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自东亭南隧离开南市,沿着街道朝着襄阳城南门开过去。
马车上,来时兴致勃勃的小翠似是感觉到事情的严重,一言不发。罗彩静坐垂头,侧目透过车窗望着大街,想起今早的经历还有些回不过神来。
李并那话明显是觉得遭到她的算计,此后还极其可笑地连连问“当真不是姑娘所为?”、“莫非是大宗?”之类的话。虽说她解释自己并不知情,李并知道错意后向她道了歉,看似一切都过去,但她一个弱女子,都能在第一时间被想成在算计人,除了那书法罕见、不似那管公子能拿出来,想必是因为李并对她、对她身后的嫡系有敌意。
罗家本就有女子及笄后掌管田地事务的规矩,目的是磨练心性,以便以后能为夫家做事,女子巡查集市的先例确是没有的。
如今兄长一心想做经师,无心管理罗氏家业,爹爹又无其他子嗣,她出面巡视罗氏商铺,的确会惹一些别有用心之人联想。
家主可是准备父业传女?家主可是打算借着女儿巡视图谋其他几房的产业?家主可是要女儿选店铺当未来的嫁妆……
这些猜测临行之前不赞成她出行的娘亲其实都说起过,她也记在心里。原本爹爹与祖母在听了兄长的建议后极力赞成她出来,说是到了年纪,该熟悉世情,见见罗氏实情,她也有心看看,想着自己不过一介女流,又是家主次女,应当不至于真有人为了一些猜想刁难她。
临行前,她还特意向主管南市的三叔祖表明过行程。三叔祖对她疼爱有加,既然今早没有另外派人过来跟随,想来是自信在南市的罗氏商铺不会有人对她造成伤害。
不曾想大清早仅拜访就义堂一处,到了端木堂便接收到李并如此大的敌意。
此前怀疑李并可能借着管二郎的事找她麻烦,如今既然李并怀疑是她在算计,却是无法确定李并得罪管二郎是本性使然,还是包藏恶意。
不过李并好歹是端木堂的掌柜,他都会如此猜想,也说明嫡系一脉与三叔祖一脉之间,乃至两家手下人之间的隔阂很深。
罗氏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涌动……
罗彩思及这些,有些心慌。
不过这件事虽然很严重,倒也不急于一时,如今最叫人担忧的莫过于那两片竹简可能引发的灾祸。
先前李并细看,单凭模糊不清的“永正”二字,就笃定这种比真书还方正的笔法旷古烁今,已足以开宗立派,还说管佐登门不止有卖字的意思,还有授业天下学子的大功德。
想起李并当时神色激动地望着“永正”二字,说出“足以青史留名”六字评价,罗彩至今仍会浑身汗毛耸立。
可问题就棘手在这里,李并冷言恶语把人羞辱了一遍,还任人离开。
原本以为田辅过来能够有个妥善的解决办法,没想到平素在父亲口中能独挑大梁、还与管佐相熟的田辅也让这件事吓到了。
罗彩先前看到书法诗文,怀疑管佐投河是在五业曹遇到了不公事,也是田辅来后,才从田辅口中知道管佐的老师竟然是她的表兄习珍习公佐。出于习珍名声的考虑,也怕有人说田辅嚼舌根,前几日田辅在罗家遇到罗彩等人时,才未提习珍,只说了管佐的事作警醒之用。
习珍出身习氏,习氏也是襄阳世家之一,与罗氏在这几代都互为姻亲,就连罗彩的祖母都出身习氏。
习珍三十左右的岁数了,还有个弟弟习宏也快三十岁,兄弟二人都在五业曹当老师,与罗彩也都不常来往。但罗彩知道习氏中人各个贤良敦厚,也常听闻习珍身为人师,素来亲近寒士,又钻于经书修君子心性,想来不会做出欺压学生以及纵容学生欺压同门那等不仁不义之举来。
这也意味着,管佐是真的没有才学,便是因为秋试不过退了学才做出过激之举,此次端木堂之事是他的背后另有能人。
罗彩倒也猜测可能由管佐参悟,此次假名“李白”,就是不想昔日投河的恶名毁了书法的价值。
