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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一错再错

烛火微微曳动,细烟自火尖腾空一尺有余,分别黯淡消散在各自的灯盏上方。

明晃晃的正堂内,众人纷纷把目光集中到主座的管佐身上。

在李并问话之后,正堂内的气氛出现片刻的凝滞,随后管佐停笔扫视一圈,别过头望向李并,无奈一笑:“李伯,你先去坐。等我写完,你再评价我此举是否妥善,如此可好?”

“是啊,方才叫我等静等,你怎能先食言。”田辅拉了拉李并的胳膊,没拉动李并,说道:“知道你惜才,不能忤逆了二郎自己的心意啊。二郎许有深意呢?反叫你坏了筹谋。与我吃酒去。待他四人写完,我等再一同品酌一番。”

习珍伸手搭上李并的肩膀,笑道:“以郄视文,实为不妥。既是比试,当清静才是。李兄少安,你我暂坐一旁,莫扰乱了四个后生的心绪。”

“大先生说的是。”伍遵一张圆润的胖脸笑容和善,朝伍善、伍壹挥挥手,“你我也不要瞧了,暂且去前院静等片刻。”

“四位仁兄努力勉之。”伍壹拱手朝着参与比试的管佐罗铁等四人扫了一圈,鼓励之后又拱手向管佐,一脸认真,“管兄,常言道福之为祸,祸之为福,化不可极,深不可测。不管此次结果如何,能得见你须臾之间舍弃掌柜这等富贵之职,其内之脱俗豪情,足见‘自知者明也’之大义,伍某深感佩服……不打搅了,暂去前院一避。”

也不等管佐回应,伍壹当先迈向前门。

之前失言说了“不当掌柜?”,显得过于在乎管佐的比试,方才一席恭维话,应当能把之前的问话弥补成是“因为过于诧异管佐放弃掌柜”的原因了,这番话又能凸显自己的品德,叫李并、习珍、习宏对自己增添好感,总的来说,伍壹是满意的。

他迈出正堂,回过头透过门棂望了眼进去,就见李和凑向主座拉李并的过程中,目光一直望着主座案几上的竹册,显然是打算去看管佐到底写了什么。

伍壹回过头,若有所思地笑了笑,凑到跟上来的伍遵身边低声道:“二叔,适才姓管的分明放弃掌柜之位,却容色自得,你可看到了?”

他朝着院门抬了抬手,伍遵回首隔着门棂望望正堂主座方向,又望了伍壹一眼,走向院门,低声笑道:“你有何解?”

伍壹跟上去,傲然一笑:“寻常人放弃掌柜之位,岂会欣喜?你看这宅院破旧的……”

侧目有些嫌弃地打量了一下管家院落,他想着这宅院暗处兴许藏了不少老鼠蟑螂,表情有些不自在,“这种人家,穷怕了,财帛富贵摆在面前,纵使不要,少不得挣扎痛苦,他姓管的再疯,又不是傻了,仅为守住不慕名利的气节而悦,绝无可能啊。此中必有赏赐,故而发笑。”

院门外,临市垣停靠的马车面对管家一侧,一只火把插在车厢外部边沿的榫眼上,两名车夫正站在马匹前方,一边安抚着马匹一边低声说笑着。

伍遵伍壹出去时,两名车夫刚朝着车厢走,伍遵摆手阻止了他们,把火把递给其中一名车夫,大概是受到火光影响,马匹有些不安地晃着脖子打了几个响鼻,两名车夫随即走到马匹前方安抚马匹。

伍遵靠坐在车辕上,面向管家,说道:“以你之见,今日叔孝兄来此之事,管二郎早有准备,有人已允了好处?”

