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伍喜，李丘提议趁着今日端木堂有钱币，让管佐直接去拿那一千钱，管佐想着有了一千钱，也不需要向就义堂赊账买东西了，所以同意下来。
放了箩筐，抱起木匣临走的时候，乐燕喊道：“仲匡兄，筐子我等用了。篮子送货太麻烦了。”
管佐应了一声，李丘说道：“乐姑娘，端木堂那里暂且足够了，方才我结了账，没错吧？若是……没错就好。此次李兄便先送去沐云布坊吧。何时够了，我再来说。”
李丘这句话等于验证了昨日沐云布坊与罗氏有关的猜测，不过如今交情尚浅，管佐自觉想要打听也不合适，想了想，朝李清说道：“李兄过去时顺便帮我向卜金带句话，问问他何时得空，若是晚上得空，叫他过来找我。人不在的话，你托人带句话便好。”
李清点头应答几句，管佐便跟着李丘向端木堂走过去，没几步后，李丘问起“匡”的写法，管佐解释了一下，李丘点点头，沉默片刻后又问道：“伍二公子在伍氏私学读书，不知仲匡与他如何相识？似是很熟悉？”
“被朋友拉去柳月阁见过几次，拼过一次席位。距上次分别已有两个多月了，表字也是那时一位朋友顺口说出，我都好奇他如何记得的。此次是伍兄过来买竹册偶然遇到。应该是知晓我要从商，方才便说了一些想招揽我入伍家的话。”
早上田辅坦白罗氏怀疑他是棋子，管佐此时便感觉李丘是在怀疑他与伍喜的关系，说不定还怀疑他和端木堂合作是伍家在背后主导，想了想，又道：“伍兄言辞恳切，我不能失了礼数，便说有了去处，等到事情定下做东请他一聚。他就提出要清了我的货，庆祝我脱胎换骨重新做人，还说要我去府门投名刺请他吃饭。”
路边的商铺中有练字的士人跟李丘打着招呼，还要求李丘送些笔墨来，李丘婉拒一番，等李丘回过头来，管佐又苦笑道：“不瞒李兄，我本是做个礼数，他一当真，着实难住我了。我如今尚有恶名，若是前去伍家投名刺，不知会有多少流言。可不去就是怠慢了他。再者，以他这等出身，寻常地方想来也不会满意，太贵的地方我又没钱……”
此时两人已经快走到端木堂右侧的巷闾，李丘与酒肆门口摆摊卖面具、首饰的中年摊主打了招呼，见得巷闾中有几个人拉着两辆空牛车出来，快步上去询问了下一批货到的时间，催促了几下，随后挥手示意管佐一同朝后门走，举了举手中玉璧，笑道：“那伍二公子可非寻常人。此人虽不学亡术，确实明于大理。平素亦轻财重义，颇得美名。”
李丘望望身后，又望了眼后院门口几名正在搬货的小厮，轻声道：“我听说伍家有意栽培伍大公子进仕途，令伍二公子以商贾事策应。伍二公子从小便是以商贾栽培的，看似行事不拘，实则心细。大大小小的事，今日遇到，夜里必会列出种种能得益的地方，还日夜温习，谁有了变化也会添上几笔，以求异日能用得。莫说两个月未见你了，便是一年两年，他都能说上你的表字来。”
“这么厉害啊……难道我秋试之后，他就注意我了？”管佐有些吃惊，刚刚仅觉得伍喜会说话，直到分别时都没问自己怎么与端木堂扯上的关系，又觉得这人挺有分寸感，没想到居然通过写日记记录人际关系和能得到的好处，这手段厉害了。
“难说。那些举止便是有所耳闻，兴许是谣言也未可知。不过此人仗义疏财，与他浅交绝没有坏处。”
李丘煞有其事地说着，进了后门停下脚步，朝一名在院子里忙碌的小厮招呼了一声，扭头又小声道：“仲匡不必拘谨。你的那些事已经发生，来日必有人提及，早面对晚面对都是一样的。你若心怯，异日我随你去投名刺。届时便由我做东。我再叫上几位兄长与田陵，你也叫上几个兄弟，一同结识一番。”
“那伍二公子喜说笑，人越多越好。他是逢人便礼敬的性子，谁做东都无妨，要的便是一个来往罢了。你当真请他吃清水面饼，他也会夸上几句好吃，去了富贵场所，知晓你家世，定是自行结账。我与他有过来往，交情不深，你看他将这等玉璧都敢交给我独自处理，至少明着是将我当君子来看待的。此人当真不容小觑。”
