》,传诵一时。其次,便是坤伶“祭酒”顾正秋,也是他吟咏的对象,那时顾正秋在永乐大戏院演出,薛氏常去捧场的。他看了顾正秋演的《荒山泪》一剧后,便填了《浪淘沙》云:
一顾果倾城,曲谱秋声,婵娟三五正盈盈。何满歌声落双泪,悲愤填膺。当路虎狼横,岁岁刀兵,山川草木有余腥。我为苍生肠九转,况乃佳人。
除了大大赞美顾正秋之外,还把她的名字置入词中。而后又赠予一联,集工部、渔洋句云:
正是江南好风景,秋来何处最销魂。
据报道,有一次《扫荡报》总编辑许君武请作家吃饭,在座有著名的易君左、谢冰莹、薛大可,还有一位刘一萍(该报编辑)等二十余人。主人因为天热,请大家“宽衣”,薛大可穿的白夏布长衫,却不解脱,刘一萍向他说:“众人都脱了,你为什么不脱?”他说:“我没有穿汗衣,脱了便是光杆。”其实是真话。刘却误以他是“倚老卖老”有些傲慢,即讽道:“这儿不是金銮宝殿,脱衣也不失礼的。”于是两人唇枪舌剑,大吵特吵起来,击桌摔杯,若不是许君武实时劝解,难免大打出手。因此文燕而武散,正所谓“草草终席”。有几位作家戏语主人说:“今天是为《扫荡报》副刊拉稿而请客,给你们贵同乡薛、刘两位先生几乎至流血,要先扫荡酒席了。”
一九六〇年十一月一日,薛大可病逝于台大医院。薛氏当年虽享尽荣华富贵,而垂老之际却落拓江湖。他自说晚年为“钓徒”,其实来台后,他一筹莫展,终年并无所钓,钓徒不过为诗人自号而已。大可,拼起来为一“奇”字,因此他号子奇。终其一生,其遭遇之奇,命运之厄,在古今亦不失为一奇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