“那姓管的……”伍壹刚开口,伍遵又道:“知道你因管二郎受了不少委屈,再恨也不能如此称呼。不管你往常是否如此称呼过别人,往后不要如此了。你是士人,小礼也不容有失。小事同样有福祸报应,不要小觑,稳妥为上。”

“侄儿谨记二叔教诲。”伍壹干笑一声,说道:“管佐肯定得到罗氏号令了。侄儿愚见,此次管佐应当有不少选择。当掌柜,即成罗、习之鹰犬,又能抟扶摇而上,享富贵、得名声,这必是此次最大的赏赐了。”

他沉吟片刻,“不当掌柜,少不了得到一笔钱帛,兴许罗氏大宗允诺了管佐能抽身事外。这是中策……其他的不用再说,只有这中策最有可能。若我所料不差,先前管佐下笔之前容色端正,正是在权衡,此后选了放弃掌柜后的这个中策,自觉前路无阻,又无麻烦,故而笑得如此自得。”

伍遵微笑道:“他为何不当掌柜?习大先生是他老师,田国盛又在东亭街东南一隅多有美名,此二人都能成他的依仗。再有端木堂李掌柜看重,有此三人照看,既然有选择,为何偏要选中策?”

伍遵朝着车辕前方挪了挪屁股,伸手在刚坐过的地方拍了拍,“他能为秋试不过投河,绝不单是为了读书,究其根源,便是名利二字。这等过激之举,往好了说,是心有宏愿,不甘平庸。此次投效罗、习二家,不正是机会吗?舍弃这等良机,如何能做到笑不带苦?”语调舒缓,伍遵摇摇头,“不合常理。”

伍壹一时语塞,坐到伍遵示意的位置,伸手进车厢掏了掏,片刻后说道:“二叔,你想岔了。并非谁都愿意劳烦别人,纵然是罗、习这等门户,一样会有人不愿登门劳烦,更别说去当僮客奴仆。”

他一边说,一边掏出一只包裹,从中拿出一只巴掌大的扁壶后把包裹塞回车厢,拔出壶塞后对着壶嘴抿了一口。

“这露酒乃奇货,我再无剩余了,你省着喝。”伍遵脸色微肃,望着管家院门内,“李掌柜若看到,许要怪我私藏。你收回去。此酒劲大,也不宜多喝。”

伍壹笑着咂巴一下嘴,塞上壶塞把酒壶往车箱里一塞,“这些年我在五业曹见多了这等蠢人。短视粗鄙,自己可以作践自己,但若别人让其陷入危险,乃至仅丢了颜面,便即刻躲得老远。或自知卑鄙,宁可一事无成,饥寒而死,也不愿豁出一切寻求出人头地的机会。殊不知人死了,这些大义毫无意义。”

他顿了顿,脸色不屑道:“又有臆想只凭才能、一点请托说情都不想去做的痴傻之辈,端的是不知人世疾苦,自不量力。都被那句‘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骗的神志不清。管佐想必亦是如此。只图小利,不想受制于人,兴许还怕别人给他带来厄难。”

“年纪不大,说的话好似比我经历得还要多。”伍遵莞尔道:“倒也说的在理。若往后似那句‘不当掌柜’这等多言之语不再失口而出,有你这些话,我便能安心看你当循吏,为我伍氏光耀门楣。”

伍壹干笑两声,便见伍善与李和走出院门,李和笑道:“你叔侄二人议论何事?笑得如此开怀。”

伍遵直起身,笑道:“正说那三小女。其中二位一看就不是管家的人,与你东家亦或习氏有关。那白肤女子当是贵人近侍。今日可无姑娘在此,莫非是伺候习家其中一位先生的?若不是,你可得引荐引荐,伍家若能攀上一门亲事,异日少不了你的好。”

“莫要胡言。”李和表情一肃,望了眼管家院门内,“老田他儿子得大宗钦定了婚事,过不了多久要与大姑娘的近侍成亲了。那二女也是大姑娘的近侍,奉命来就义堂帮忙筹备亲事。想是今夜管家人手不够,被叫来帮忙。”

伍壹原本轻浮起来的表情随即一收,望着管家院落,抿了下嘴唇。

“大姑娘的傅婢,他日许是哪家贵人的下妻。是不该论,伍某失礼。”伍遵也即刻敛容,随后又道:“你家大宗配婚?田国盛了不得啊。”

“老田一家本就受器重,此事乃意料之中。”李和表情微微颓唐,又肃声道:“你可万万莫在老田与李兄面前调笑要他二人做媒与此二女相识,此事若漏到大宗耳边……恰逢前日李兄把大姑娘得罪了,大宗已是气极,加上此事,李某再想以今夜比试之事阻拦管二郎当掌柜,难上加难。若牵连了三叔公,就不只是我要遭罪了,你也逃不了。”