田辅顺着这个想法觉得管佐在秋试前参悟的可能性不大,要不然凭借这种旷古烁今的书法未必不能得到重视,没必要自寻短见,还平白污了自己名声。
退一步讲,只要习珍看过,这等书法想必也已经流传开去了,不至于与习氏来往亲密的罗氏至今一点不知道。
李并则断言管佐就算大难不死,依照那手粗糙书法,也不可能顿悟出这种书法。毕竟“永”字总结了书法的章法,“正”字又横平竖直,不同于隶书的扁圆,突出方正的精髓,已经表明这种书法具有完整的体例,非千锤百炼的书法大家不能参悟。
有李并一番话,众人便觉得是管佐在这十天里接触了“李白”亦或其他书法大家,又或者得到了相关书籍碑文。
荆襄地区有名有姓的书法大家李并基本都听说过,便笃定不曾听说的李白是隐士,亦或便是胡诌的。
然而这种书法当世罕见,一经宣扬,必会广为流传,到时受人敬仰、衣食无忧是少不了的,有这种书法,只需要到五业曹随便一写就能扬名得利,何至于让管佐到端木堂卖字,行这等锦衣夜行之举,还白白便宜了端木堂。
如此反常之举,倒好似算准了李并的脾气,就是要引出此事。简而言之,便是觉得那李白是胡诌的,管二郎的背后其实是端木堂的商敌。
退一步讲,假设没有商敌,管二郎是单纯来卖字,不管是替人卖还是为自己卖,一旦李并赶人的事传开去,也极有可能影响罗家的声誉。
“若此书法当真了得,一俟罗氏中人不懂书法的名声传出去,天下士人只要学到此书,都会嘲笑罗家。若有人编史……”
想起田辅当时凝重的脸色,联想到罗家的恶名有可能传开去,乃至流传后世,罗彩也不由手心发冷。
情况不明,如今田辅都乱了阵脚,此时早已派出大量人马确认管佐的动向,并通知其他同僚严阵以待。此外,还打算惊动罗家三叔祖罗机,甚至已经派人前去通知罗彩的父亲、在州牧府当律令师的罗恬,要让罗恬早做准备,以免有人针对罗家落井下石。
可是,罗彩心中始终难以置信。
明明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布衣公子,谈吐也颇为真诚本分,原本觉得对方会投河,日子想来挺难的,不管是不是拐弯抹角地在就义堂找工作,她想着促成招揽到罗家的事,尚能帮衬一下对方,怎么就突然成了可能动摇罗家百年根基、戕害罗家臭名流传的元凶了?
人心都是肉长的,不会有人这么坏吧?
或许便是巧合罢了,那位公子也不知从哪里得知了这等书法的技法,所以想着去端木堂碰碰运气?
可即便如此,人都是有脾气的,万一他另投别家,被利用了……
李世伯着实糊涂……
妾就不该来……
年轻女子抹了下微热的眼眶,望着来往的人群,心绪复杂。
她方才入世,便感觉到了人心的险恶,尚属稚嫩的脸上隐现一丝委屈与凝重。
正值家族存亡之际,这种帮不上忙的感觉委实不好。
不久之后,马车临近南城门,视野中突然闪过一道男子的身影。
那男子正挑着担,与一名推着鹿车的年轻女子走在大街上,赫然便是管佐。
“罗永叔,停车!”罗彩急忙喊道。
她探出车窗,回首望着那两道身影,提着裙摆有心下车,又觉自己此时出面不妥,坐回了位置。
小翠显然也看到了管佐,几次小声询问如何是好,罗彩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凝望半晌,及至看着管佐放下扁担,任由路人挑拣着箩筐里的东西,也不知怎么的,原本乱糟糟的心情突然安定下来。
片刻后,挑起担又叫卖起来的管佐被人叫进了闾巷。
罗彩目光失神,忽然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抹眼泪道:“真好……”
……
阳光绚烂,天际云絮朵朵,地面云影浮动。