那小厮自工作间一旁的账房拿了一串麻绳吊着的五铢钱跑出来，李丘接过，打发了那小厮，蹲在地下依照十钱一次用手驾轻就熟地拨着，口中还在说：“仲匡，有些事如今还未定下来。不过你的为人我信。不管异日如何，我端木堂必定视你若友。兄弟虽是一介奴仆，尚且有些门路。他日……”
李丘一番肺腑之言说得果决，管佐心知交浅言深未必没有私心，这时却也领情，蹲下来打断道：“律令师所在罗氏对吧？田叔今早与我说了。其余的事等定了再告知李兄。不过，往后应该当真需要仰仗李兄了。”
“已经说了？”李丘大概是没想到田辅会这么快坦露背景，有些惊愕地望过来一眼，片刻后笑容诚恳道：“仰仗世伯田叔理所应当，仰仗我大可不必。他日愚兄兴许还要仰仗仲匡。”
“李兄过谦。我不谙世事，往后需要仰仗的地方多的是。”管佐顿了顿，笑道：“如此便定下了。伍兄这人我真怕应付不了，他伍家高门大户，我也心怵。去的时候便叫上李兄。届时我与田叔之事想来能定下，尚有诸多地方需要请教李兄，还望李兄到时不吝赐教。”
“赐教不敢当。能与仲匡为友，是李某之幸。仲匡可别忘了，那榜上……当上掌柜绝非难事。”李丘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随后干脆利落地点了那串钱，“正好一千钱。仲匡且候上片刻。”
只见李丘拿起那串钱走向账房，还朝那名方才拿这串钱、正从店里出来的小厮嚷道：“拿出来也不看看，怎还有几枚磨廓币！通知下去，再劳苦都给我瞧仔细了！”
汉时一贯千钱，管佐其实刚才也注意到其中那贯钱中有磨损的，不过没怎么当成一回事。
汉末战乱不断、诸侯自立，出现过一大堆形制不一重量不一的钱币，如今刘协东归，坐镇许县，大局相对稳定，朝廷当然已经大力整治私铸现象，荆州在刘表的控制下也针对此事进行严打，但依旧不乏有人以铁币造假铜币、偷铸钱币、打磨正规五铢钱重铸劣币，致使市面上劣币流通。
管扶平时当然挺注意这些的，也告诫过他，他今日头一次正式做买卖，也会看看每枚钱币是否完好无损，但毕竟是端木堂拿出来的，自觉没必要在别人这么忙的时候为了几枚劣币给人添麻烦，就算吃亏，几枚劣币也无伤大雅，却没想到李丘这么细致。
此时看李丘行事作风，能感觉到李并昨日说李丘不能当掌柜完全是一时气话，李丘给人的就是面面俱到的印象，虽然是小厮打扮，看他吼人的架势，大概也属于后世领班的职位了，未来绝对能当上掌柜。
再想想李丘排行第八，老九田陵是田辅的儿子，也极有可能子承父业，这也意味着他们这些结义兄弟都应该是罗氏附庸中未来要挑大梁的接班人……
管佐想着，不久后李丘更换了劣币又把那一贯钱拿出来，还叫他再点一点，他回绝了一番，小匣子放不下，就把钱藏在右袖里，看端木堂事情似乎很多，于是保持着右手抱匣子的动作朝李丘道了谢便告辞离去。
说起来，一贯看似很多，其实也没多少重。
五铢钱之中的“五铢”便是重量。此时二十四铢等于一两，十六两等于一汉斤，一汉斤又约等于后世的半斤，即252克。也就是说，384铢约等于252克，一铢约等于0.656克，五铢约等于3.3克。
不过事实上西汉的五铢钱一般在3.5克左右，东汉以降，五铢钱的重量一般在3克左右，这也意味着一千枚没有任何磨损的五铢钱也就3千克、3公斤重。
就是五铢钱一般的直径为一寸一分左右，约等于2.574厘米，再加上一毫米左右的厚度来上一千枚，也有一米长了，即便弯了几卷，依旧塞得整条小口袖子的内侧有些鼓胀，只能靠抱匣子的动作掩饰一番。