伍遵一脸严肃:“伍某知晓轻重。”

“小心为上,伍兄海涵。”李和脸色微微愧疚,随后朝着伍壹拱手道:“伍大公子,李某适才一观,管二郎确是未用文书样式,纯以方言白话书写。开头两句,又确实是推辞了掌柜一事。”

李和望了眼管家院落,低声道:“我适才初见管二郎,以为此人喜怒形于色,自觉方才此人书写时那发笑之状必藏内情。你以为,他是早有准备,顺势而为,故而发笑?亦或性情使然,不慕富贵,此次自觉离了铜臭,心境圆满而笑?”

“李叔,他若有如此心境,又岂会投河闹出如此大的丑事来?”伍壹哼了一声,“其实我方才与二叔就在谈论此事。管佐秋试不过便投河,定是好名利,不甘庸碌,绝无心境圆满之说。以侄儿愚见,此次他最大的好处定是掌柜之位,此事足以攀附罗、习。不当掌柜,必得钱帛,且能置身事外。他此前肃容理当是在舍取,定夺之后,舍弃掌柜之位却能展颜而乐,又定是决定抽身事外,当成钱货两清的买卖来做。”

伍壹脸色迟疑片刻,瞥了眼伍遵,一脸坚定道:“侄儿便直言了,管佐此人庸碌无能,此次必得你家贵人的号令了。他退位让贤,乃自知败局已定,于此事上,李叔宽心便可。防的该是贵人叫他应下比试,将计就计,许要责罚你等以大欺小!我料管佐此番功成身退,往后已无用了。李叔不若另寻时机找他询问贵人何意。”

见伍遵没什么不悦的表情,李和又若有所思,伍壹表情愈发自信,“管佐此人性情执拗,寻常手段许问不出什么,不妨多派几个人吓他一吓。终究是口含乳臭的少年,初得钱帛必享乐一阵,绝不舍得再自寻短见。此时我等已无惹出大祸事的危险,而后恩威并施,查明真相不远矣。有此一事,也省得我等多派人手去打听那李白、王羲之了。”

“那二人是一定要派人找的,事关重大,不能只听管二郎一面之词。”伍遵补充了一句,望向李和,“叔孝兄宽心,伍家定全力助你。而今比试结果虽未定下,有子方之言,实也明了,此时又能断定管二郎早有准备,已是幸事。叔孝兄不妨思量一下子方的提议。若怕事泄,伍某可以帮忙,定叫人查不到你身上去。”

伍遵顿了顿,微微肃容道:“想在令东家那贵人眼底悄悄寻人,是极难之事,过于逾礼又恐惹贵人生厌。对付一个南市偏隅之地的后生小子,却非难事。便是知道我等动的手,想也知道贵人不会当真看重此等出身之人,我等自是无事。”

李和迟疑着点头,“也只能如此了。那王李二贤……理当确无其人……便是有此二人,此计势在必行……”

见李和同意下来,伍壹神色微微振奋。

事到如今,每一步几乎都有他的参与,而且,他看破管佐的纰漏,帮着李和做出判断,定下计谋,在这件事中已然如谋主一般。

一旦事成,这个功劳就大了,好好运作一番,他在家族内外都能获得不少的名利。

他日若传到那些贵人耳边,得到看重,前程便绝非斗食佐吏这等小吏。

月色下,火把熊熊燃烧。

伍遵眼眸之中蕴着火光,笑容自信。

……

正堂内有些宁静。

火光轻曳,众人少有动静。

此时李并已经坐回位置上,那席位原就与田辅的席位并在一起,此时又把李条的席位并在一起,李并、田辅、习珍、习宏、李条五人便对着三张案几,或是喝酒喝姜茶,或是吃饭吃菜,一个个轻手轻脚,目光不时扫向比试的管佐罗铁四人。

