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这辆喘着粗气的火车缓缓停在夜幕中。仿佛奔波许久的野兽拖着疲倦的躯壳回到隐秘漆黑的洞穴得以闭目沉睡。
“终点站阿尔到了,请各位旅客带好随身物品下车。”
自踏上旅途,程就被强烈的恶心折磨,这种恶心植根于长期的无规律饮食与神经虚弱,加上此次的舟车劳顿变得尤为严重。车厢里浑浊的气味嘈杂的声响甚至是陌生人的微笑都让他觉得痛苦压抑。而一次次的呕吐使他的脸色苍白,四肢无力。他的额头紧紧抵在窗户上,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呼吸。最后他艰难的吸一口气,揉了揉干涩略带血丝的眼睛,将桌上的笔和小册子装进口袋,系上灰色大衣的扣子,缓缓起身。而拥堵在出口的人大多穿着短裤短袖,有的还光着膀子。
程看着微光中的火车有些失落,“为什么不是去世界的尽头呢?”突然他的眼睛一亮,“假如是最后一次,对命运最后的疼爱。那也不坏。做生命的奴隶还是死亡的知己呢?就要结束了,让死亡来发号施令吧。可是在这之前,还有一段路要走。”想到这里,他裹紧大衣加快脚步。算起来,他已经有两年没有坐过火车了。第一次乘坐火车是他大二时也是去千里之外的小镇寻找消失了的恋人,他所拥有的只有一个名字与回忆。时隔一年又去了一次。而最后一次是他去看大海,那是个夏日的黄昏,他穿着如今身上的这件灰色大衣站在海边,看着连绵不绝的波浪在金色余辉中翻滚。耳机里传出贝多芬第九交响曲,他仿佛在等什么静立不动。最后,黑夜降临,海滩上亮起篝火传来游人的歌声。他悄然离开。至于这件外套,是另一个女孩送给他的。说起来是造化弄人,她们来自同一个城市,相差4岁。同样从未见面,在他大学毕业的时候,女孩寄给他这件大衣。同样的结局,她们消失在岁月的河流中。只是这件外套留了下来。在他看来,这有天意的成分。但具体是什么他却说不上来。
车站位于山脚,绵延的山川成了天然的边界线。凉爽的晚风夹杂着淡淡的清香从山坡倾泻而下。人群很快散落,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程站在高耸于广场的街灯下一口接一口抽着香烟,因为抽的太快太多不时咳嗽着。如今,他再次不远万里赶在生日这天来到阿尔只是为了寻找一个答案。尽管他可以猜出那个答案,但他不愿相信,仍心存幻想。
“杀了它?连你自己也杀掉。”程自言自语道。他想起了新闻中那些求爱不得的男人的杀戮。眼神闪过一阵寒意。“我要比这更残忍。而后。。。”想到这里,程猛吸几口香烟。
“是你吗?”黑暗中传出甜美细腻的声音,一个穿着黑色短裙白短袖的女孩走来。而那声音如涟漪般散开随风消失,程怅然若失。
“你是?X的朋友?”
程缓缓抬头看了看女孩,淡黄的长发风中摇曳,短裙下白皙的双腿让他想起亭亭玉立这个词。女孩娇嫩的脸庞上闪烁着一双晶莹夺魂的双眼。好似宁静湛蓝的大海上孤悬的满月。
“嗯。你的手机关机了。”女孩压低声音,“那我们走吧。”
“去哪里?”程直起身子,“我是来取生日礼物的。。”
“生日礼物?”女孩睁大眼睛看着程,突然笑了起来。
程转身凝望着黑夜,似乎想要找回那远去的笑声。
“你们还真幽默。”女孩向前走了几步,轻声问道,“你真不知道是什么吗?”
“他只说是生日礼物。让我务必来取。还说是个惊喜。”
“那你是真的不知道了。”女孩熟练的从黑色手提包里取出香烟,“借下火吧。”
程的手刚伸进口袋,女孩的脸已凑上来,将嘴里的香烟对程嘴边燃烧着的香烟吸了起来。隔着如此短的距离,程能感受到女孩胸部因呼吸带来的纤细的波动以及她身上的温度。可能是红唇太艳,胭脂太浓。程觉得似在梦里,又有些寒冷。
“那么到底是什么?不能带过来?”程尽量不去注意这个女孩。于寂寞的人而言,任何风吹草动都容易引来一连串过于乐观的遐想。而他不愿看到任何希望,或者说动触。那些令灵魂复苏的美妙。眼下,他只想快速行进,然后对生活说,你看,这都是你的安排。进而毫无愧疚的随波逐流。
“带过来?”女孩莞尔一笑露出浅浅的酒窝。“不行的。你得跟我回房间,去拿。”最后两个字她说的很暧昧。
“远吗?”尽管他克制着,但一种力量在缓缓上升。如同高中时,他的女同桌的一次细心打扮令他不敢抬头直视。可能是和异性接触太少,他并未掌握其中诀窍。
“不太远,走路大概十分钟。”女孩突然盯着程,“你真的不知道是什么吗?先生。”
先生?这么久以来,只有一个女孩这么称呼过他。可是现在这个称呼让他觉得无比沉重,如审判一般。“真的不知道。”
“你们是什么关系?”女孩边走边说。
“谁?X。大学同学。”
“那他对你可真好。”
“为什么?”程双手插进口袋,缓步跟在女孩身后。
女孩看了看程,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桥上的街灯一盏接一盏亮着,因为太低,并不能将光连起而形成一连串独立的光圈。桥下盈盈的流水声依稀可闻。几次走到灯下,程都试着想说些什么以缓解这种尴尬。而女孩婀娜的背影在明暗之间转瞬交替,高跟鞋和皮鞋发出的声音好像小提琴与钢琴合奏。不要去破坏美,这是岁月的终曲。程在内心对自己说。他突然想起了曾经放学后悄悄跟随的邻班的女孩,不由倒吸一口凉气。都会过去的,你要和孤独对饮,而不是和寂寞鬼混。
“冷吗?”程看着女孩双手抱在肩上,想了许久才说出来。
女孩仍是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为什么要说话呢,程看着周围高低起伏的亮着灯的大楼想起了第一次去寻找爱情的那个城市,“所有陌生的地方都是一样的。”程小声自言自语道。
“进来吧,”女孩早已站在电梯门口。
这是车站附近最高的大楼,因为年代久远,看起来破旧不堪摇摇欲坠。电梯旧而小,大部分灯是坏的。四周贴满了小广告,修下水,空调加媒,开锁,收旧家电贷款之类。
“不要害怕,不会掉下去的。它只是声音有些大。”
“嗯。”程确实有些害怕,在他看来,就这样死去毫无意义可言。假如不能按照自己的意愿活着,至少得按照自己的意愿死吧。
一会,电梯停了下来,楼道里一片漆黑。女孩边走边掏钥匙。
“进来吧。”女孩突然喊道,“快把衣服穿上。”
听到这句话,程停住脚步,房间里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不要把客人带回来。”屋子里传来女孩的喊声。
“是朋友。”
“有什么区别?”