回去的路上，手中有钱，管佐自然在想怎么安排手头上的一千一百九十四钱。只是一千多钱看似很多，真正论起来，他当下根本动不了多少钱。
这些钱中很大一部分都是管扶的货换来的钱，再加上昨日他以物换物的缺口也要补上，思来想去，管佐决定先挪用匣子里的一百九十四钱，另外的一千钱等到和管扶商议后再说。
走过拐角来到乐家摊子边，李清已经离开，他的两个箩筐与扁担也不见了，两兄妹还在和面做饼，不过摊子边还多了一名模样青涩的年轻女子，那女子看到管佐冒头，随即说道：“小燕，我先给我娘拿东西去，走了啊！”
管佐刚张嘴想打招呼，见这女子一边说一边扭头走向一侧的乙二十九户，悻悻地笑了笑。
这女子是乙二十九户的户主之女牛嬛，与乐燕差不多年纪，虽说名字中有个意思为绝色美貌的“嬛”字，长相却很普通。自从乐家租下小平房后，牛嬛与乐燕有些来往，平日见到管佐也会亲切地叫上一声“阿佐哥哥”、嘘寒问暖一番，有些以认识管佐为荣的意味，想不到今日连招呼都没打一下，看这干脆利落的架势，躲瘟神也似。
“仲匡兄回来啦。钱拿到了？”
乐燕与牛嬛道别，扭头过来望到他，问了一句，管佐晃了晃右臂，就见乐燕垂头和面，有些忸怩地低声道：“仲匡兄如何认识的那等人物啊？如此豪情……不过那人胡言乱语，不似好人呢……我，我便是个做面饼的，何德何能做仲匡兄的妻室……”
视野中，乐授望了乐燕一眼，没说话，低头做事时目光却若有似无地望过来，管佐愣了愣，心想难道乐燕对管佐的心意早就人尽皆知了？管扶到底知不知道？
他有些头疼，也不知道是不是管佐投河一事让小姑娘感觉到一万年太久，应该只争朝夕，这两日就已经有几次暗示了，再这么下去，真成明示也有可能。
想了想，管佐觉得是该面对这个问题了，再回避就等于把乐燕当成备胎了，跟渣男有什么区别，“哪里有何德何能的说法。人各有命，小燕不用妄自菲薄。”随后迟疑地瞥了眼两兄妹，“不过……这等话是不妥了些，平白污了你我的名声。你我便是兄妹之情，怎能如此曲解。下次遇到，我一定叫他不要乱说话。”
小姑娘沉默了一下，原本忸怩的表情变得有些僵硬，随后很短促地“嗯”了一声。
察觉到其中的失落，管佐硬着头皮上前准备搭把手，乐授说道：“仲匡，既然清了货，你再回去休息休息。身子方才调理过来，小心为上。你安心，筐子我会叫阿清给你送过去。先回去吧。”
管佐有心私下跟乐燕说说去五业曹酒楼的事，便回绝了几次，见乐授态度坚决，望了眼埋头和面的乐燕，有些心乱如麻地沿着东亭南隧往北走，准备从端木堂一侧的十字路口折去就义堂拿点东西继续做实验。
一路上管佐也在想着这件事。
乐燕并不丑。虽然乐燕鼻梁附近有雀斑，皮肤也是麦色，毫无那种肤白貌美的感觉，但五官轮廓并不难看。而且，雀斑有秋冬消退一些春夏又多出来一些的特性，便是多时，乐燕脸上的雀斑其实也比较稀疏，不影响外貌。
当然，也有可能是基于长期相处审美疲劳的原因，至少在他看来，乐燕虽然个子小小的，身材也消瘦，仍然算得上长相可爱的类型。
而且，小姑娘平日性子活泼开朗，勤奋肯吃苦，在外人面前还很会察言观色给自己人面子，又是立志以孟光为榜样，忠诚也很能保证，在当下的环境下，绝对算是一个不错的配偶人选。
可偏偏他现在不喜欢乐燕，即便刚才荷尔蒙暴动想到尽快脱单，他也不想因为一时寂寞默认下来，这将乐燕当成什么了？工具吗？他自己又算什么？只有野兽才会做出这种不管三七二十一的事情吧？
刚才当着乐授的面说了兄妹之情，现在倒是不担心乐授再多想了，往后来往也应该不是问题，只是思及感情问题，他的心情也不由沉重了一些。
记忆浮上心头，有模糊的画面在脑海里掠过。
他不由自主地走上了管佐之前投河的石拱桥，走到拱桥中央靠下游一侧的石栏旁，就站在当初管佐投河的位置。
有时候真的会想，这样一跳，再浮上来，自己是不是又回去了。