参与比试的管佐、罗铁、李丘、田陵正在埋头书写,此时四人的案几上分别摊开来一卷竹册用于书写,另备有四卷空白竹册叠在左手边。

这些竹册都是李并在端木堂买下送过来的,是十片装的一尺竹册。每片一尺竹简都能写三十字左右,一卷竹册就能写三百字,五卷便是一千五百字——考虑到出题的范围,李并觉得这四个人写不了太多,所以就让乐燕田辅只搬了两箱木笈,正好分别给管佐四人分发了五卷竹册。

按理来说,管佐既然放弃了掌柜之位,本应该写上几句就停下毛笔,但此时毛笔在他手中毫无停滞,随着时间延长,李并习珍等人的表情便也好奇起来,如果不是怕打扰到管佐,只怕李并此时已经站到管佐身边看管佐的竹简了。

乐燕正跪坐在管佐右后方,此时已经不需要她磨墨了,她便安安分分跪坐着,大气不敢出。小姑娘不认得几个字,但起码会看竹册的大概变化,这时仰着脖子,眨巴着眼睛,见管佐身前摊开的第一卷竹册逐渐被填满,原本在听闻管佐不当掌柜后如释重负的小脸,再一次心事重重起来。

罗彩正跪坐在罗铁身后方,她也不时扫向管佐,随着时间推移,她的呼吸虽然已经平稳,但心跳仍旧跳动得剧烈,此时攥紧了放在双腿上的拳头,关于管佐这次不当掌柜的一些猜测也更加坚定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竹册摊开来的啪啪声打破宁静。

众人望过去,便见管佐率先取了第二卷竹册摊开来,并把第一卷竹册挪到一旁,却并没有卷起,显然是准备照着第一卷写第二卷。

与此同时,管佐扫视一圈,望向身后,轻声道:“小燕,你去东厢再搬一合木笈来。”

乐燕眨巴几下眼睛,确认没有听错,点点头,急忙朝着前门走。

此时房间里有些静谧,管佐的说话声虽然轻,但基本上所有人都听到了,于是众人表情惊疑,似乎都从管佐另要竹册的举动中,品味出管佐不当掌柜之举另藏玄机。

罗铁更是肃容正色,望了眼管佐之后,又低头提笔缓缓书写。

……

院门外,见得乐燕出门又从东厢搬了一合木笈到正堂,伍壹自觉原先准备的那些竹册已经够用,正疑惑这合木笈是给谁准备的,就听伍善笑道:“叔孝兄,方才便想问,你前次叫人送到伍家的那几十合木笈也是这种漆色吧?不是说上等木料吗?能送到此处来?”

伍善三十出头的年纪,比伍遵小了有五六岁。事实上伍善是伍家庶出,与伍壹的父亲伍尚、二叔伍遵是同父异母的兄弟。这人长得不似伍遵、伍壹、伍喜等人阳刚粗犷,相比魁梧的伍壹、发福的伍遵以及长得阳刚英气的伍喜,伍善则相对消瘦,加上皮肤白皙,五官和谐且鼻梁高挺,容貌便显得有些阴柔,此时笑起来,嗓音温和,语调也慢条斯理的。

李和苦笑道:“端木堂李掌柜放出话来要收此人为义子,岂是有假?又岂会薄待?”

伍善“哦?”了一声,“你方才还同意子方之计,以为此人无名小卒,怎不将李掌柜有意收义子的事思量进去?别到时我等的人出手了,反因李掌柜帮衬管二郎,与罗氏的客僮打起来了。”

“管二郎是无名小卒已是你我都知晓的事,还需要思量进去?老田李兄与习家二位先生在此,他便亦在青云之上?还不是无名小卒!”

李和脸色有些不耐烦,又语调微沉道:“良禽择木而栖,这树还分枝杈。能得见刘荆州,往后我这李兄已是罗氏名宿,并非仅是三叔公麾下之人了。你若是他,得知自己有望功成名就,又自知此前冒犯了大宗,冒犯了这个能叫你功成名就的人,你可会想着尽力弥补?”