光暗结界分明的闾巷里,管佐告别这户人家的主人,收拾好刚换到的破衣服与稻草,挑起担朝着闾巷外走,随后望了眼一旁推着鹿车不说话的乐燕,哭笑不得道:“别生气了。这些物什真的有用……没亏多少,一两麤才十钱,换到的破衣服加上稻草,做点东西卖都不止十钱了。”
两是此时鞋袜的计量单位,麤是荆州人对草鞋的特称,其他地方也称草履、不惜、搏腊等等。
两人出市来到南城门附近不久,因为修城郭九月就要交期,这两天天气好,受了徒刑的城旦舂以及服役的百姓正在加紧赶工,大概是有司提供的早餐不够,馒头糕点刚送到城门下就被官吏包下了。
这时在附近的宅院区逛了一遍,木匣里仅进账二十二钱,放了鞋袜的箩筐却只剩半满,另一个箩筐中则放满了换过来的稻草、破旧衣服,就连绑在鹿车上的篓子中也放了两个破釜。
南城门附近大多都是大户人家,小门小户的也多有富裕,这种生活层次相对高的人家,家中衣物淘汰率高,出手稻草树枝也阔气,讨价还价的基本没有。
一路换下来,管佐也发现以物换物这条路不错,应该可以利用着做很多事情。只是铁器这年月相对精贵,换的人少,一个时辰下来,只以那张小案几换了两个破铁釜。
此时有一些铁匠铺做回收重造的买***直接买便宜一些,管佐想做个便于煮炒的大铁锅,这两个破釜加上家里废弃的铁器应该能凑一件了。
不过在乐燕看来,他干的就是赔本买卖,自一开始知道他要拿货换稻草、破布造纸,就闷闷地说了句“只此一次”,然后极少开口。
及至那张价值二三十钱左右的小案几换了两个破釜之后,想来是觉得管佐不只想拿货换造纸的材料,乐燕更是一言不发,此时也是低声抗议道:“做东西不要时间换的?算下来亏得更多……你还送了一只小木鸟,伯兴兄平日卖二钱一只呢。”
管佐刚才想的是那家人和善,小孩子也可爱,所以送些小礼以便于长久来往,不过乐燕节省惯了,对比而言他确实算出手阔绰,当然这时是不可能承认的:“人家也客气,都说好了以后介绍邻里与我,能长久卖货,不算亏本。”
“那是得了好处对你说好话呀……你今日亏了好多,不能再换了。造纸的物件够了吧?不够去我家拿。再不够,另想办法。不能……不能再换了。以后也不能。”小姑娘撅着嘴,鼻梁紧皱,雀斑稀疏的脸明明有些阴沉,反倒流露出几分可爱来。
刚刚他提出以物换物是为了做纸,乐燕其实就满脸不相信,还提过用其他办法得到稻草、破布,也是他坚持,乐燕才说了“只此一次”不出声了——大概是顾忌管佐投过河,不好意思反对。
不过这时候小姑娘表情认真,显然是看不惯他铺张浪费决定阻拦了,管佐干笑几声,不置可否,等出了闾巷,乐燕推着鹿车往市门方向走:“回去啦。”
“行。你先回去,我再走走。”他开了口,心中也想着不换了,毕竟换的东西以成本价算估计也亏了有近百钱了,再亏下去,管扶那边也不好交代,而且材料也差不多够了。
眼下却是打算挑着东西去城外找习珍,毕竟与习珍只有师徒关系,情分其实不深,这次就准备以商贾形象向习珍诉诉苦,试试能否博得习珍同情,让习珍出头替他在那家笔墨店讨公道。
毕竟楷书涉及的好处太大了,绝不能放弃,他随着乐燕逛了约有一个时辰,也想了这么久,想来想去都觉得找习珍最稳妥。
习珍是习氏中人的事五业曹流传很广,管佐身为学生当然清楚,也知道习氏传承自光武时期的襄阳侯习郁,在襄阳经营近两百年,在襄阳诸多世族中绝对属于最顶尖的那一个阶层。
此时习氏最有名的便是从五业曹出去的习祯,二十四五岁的年纪已经被誉为荆襄青年士人中的第二名。值得一提的事,第一名正是此时二十七八岁的庞统,第三名则是才弱冠不久的“白眉”马良。
凭着习祯的名声,习氏在士人圈子更受敬仰,加上习珍习宏兄弟二人都当老师,本身也有威望与人脉,想来只要习珍出面,那家笔墨店背后的世族绝对不敢造次。
此时没向乐燕坦白,就是笃定乐燕如果知道事情始末肯定会帮忙,他不想把乐燕卷入麻烦之中。又怕只告诉乐燕去向,乐燕会因为路远想把他的扁担箩筐带回家。没了扁担箩筐,到时候习珍联想他当走商就少了很多实质感,同情心说不定都会打折扣,他可不想在请习珍出面这件事上有闪失。