可能还是那个夜晚，还是那条马路，自己或是垂死或是重伤，但至少就是那个孕育出他的世界。家人还在，朋友还在，某个在乎的人也在……
即便就只剩下半刻的存活时间，起码是落叶归根了。
但真正站到这个位置，才发现近来以过客的角度、戏谑的心态看待着这个世界，其实对于那个世界的感受，也仿佛就是看了一场电影——或许看电影时有感动有心悸，再回忆的时候，却再也找不到当初的心情了。
没有故地重游的机会，没有睹物思人的寄托物，时日越久，是不是也会变得越来越麻木？
呵，时日……
连口气都开始同化了……
“第十一天，再回不去，真的要忘记你们，忘记我是谁了……”
低低的声音湮灭在石桥之上。
秋日的凉风扫过桥下的河水，石桥、河堤上有光影浮动。
他走下桥，挤出一个笑容，随后在街道左侧一些店家、客人一如既往的异样目光中，目不斜视地俯瞰着一块块石板，沿着道路一路往东。
前方天际是白得耀眼的太阳。
地上是一眼望不到头的乌沉石板路。
街道上响起“像一棵海草海草海草海草……让……让！让我用心把你留下来……”的浅唱声，不久之后，再停下来时，他笑容淡然，举止恭敬。
……
来到端木堂，只有田陵一个人在店里，也不知道田辅等人去了哪里。管佐能感觉到田陵接待他时比昨天更热忱了一些，还夹杂着一些拘谨。对于这种变化，他自然有些虚荣心，但田陵言行生硬，也令得他有些尴尬，于是调侃了一下准新娘今早逛到他家的事情。
汉时成亲有迎亲的步骤，但及至动荡不安的汉末，为了照顾成亲双方的安全与经济能力，即便是重视婚嫁的东汉人也慢慢在成亲仪式上走起了简约风。
市井百姓大多都将迎亲的步骤省掉了，一般就是女方陪同准新娘子带着嫁妆直接在夫家这边办。有一些身份是奴仆的，也会提前脱离主家，在夫家这边等到婚期到了再成亲。
倒也不是所有人都合规矩，这年月发生什么情况都不出奇，这也是如今儒士经常说“礼崩乐坏“的原因之一。不过准新娘子抛头露面仍比较罕见，此时管佐调侃一番，田陵便解释日子没定喜帖也没发，当下小翠还是按照姑娘近侍的身份在做事情，还叫管佐帮着保密，以免流言中伤小翠，此后表情虽然还有些生硬，说话却是没那么拘谨了。
管佐说上几句恭喜的话，随后要了兰膏、朱砂、胶水、白漆各一竹筒罐，又要了一只巴掌大小的铜制圭表。
圭表类似直角尺，立杆为表，有时辰刻度度量影子的为圭，是这年月用来度量影子的计时器。汉时还有小型圭表，平时不用的话，表可以收起来贴在更长一些的圭上便于携带，虽然小型圭表对于时间的准确度不高，但依旧得到普遍使用。管佐本来就有一个，一向夹在腰带里随身携带，似乎是投河的时候掉了，昨天来时也忘了这件事，今日看到就要了一个。
田陵拿东西时，管佐自然说起了今早与李丘的约定，田陵颇为爽快地答应到时候一定过去，拿了东西，及至结账的时候，应该是早上田辅从管家回来时支会了田陵一声，田陵说什么都不要钱，还免费送了一个大麻袋让管佐将所有的东西都装上。
看到一千钱，得知管佐早上的货被伍喜清空了，田陵恭喜一番，管佐见他执拗不要钱，就折中让田陵称好重量记好账，这才拎着麻袋离去。
随后想着这年月娶花季少女的普遍聘金要一万钱，宴席也起码要花上一两万，暂时的小目标便也变成了赚到三万钱，让管扶先娶到媳妇。等到从甲七户西面围墙外的拐弯走上甲字隧的街道，远远的，管佐就看见一名小姑娘有些无聊地蹲在管家门口，望着地面像是在数蚂蚁。
离得近了，察觉到是黄鹂，他心中大概猜到小姑娘为什么会来，口中唤道：“黄姑娘。”
黄鹂望到他，急忙站起，裙摆激荡地小跑着过来，边跑边喊道：“管公子，奴家可算等到你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