“我李兄虽性情中人,能常坐端木堂掌柜之位,岂是等闲之辈,你说他这么快定下收义子,送东西,用意何在?当真是欣赏管佐一个投过河的无名小卒?何其荒唐……莫说李兄了,就观那碓病秃顶之人精神容色,便知这群人聊不到一处,鸠居鹊巢各聊自己的罢了。便是掩人耳目。”

碓病是这年月对驼背的称呼,此时李和说的碓病秃顶之人,自然是李条。

伍壹在旁听着,感觉受到很大启发,便见李和脸色微沉地说道:“我与李兄虽非亲兄弟,十几年共事之情是有的。他已前途无阻,不带上我,尚在情理之中,但若仅为区区一个少年,强说义子,当真要不顾我的颜面与我反目,便是欺我,我到时自然也不讲情面了。”

李和说着,朝着伍遵、伍善拱了拱手,“元思、承业,李某肺腑之言,此次争端虽杂着李某脸面之争,实是有诸多利害。虽说三叔公掌管南市众多罗氏家业,真起了纷争,压不下去,就可能生出乱事来。你伍家与我等是有买卖来往,到底是外人,于此事上避开一些就好,不见得要分出亲疏来。先前是我思虑不周,此事你等不若能避则避……”

“叔孝兄此言差矣!”伍遵握住李和的臂膀,打断道:“不必多言!你我相交乃私情,我帮你也是私情,无关伍家。”

伍壹难得见伍遵与人交际,此时看着伍遵容色真挚,见李和被感动了,心中倒也觉得有趣。

众人正说着,田辅、李并、习珍走了出来。

此时正堂内要保持安静,管佐虽行为古怪,众人却也不敢靠近打扰了管佐的思绪,再加上李并喝了点姜汤也觉得胸闷气燥,由李并引导,三人索性出来透透气,顺便聊天解闷。

李并刚走院门便问道:“元思啊,近来自华容运正宗的鲂鱼过来可还容易?水贼可又复起猖獗?”

鲂鱼之中以南郡华容县南侧云梦泽之中的鲂鱼为最,这是此时荆襄地区的共识,也有鱼苗漏到汉水的,在江夏郡鄂县形成鱼群,所以又以鄂州鲂鱼为第二。

但秋收时节,江夏郡那边需要防备孙权侵扰,商运受限严重,运费也是高昂,舍近求远从那边运货过来显然不现实。这时候又照例会有贼匪冒头打劫粮草,就近的华容县那片区域倚着云梦泽,往常便有盗匪利用云梦泽的地形躲避官府,所以在寻常人的印象中,那边治安也不太好。

伍家主营客商,麾下客僮雇工散布整个荆州,又有诸多关系网,即便一时之间不知道华容那边的具体情况,打听起来也不困难,伍遵便道:“近来忙着秋收事务,不曾留意华容,李兄等上几日如何?若是不急,等上十天半月,几百斤的华容鲂我亲自送到府上。”

李并捋须笑道:“如此甚好,我便要一百条活鲂鱼,到时花了多少钱,只管与我说。你莫欺为兄不知鱼价便好。”

“习大先生在此,李兄如此戏言诋毁,我可恼了!”伍遵佯怒道,随即讪笑,“你我谈钱也不必。伍某丑人学西施,学着士人也爱弄字书。年初时,亚圣张昶病逝,章草一脉折损了一员大家,善书者无不哀痛……”

李并在伍遵一开始开口时脸色还微微不耐,听到“张昶”,随即表情肃然,习珍也敛了敛容。

章草是张芝所创“一笔书”——即“今草”的前身,不同于今草一笔而就、字与字相连,章草保留隶书笔法的大概框架,上下字基本分开不相连。

章草在今草创出来之后,就逐渐受到冷落,当世文坛公认的章草名家也几乎少有,“草圣”张芝死后,张芝的弟弟张昶可以说是章草的泰山北斗,其次就是曹操。

时下流行谶纬封号,把人神化、封圣也是常有,张芝就有“草圣”的称号,张昶则号“亚圣”。这种说法一般多见于书法界与商界,书法界是真的尊重,商界则是为了赋予物品属性,哄抬相关物什的物价。

年初时,张昶病死的消息已经传开,他的死对书法界乃至文人界都是一大损失,所以此时明知伍遵又有讨要书法之意,李并虽然不耐烦,还是脸色庄重表示对张昶的敬重。

此时文人重视书法,儒学又提倡对死者有敬畏之心,习珍闻言自然也不敢怠慢。

“伍某亦甚为痛惜,托人想买他所刻的《西岳华山堂阙碑铭》当传家宝,可惜为时已晚。如今拓本尽皆无影,碑文自有朝廷庇护,再想拓下来也无可能了。当初梁鹄、邯郸淳二位大家有感而发,亦有章草从五业曹流出来。可惜伍某无缘得见。”