却没想到乐燕停下鹿车望着他默不作声,片刻后,见他固执不走,小姑娘眼睛都红了。
乐燕一向是乐观积极活蹦乱跳的性子,这样委屈的表情绝对少有,今日跟着他却是一直闷闷的,他心中有愧,想着把乐燕送回家再去找习珍也不耽误事,索性把箩筐扁担往鹿车上放,又拿吊绳固定住,随后抢过车把手推起鹿车来,朝乐燕笑了笑。
乐燕没争抢,仍旧垂着头嘟着嘴,扶着箩筐沉默地走了一路,及至临近市门,才带着哭腔低声道:“仲匡兄,你不要生我气……我,我就是不知道如何是好。你要做事我肯定支持你,造纸我也支持,可换物件太不合常理了。”
“纸都未造出来,铁器也不知去哪里换、换什么最实惠,都是只出不进的事,这样下去,你家如何度日?伯兴兄做的便是小本买卖,平日外出做工何尝容易……”
小姑娘语调喑哑,揉了揉眼睛:“你换物件,得和伯兴兄商量……不能这么做的。再者,石灰这么贵,你一买就买四十钱……”
“你家哪里有许多钱……你,你要用钱与我说,我有多少都会给你……便是,便是不要花伯兴兄的钱,好不好?他很苦的……”
像是觉得自己说错话,小姑娘转过脸来,已经哭成了小花猫,揉着发红的眼睛,抽泣道:“我知道你也苦……你此次做出那、那等事来……定是真苦到心里了。大难不死,一心求大财是好事,我支持你。可,可我……我真的……呜,仲匡兄……你不要这样好不好……你,你……”
乐燕支支吾吾半天,停下脚步,蹲下身抱紧了双腿,埋头在膝间哽咽。
管佐停下鹿车。
有沉闷的声音在身边响起:“你我好好过日子不好吗……”
秋中时节,临近市门的宽阔街道上,青石路两边的梧桐梓树沙沙作响,树叶绿黄相间,果实坠于高枝微微摇曳,落叶打着旋从婆娑树荫间穿过,滚到女子有些缝补痕迹的黑裙边上。
管佐沉默不语,脑子里没来由地闪过几段熟悉又陌生的记忆。
十一二岁黑瘦矮小的小乐燕眨着大眼睛怯生生地喊着:“阿佐哥哥……”
十三周岁的小乐燕在管母坟前哭得撕心裂肺……
十五周岁的乐燕已经于此时一般高了,抬着头便是加上双丫髻也比他矮了半个头,拿着皮尺量着他的身高:“仲匡兄又长高了。以后衣服都拿与我练手,不许浪费钱!都是我的!”
心中有种难以言喻的情绪涌上来,偏偏又觉得极其突兀陌生,最后倒也只想着:从前大咧咧的小姑娘到底是长大了。
他抿了抿嘴,不知道应该说什么,猜到应该是这次管佐投了河,藏着情愫的小姑娘备受煎熬,这时很有可能是以为他一心赚钱失了理智,所以才急着表露心意,想要留住原来安安分分的管佐,留住那份感情与念想。
他正不知所措,前方市门方向,有两人交头接耳着穿过门洞跑了过来,当先一人正是先前见过的李丘:“管公子!某家终于等到你了!”
“二郎啊!可叫叔父一阵好等。”李丘身后一名面相刻薄的中年人也一边跑一边喊。
那中年人一手扶着有些宽松的袍摆,一手固定夹在右耳的毛笔,跑过来时嘴边灰白相间的山羊胡紧贴下巴,一张皮包着骨的脸洋溢着殷切笑容,正是就义堂掌柜田辅田国盛。
乐燕站了起来,抹着眼泪疑惑地望了他几眼,管佐侧开目光整理了一下衣服,迎上田辅与李丘,见两人神色殷切,心中对于两人的来意有了猜测,脸上意外道:“原来田叔与李兄相识。”
“世叔与亡父以往是过命的交情,我与小九……便是田陵,亦是结义兄弟,怎会不识。”李丘的目光停留着鹿车上片刻,拱手道:“也多亏某家认识卖饼的乐家姑娘,找到世叔便知了公子身份……姑娘有何伤心事?若是有人招惹,你只管说,李某尚认识几个人物,这便为你出气去。”
这态度就有点过于热忱了,乐燕大概也不习惯,连连抹着眼睛摇头,随后展颜朝田辅喊了声“田叔”,又朝李丘问道:“你是……丁三十一户笔墨店的店家?”
