制联虽属小道,但要做得好,还得才思敏捷、腹笥渊博、思想新颖、见闻丰富,四者缺一不可。由于联语多数是急就章,非才思敏捷,无法顷刻立就;但也贵在学识丰富,才可胜任。又联语以自然风趣为上乘,所谓信手拈来,都成妙谛,因此不比应考文章,切忌带有头巾气,一有头巾气,便失诸迂,纵然学问好,作出来亦无足观也。近百年来,不乏制联高手,但能备具上述几项条件者极少,有之,当推扬州方地山。
方地山原名尔谦,又字尔止,别署大方。出身于书香世家,他和胞弟泽山,少时同负“神童”之名,弱冠赴乡试,泽山获榜首解元,地山为第二名。其后,泽山尝官两淮盐运使,地山则淡于利禄,唯流连于诗酒,未曾服官,其为文千言立就,尤善属联,信口道来,无不佳妙。人过中年的他在漂泊多年之后,到天津主持《津报》笔政。对蒙疆史地,他素有研究,眼见日本人虎视眈眈于东三省,而北洋政府的官员又颟顸无能,当即在《津报》上对此事大加挞伐。因其言辞犀利,语气峭拔,引起了袁世凯的注意。袁慕其才名,乃聘为西席,使课诸公子,故与袁二公子寒云有师弟之谊,而情谊甚笃,名虽师徒,实类兄弟也。
听说某年终岁末,袁世凯问方地山是否返乡过年,方答以联曰:
出有车,食有鱼,当代孟尝能客我;
裘未敝,金未尽,今年季子不还家!
他反用——冯谖客孟尝君与苏秦(季子)说秦王——两个典故,来表达对袁世凯的知遇之恩。不过私谊归私谊,方地山的政治头脑还是颇为清醒的,他并没有因此而取媚于袁世凯。后来他预感袁世凯经受不了“几番风雨”,很快会出来称帝的,于是毅然出走上海,并以联明志云:
更能消几番风雨,
收拾起大地河山!
袁世凯命归黄泉后,方地山在挽联中说:“诵琼楼风雨之时,南国早知公有子;承便殿共和明问,北宋未以我为臣。”他以一介布衣寒士,对于袁的隆遇深恩,长期以来萦绕在心,难释于怀,但也袒露了他对其称帝是不赞成的。
又听说袁世凯聘方地山为西席时,袁寒云对这位老师有几分不服气,于是用线系了一枚古钱,燃香悬于一铜盆上。方地山明白寒云在以诗钟形式考校他的学问,便欣然应对。寒云出“少之时不亦乐乎”联后,方地山一惊,听出是集古句,沉思后对出“卿以下何足算也”,也是古句。此时,钱落铜盆,响声未绝,寒云双膝跪倒,拜为老师。师生之外,他们更成为儿女亲家。一九一二年,方地山把女儿初观(庆根)许给袁寒云之子伯崇(家嘏)。订婚时,两家仅交换了一枚古钱。后来结婚时,更别无仪式,只在旅馆中一交拜而已。方地山遂作联以志其事:
两小无猜,一个古钱先下定;
万方多难,三杯淡酒便成婚。
上联“两小无猜”,语出李白《长干行》:“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下联“万方多难”,语出杜甫《登楼》:“万方多难此登临。”用典自然,通俗易懂,尤以将婚事与国事相连,更见作者立意不随流俗,用笔不同凡响,当为上乘之作。
方地山为名士,为诗人,自古诗人名士多好色,方氏与寒云均不例外。他纵情诗酒声色,对自己好色并不避讳,曾制二印“寡人好色”“男女多于饮食”。寒云曾有姬妾五六人,方氏则多至九人。某年自北平迁居津门,在某胡同,觅得一巨宅,共有十室,方氏与姬人各踞一室居之,而于其门外书“大方家”三字,作为标识,想见其人之富于风趣。
在方地山的联语中,有不少嵌名联是赠给青楼女子的。其中有为妓女“马掌”作的:“马上琵琶千古恨,掌上歌舞一身轻。”上联用王昭君典故,下联用赵飞燕故事。“马掌”之名本来俗不可耐,但经作者独运匠心,竟以两大美人之典嵌名入联,工巧无双,真有化腐朽为神奇之功。而赠给妓女月红一联为:“杨柳岸晓风残月;牡丹亭姹紫嫣红。”此联以雁足格(末字)嵌入受赠者名。上联典自柳永《雨霖铃》句;下联典用汤显祖《牡丹亭》句,堪称巧对。
他与画家张大千也成忘年之交,一九三四年张大千有韩国之行,友人在天津紫竹林为他饯行。方即席作了两副嵌名联赠张,其一为:“八大到今真不死;半千而后又何人。”“八大”,即指明末清初画家“八大山人”朱耷,擅画水墨花卉禽鸟,张大千师其画,亦师其人,从不事权贵,因有此句。下联“半千”,乃是明末清初“金陵八大家”之一的画家龚贤,擅画山水,用墨浓重苍润,别具深郁气氛。此联赞张大千继承八大、半千,卓然成家,上下联第二字嵌名“大千”,可谓工巧。
一九三一年正月,袁寒云染上猩红热病,方地山来天津寓所探望,在寒冷的冬天里,袁寒云拖着病弱的身体,面对每况愈下的生活,两位联坛的大家苦笑着以各自名字写了个对联:“大方大,大莫能容,但一味模糊,不怕再来天大事;寒云寒,寒真彻骨,要百般忍耐,才知自有岁寒心。”方地山后来加注:“辛未正月自与寒云枯坐,戏为此联,渠欲买佳纸书之,乃弗果,可为流涕。”几天后,在猩红热没彻底痊愈的情况下,寒云又到青楼去吃花酒,旧病复发,因此辞世。噩耗传来,地山悲恸欲绝,挥泪撰联以悼之:“谁识李峤真才子;不见田畴古世雄。”并为奔走身后之事,亲书“袁寒云之墓”五字,树碑立于墓前,想见其人之笃于道义也。
一九三六年,方地山殁于津沽,临终时犹以“王师北定中原”为念,故在一九三七年的《北洋画报》上,有《挽大方联》云:
联堪称圣,书自成家,沽上早知名,遗墨顿成和氏璧;
病已濒危,心犹念国,中原何日定,思君怕诵放翁诗。
对于方地山的才情书艺,特别是他那荦荦大节的爱国情操,予以了高度的评价和赞扬。
北大教授周一良对方地山的评价是:“文酒风流,声色追逐,其一生为典型的旧式文人。”又说:“先生善诗词,尤善于联,雅言俗谚,情文相生,信口而成,闻者惊服,人称联圣。”而张大千也说:“他的联对工夫,就算不是空前,也属绝后,可惜他从不留稿。”时移世易,如今联苑恐再无方地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