伍遵脸色沉痛,“不曾拥有大家真迹,伍某心中甚憾。此番李兄以楷书另立山头,于书法一道可谓承前启后,乃书者之福音,少不得成为青史人物。伍某有幸结交,不求留名青史,但求李兄此生亲手为伍某写上一副字帖,无论何等书法都行,便是不能,替伍某觅得梁大家、邯郸大家的真迹,令我伍家得大家墨宝陶冶庇荫,亦是伍某之福报。伍某必重金答谢,往后结草衔环以报!还望李兄……呵呵,不吝相助。”

李并表情不悦,也不知在想什么,厉声道:“伍元思,老夫实话与你说,再过几日,老夫还在不在端木堂全看老夫兴致。区区送鱼之情,你不做自有别人接手,不过买卖耳。若再借机说些不中听的话,休怪老夫不念情分!”

伍遵慌忙道歉,田辅李和伍善也帮着解释,李并却冷哼一声,“道不同,不相为谋!”又折回正堂。

田辅、习珍倒是没跟过去,见伍遵表情讪然,气氛尴尬,习珍沉声道:“恕习某无礼,我劝伍兄暂且不要打探二位张公的墨宝了。我这两日得到消息,二位张公之弟武威太守张猛,七月造反攻杀了雍州刺史邯郸商,后为州兵围困,自焚于城墙上。而今张氏一族恐受张猛污名所累,藏二张公墨宝,恐为歹人攻讦陷害。”

“造反?千真万确?”伍遵问道,表情与田辅等人一样有些凝重,习珍点头说道:“七月的事,几家人近来都得到消息了,除却雍州来人,尚有许昌邸报,不似作伪。”

这种消息就比较私密了,习珍这番提点可谓有心,伍遵便也郑重感谢。

随后众人少不得唏嘘一番,毕竟张氏三兄弟都是“凉州三明”之一张奂的儿子,三兄弟前二位都是名门大家,最后却因为张猛落得反贼家属的下场,也是家门不幸了。

话题进行到一半,李和朝田辅问道:“老田,方才那姑娘捧了一合木笈,为谁准备的?”

田辅瞥了眼习珍,表情深沉:“二郎要的。”

李和眉头一挑,点头“哦”了一声,没再问什么。

伍壹心中一凛,觉得这事有些不对劲,他等了片刻,没等来李和再问“管佐为什么要竹册”之类的话,心中着急,随后便也意识到田辅其实说不出什么来,有心进去正堂一看,却又觉得不该过于迫切,便只能留在原地干着急。

此后伍遵等人便也知道习宏在正堂负责监考,田辅、习珍是为了保持正堂内的安静出来聊天的。在场的人圈子不同,其实也没有太多的话题,不过好歹都善交际,眼见也是有的,于是基于雍州战乱这个话题谈一谈世道,又说起荆州各郡的局势,也不无聊。

不久之后,正堂内,李丘停笔悬于十片竹简写满了九片的竹册之上,侧目望了眼左手边写完的三卷竹册,又望向右手边。

见邻座罗铁埋头书写,管佐坐于主座上正在停笔思考,李丘吹了吹竹册上的墨迹,等墨迹干了之后,把竹册卷起,朝对面的习宏指了指案几,在习宏点头之后,起身拱手,朝着前门退出正堂。

田陵随即也放下手中毛笔,把三卷竹简卷起放在案几中央,朝习宏拱手后快步走了出去。

李并正与习宏、李条并席而坐,望着两张案几上的竹册,刚作势要起身,习宏低声说道:“李兄少安,完试再看不迟。”

李并悻悻地坐了下去,望向主座,见管佐望过来,刚准备使眼色询问,就见管佐又低头奋笔疾书,老人挑了几下眉头,一脸枯燥。

此时管佐的案几上,包括在写的竹册在内,一共摊了六卷竹册,罗铁的案几上则有一卷竹册摊开来,四卷写完的竹册叠在一旁,两人的案几中间,尚有一个打开的木笈内叠着一摞由十卷空白竹册组成的四层高的书册堆。

这边李丘、田陵走出院门,田陵李和等人便围了上来。

李和朝着李丘笑问道:“你二人写得如何?可否告知为叔?”