“正是。店名端木堂。便是端木遗风的端木。某家李丘,乃田陵结义八兄。”李丘温和一笑,又望向管佐,“若非今日管公子上门,某家一直不知东亭街竟有不世之材大隐于此,险些错过机缘。”
话语抬举之意浓郁,乐燕却是微微蹙眉,也不知道在想什么,疑惑地望向管佐,表情还隐现一些担心与愤懑。
“李兄说笑。”管佐自知老底,对于“不世之材”有些不好意思地谦虚一句,此时也不知是不是先入为主对端木堂有偏见,总觉得这小厮口中“认识几个人物”意有所指。
不过对方先前的态度还算友善,是不是道貌岸然也无法确定,管佐看向田辅,问道:“敢问田叔、李兄此次寻我是……”
田辅上来就抚住了他的背,中年掌柜以往对过去打工的管扶多有照拂,管母去世办丧事、李绸失踪时也帮过忙,虽然与管氏兄弟交情不深,但此时的动作也不算太自来熟,“二郎啊,你别急,快与小燕去端木堂小坐。叔父叫那老匹夫备了糕饼浓茶,好好向你赔罪。小八,还不推车!”
李丘立刻过来抢鹿车,管佐推辞不过,亦步亦趋地跟着田辅走,心中却计较起来。
往年田辅对东亭街街坊邻居就多有提携帮衬,什么不平事都大包大揽,就连李绸一事上,也是田辅出面请托市长多帮忙,此后打掉人贩子团伙也有田辅出力。
街坊早有传言说田辅那么仗义好施,得罪恶人还能不被报复,就算不是世家大族的人,背后也有豪族缙绅作为依仗。
如今又有笔墨店的老掌柜投靠世族,口称“大宗”,再加上田辅父子与端木堂小厮的关系,算是验证了田辅也是世家大族的人,而且端木堂与就义堂极有可能是同一个世家大族的麾下产业。
这算是一大发现,往后未必不能用到。
而且眼下田辅态度如此和善,话语又说的笃定,想来楷书的事应该是峰回路转了。
他想着,一旁乐燕似乎想问什么,到底是没开口,沉默地跟在一旁,偶尔好奇地望望管佐,眼神疑惑担忧。
一路上田辅寒暄几句,得知管佐身体无恙后也没纠缠投河的事情,走过市门时,笑着说道:“听犬子说,你在店里买了一石石灰要琢磨赚钱的法子。可有什么想法啊?”
田辅敛了敛容,“旁人许要说你明珠暗投,叔父心眼坏,乐意见到有士人自甘堕落。你能当商贾,我辈后继有人。叔父便厚颜求条财路更进一步。如今尚有门路,你说说法子,若有七成把握,叔父定然倾囊相助。”说完大笑几声,一脸豪迈,与生来刻薄的面相大相庭径。
李丘右手翻弄了一下箩筐里的破衣服与稻草,说道:“这稻草衣物……公子是想拿石灰造纸?”
自从蔡伦改进纸张,近些年又有左伯左子邑改进纸张,造纸其实也不是什么新奇的东西,像李丘这种常年接触笔墨纸砚的人在这方面肯定有见识,瞒是瞒不过的,管佐也没打算掩饰,望着一辆超过他们的厢式马车拐进端木堂右侧的后院闾巷,说道:“李兄高见。”
田辅说道:“造纸啊……五业曹还教这个?”