可能是房门太旧,关门声冗长低沉。
“进来吧。快点。那边可以洗澡。”
“洗澡?为什么?”程站在门口像刚入狱的囚犯不知该走向哪里。
“随你心情。”女孩穿过客厅回到自己房间,“还不快进来。”
程看着凌乱的客厅,摆满酒杯的茶几,挂满内衣的阳台。犹豫了片刻但还是进去了。
“把门关上。”说话间,女孩已经褪去衬衫露出白色胸衣如盛开在山谷的百合。
这一幕反复出现在程的想象中:一个洁白无瑕的出浴的女孩站在镜子旁,水滴从她的秀发间缓缓滴到地板上。风吹动窗帘,黄昏的金色余霞披在女孩肩上,女孩对他微微一笑。招手,唤他过去。可是,这一切来的太突兀,尽管这个女孩也是如此美丽。
“现在知道礼物是什么了吗?”女孩注视着程缓缓说道,“是我。”
“请等一下,等一下,请等一下,有些误会。。。。”程有些恐慌,内心难过极了。这就像对考试的估计过于乐观。当你满心欢喜看到试卷上的成绩时,觉得自己被打倒了。这有点像过于崇拜而不能接受实体。程一直以为这样一幕可以让他的灵魂得以满足。可现在,他被打败了。“假如是她。那就完全不一样了。对。会完全不一样”。程在内心自我安慰。
“误会?他说的很清楚。你不明白?”
程本来要说些什么,但强烈的恶心突然一拥而上,他一只手扶着墙壁开始干呕起来。
“你怎么了?”女孩急步走来。
程一只手抓着额头慢慢挪动身子倒在椅子上,“有。。。热水吗?”
“热水?嗯。”女孩随即拉开门走向客厅。
程将头枕在椅背上,双目紧闭。用力的揉按着太阳穴。头顶的粉灯面前的桌子衣柜床扭在一起在他的大脑中旋转。
“张嘴。”
“我,,,我自己来吧。”
“张嘴吧。”
程缓缓张开嘴巴,像是沙漠中因迷失方向而脱水的游客被滴以甘泉。
“谢谢。”程终于睁开了双眼,
“你怎么了?刚才怪吓人的,你的脸像死人一样惨白。”
“没什么,只是。。。有些反胃。”
女孩的手搭在程的额头上,“还好没有发烧。”
“我要走了。”程费力站起来,没走几步便觉得头晕。
“走?你。。。要去哪里?”
“还有车吗?去疗养院。”说话间,程看到女孩想起了《维纳斯的诞生》但很快将目光转向一边。他不能在待下去了,否则万劫不复。所有的梦幻都要被这赤裸的现实甚至是罪恶的肉身揉的粉碎。
“疗养院?几点了?”女孩迟疑片刻后抓过桌上的手机,“已经九点了。没有了。”
“奥。。”程拉开门,客厅的亮光照了进来。这让他舒服许多。
“你要去哪里?这么晚了。”女孩的声音变得柔软,“你有住的地方吗?”
“嗯。”程背对女孩点了点头便走向门口。
这时街上很难看到人影,于小镇而言,已是就寝时间。晚风吹动地上的纸屑与梧桐树叶沙沙作响,昏暗的街灯打着盹值着班。
“到底是为了什么呢?就那样结束?不,绝不,永不?”程像背负重物般缓缓蠕动。尽管疲惫不堪,但他的欲望刚刚得以满足,尽管只是在视觉上。但这已经让他心惊胆战。现在他需要重整思路把这种感觉握住,进而克服。但那种来自肉体的强烈的冲击仍在身上回转。“多么柔美的身体呀。”程自言自语道“想必她也是如此吧。够了。”他突然停顿片刻又继续走着“我要扼杀这一切。”他漫无目的的走着仅仅是为了让思想能够呼吸。“死在朝圣路上的信徒,不不不,我不是信徒,我只是游客,人生的游客。”就像濒临死亡的人快速回忆生平,许多画面名字在他脑海里翻滚。
程突然睁开眼睛,如被惊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