李丘微笑道:“就不献丑了,三叔届时就知道了。”

田陵干笑着点头附和,挠着后脑勺朝田辅说道:“爹,我有些乏了,先回去沐浴更衣?届时再带几件衣服过来给二位先生御寒。我看二位先生今夜要久留南市。市门一关,再走不易,可要安置几间客房?”

毕竟是秋夜,夜色渐深,微风一起,便叫人觉得寒了。

此时离比试开始已然过去两刻左右,看月色已入戌时,即后世的八点左右。一般情况下,等到戌时结束,即后世十点左右,进入这时称为“入定”的亥时,市门也就关了。

不过田辅知道田陵这表情,明显是比试表现的不好,在以其他形式弥补,便也不耐烦地挥手道:“客房不必了。沐浴更衣后先招呼你罗永叔等人准备马车。你再带几领新袍子过来。小八,你可要过去歇……”

李丘摇摇头:“我便不去了,陪着二哥。”

“也好。”田辅点点头,望向田陵,田陵朝众人拱手告辞,独自顺着街道往西跑了。

这边李和又问道:“子坚与管公子写得如何了?”

伍壹随即侧耳,目视着卜金走出来,就听李丘语调怪异,“我出来时二哥已写到第五卷了,仲匡在写第六卷。”

伍壹眉头微皱。

“写到第六卷了?”习珍表情讶然,沉吟片刻,微笑道:“我观子坚言辞精简,不杂口语。能写五卷,大体是平日好学而日参省乎己。小佐以口语取巧,虽有六卷,单论此事,反落了下乘。”

习珍说得客观,伍壹想了想,觉得习珍的立场毫无偏袒,心中暗自幸灾乐祸:管佐啊管佐,想你再取巧,没有真才实学与家世背景,又如何能得人袒护?徒劳无功耳。

他此时也感觉管佐之前提出不当掌柜是在以退为进了,写这么多卷,肯定就是为了碰运气,便暗自鄙夷,又一想,照着这个形式下去,自己刚才出来时抬举的话反倒讽刺了管佐,便也心中暗爽。

伍遵望了眼李和,笑道:“习大先生,管家贤侄若不想当掌柜,不会写那么多卷。此番想是以退为进另有所图。你是他的老师,可否说上一二。他在五业曹时,平日试论写得可还精妙?善于见微亦或大略?”

习珍一怔,思索片刻后笑道:“小佐守正笃实,以忠孝见长。此次论商,非平日所授,难有定论。”说完后表情微微凝滞,似有惭愧汗颜之意。

这话换而言之,是说管佐在见微与大略上都没什么建树,就是恪守正道忠厚老实,这是五业曹已经用烂了的评语,伍壹便也暗自发笑,随后察觉习珍表情微异,猜着习珍因为被称为管佐的老师而不悦,心中更是大定。

他想着这次管佐与罗氏联合的事习珍绝对知道,此时毫无偏袒,更有尴尬之意,绝对是要跟管佐撇清关系的表现,变向也证实自己的猜测都是对的。

“子坚当初被看重,也以忠孝见长。不过他守正出奇,多有奇思,又能顾得周全,能成大公子身边书童,确是才学出众,人心所向。”李和说着,望向李丘,微笑道:“阿丘能见微,九两……小九田陵识大体,与此二子相比,子坚确是二者兼得,有良才之相。此次比试,绿叶衬红花了。”

九两是田陵乳名,之前是气急出口,这时考虑到田陵已经成年,李和便也改口,田辅随即替田陵谦虚几句,想着这话题再说下去,有诋毁管佐变向让习珍出丑的意味,刚想把话题往其他的地方引,罗铁从院门迈步出来。

此时罗铁表情从容,意气风发,李和便也笑着问道:“子坚如此容色,莫非已稳操胜券?”

罗铁朝着众人自信一笑,朗声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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