管佐笑了笑,“以往有所耳闻,想着自己试一试。如果真能造出来,许能卖一些钱。”
“定能卖钱。公子有眼光。”
李丘夸赞一声,管佐便也谦虚地笑笑,路过乐家糕饼摊附近时,摊子已经收了,房门也关上了,乐授与李清不在,显然也已经回去。
几人又围绕着稻草、衣物加石灰怎么造纸说了几句,前方端木堂门口,李并拿着蒲扇跑到巷子口朝里张望几眼,又望过来,明显是看到了他们,提着蒲扇就快步过来。
躲着路人的推车、自隔壁酒肆门前卖首饰面具的摊位前经过时,李并长袍摆动着不小心撞下了一个面具,随后在面具摊的中年摊主紧张凝滞的表情中停下脚步,露出一个僵硬的笑容,将面具捡起来拿袖擦了擦放回原位。
老人又往管佐等人的方向赶,扭头又望了布棚一眼,也不知看到了什么,前后望望几次,又灰头土脸地回到棚子下。
管佐又走了几步,快走到端木堂时,田辅问起稻草、破布、铁釜的由来,管佐说是拿麻布鞋袜换来的,就见凉棚下,李并拿着大水壶正给案几上的四只黑底红边的双耳瓷碗倒着水,偶尔目光望望炉子边的水痕,表情心疼。
那倒入碗中的水呈棕色,其上还漂浮着茶叶、姜片、红枣、参须之类的东西,看着应该是药茶,估计价值不菲。
李丘将鹿车推到布棚边缘的小巷口,望了眼因为管佐的话表情微愕的田辅,朝管佐、乐燕拱手道:“公子姑娘且坐,李某去后院拿果馔。”随后急匆匆地朝着巷子里快步进去。
李并倒了茶水,将水壶搁置在炉子上,绕过案几拱手迎过来:“公子来啦!日出之时多有得罪,老夫在此向你请罪了。”走出来时还踢倒了靠在棚柱一侧的“休业”木牌,也没去扶。
日出就是卯时,是汉时针对时辰另外的叫法,即六点到八点这个时段。
这老掌柜过来时有些凶相的老脸笑得让人觉得别扭,毫无一点亲和力,但人笑脸相迎,管佐便也干笑着拱了拱手,只是没说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此时他们已经到了布棚下,田辅收回若有所思的表情,扶起休业牌放回原处,拿下毛笔用干燥看着质地不错的笔尖指着李并,“小八循着你乐大哥找到我,李掌柜得知你与我关系匪浅,方才正眼看了你留的墨宝,至此心悦诚服。自觉日出时怠慢你惹了祸事,一直耿耿于怀,方才比谁都急着要找到你。这不将我都叫出来了。”
田辅哈哈大笑,搂着管佐往草席上凑:“此次为了赔罪,他可是将珍藏的蜀地苦荼都拿出来了。来,二郎小燕且坐。这厮写起字来时常发疯,对人对己都吝啬却是一直的事情,能令他拿出好东西的时机委实不多。叔父厚颜借光,你我三人一同尝尝这苦荼。”
川蜀之地多瘴气,很久以前蜀地就养成了煮茶的习惯用来调理身体,茶叶加点药材、配菜煮在一起,或是用茶叶煮饭煮粥,便慢慢生成了蜀地的茶文化。
蜀地苦荼是茶中上品,据说很贵,一撮就要好几十钱。撮是容量单位,大概相当于后世的两毫升。也难怪这老掌柜一脸心疼了,加上药材配料,这漏掉的一点茶水肯定也值不少钱。
管佐想着,知道这老掌柜为了这次赔礼道歉讲究过,心中更是大定,却也没急着坐,望向乐燕。
自从田辅、李丘寻上来,小姑娘就不时望他,表情复杂,明显是在好奇两人的来意,又担心他有事,此时估计是在对话中得到了结论,表情微微放心下来,与他目光相触后,一脸局促地扭头望向人去摊空的早点摊方向,双手揪在一起,低声道:“摊子收了。家里还有事。仲匡兄留在这里,我……我便不坐了。我一个女子留在这里也无道理,先回去了。”
自一百多年前汉章帝时期通过《白虎通义》确立三纲六纪,世人在东汉初年的礼崩乐坏后再度受到约束,及至汉末,那些刻板的规矩虽然没有真的沦为一纸空文,但多数人在乱世中已经思想觉醒,不再受束缚,反而以及时行乐为主要价值观开始发展个人性情。
女子虽然仍旧保守,但抛头露面并不是那么惹人非议。
事实上冀州、幽州等黄河以北几个州至今普通百姓仍有女子操持家务在外打点的风俗,凉州那边,女子更是性情豪放,待人接物颇有家中半边天的架势。
司隶、荆州、益州、扬州四州的女子是仍颇受礼仪教条的束缚,但以益州、司隶为最,荆州与扬州的女子受到规矩的束缚较少,女子独自面见男客,出席宴会与男子同坐并不会惹人非议。
就算是路遇陌生男子困顿送伞送饭之类的事情,乃至一见钟情私定终身也不在少数,这也是管佐先前在就义堂见到罗彩与田陵相处有所臆测的原因。
至于像乐燕这样有市籍的商贾子弟,与男子同坐本来就没什么大不了的,男女授受不亲的规矩世俗自然是有,但在这时,顶多就是一个打退堂鼓的借口罢了,或许还夹杂着什么特殊的含义。
管佐想了想,挽留道:“田叔找我是买卖的事,你在旁看着我也有个人证。谈完就走,不会耽误时间。”
现在李丘已经见到他与乐燕来往,乐燕其实有可能被卷进来,这事就没必要再躲着乐燕了。而且老掌柜这种态度,只要他把握好分寸,皆大欢喜的结局也不会让乐燕受到牵连。
再说,先前如果找田辅帮忙,田辅与管佐关系没好到视若己出的地步,会不会帮是个问题,就算帮,也是欠了人情。现在既然是田辅主动掺和进来的,依照田辅的性子,至少保全乐家相安无事应该没问题。田辅的好人人设已经深入人心,即便与这笔墨店可能同属一家,也犯不着因为他去找乐家的麻烦。
当然,刚刚乐燕流露的心意于他而言是蛮麻烦的,有管佐记忆中那些以往的误解在,他此时其实也不知道怎么掉转身份面对这份感情。
虽说此前没拒绝,现在留人坐下来,可能会让乐燕产生不必要的误会,但他已经想好了,两家人不可能因为这些别扭就分开,反正乐燕不管是走是留,总会想着这些事情,还不如留下来当个见证,等到回去之后,也能帮他朝管扶解释几句,以免管扶误解。
可能的话,感情问题他也想在回去的路上直接说开,免得夜长梦多,节外生枝。
乐燕犹豫了片刻,点头“嗯”了一声,也不知是刚才擦了眼泪的红印还未消散,还是又升起了其他情绪,此时小脸红扑扑的。
“人证……哈哈哈,方才犬子还夸二郎直爽不少,此刻叔父却是不知该夸你待人以诚,亦或骂你叔父都不信。”田辅朗声笑道,“小燕只管坐,就当在叔父店中,不必拘礼。来来来,二郎,快坐。”
管佐道了谢,与乐燕一起跪坐背对街道的案几这头,他坐在临近巷口的一边,田辅在他对面坐下来,李并则在炉子里引了火,点着了新熏香。
香炉一盖,放到案几中间,熏香的烟雾升腾起来,香气消弭了柴火燃烧与茶水蒸汽糅杂起来的怪味,入了口鼻,便叫人神清气爽,一闻就知道品质不错。
有厢式马车停在店门口的街道上,一名儒生打扮、摇坠象牙佩的年轻男子跳下马车朝着这边走过来,还朝李并打招呼。
李并板着脸指了指“休业”木牌,也不说话,扭过头脸上带着有些僵硬别扭的谄媚:“上好的苦荼,公子与姑娘尝尝。”
那年轻男子嘟嘟囔囔地走到端木堂的右侧巷子中望了一眼,随后朝车夫摆摆手,领着马车自顾自地朝着巷子里走。
管佐闻着浓香也没客气,用眼神鼓励着乐燕一起品尝了苦荼,感觉入口苦中带甜,茶水入肚片刻,口齿间涌上一阵香醇,肯定不是凡品。
不过等到李并微微收起笑容坐到田辅身边、乐燕对面,整理着案几上的一摞竹册,又从一卷竹册中抽出两片竹简,望着其中有焦黑痕迹的一片竹简上的字迹,管佐愣了愣,瞥了眼田辅,随即直截了当道:“坐也坐了,茶也喝了。说实话,早上我的确生老掌柜的气,心中也惭愧自己技艺平庸。事关买卖,阁下无需多礼了,有什么话我直说了。”
他端起瓷碗,又喝了一口茶,也不等李并开口,又道:“如田叔所言吗?只是书法?诗文呢?阁下给我个底,若价格合适,我此时就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