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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进与退

东亭南隧人来人往,喧嚣声此起彼伏,布棚之下却静谧了片刻,只有瓷碗轻磕案几的短促声响一闪而逝。

端木堂东墙边、与布棚就隔了一道墙的案几一侧,罗彩背对窗棂跪坐,放在腿上的双手紧紧握在一起,神色紧张,却又夹杂着一丝喜悦。

若价格合适,我此时就卖……有此一句,足以证明书法尚未脱手卖掉,也证明自己在南城门附近看到这位管公子时的想法没错,这位公子果真没有与人勾结戕害罗家。

一般人若得罪罗家,怎敢随意抛头露面,纵使短视之人当真与人勾结想不到那么多,此时也该拿着分到的钱帛逍遥自在了,还挑担行商作甚。

由此可证,这位管公子定是代为售卖这等从他处得到的书法。

此时峰回路转,大有双赢之势,罗彩喜难自禁,望着小翠端着棜案过来,急忙掩住嘴,挡住可能有些痴傻的丑态,还好只是虚惊一场呢。

小翠自后院端着放有糕点水果的木托盘,快步绕过木架凑到案几边,一边跪坐下来,一边小声惊疑道:“姑娘,林家三公子寻到端木堂来了,正与小八哥在后门说话。”

窗外田辅笑了起来,说道:“二郎,此等书法、诗文,你当真可以自行做主?”

罗彩右耳侧向窗棂,微微蹙眉低声道:“看到你了?”

那林家三公子林镇林子圭是部江夏郡从事林衍的三子,十八九岁的年纪已经凭着放诞不羁的性子在圈内臭名昭彰。因部江夏郡从事与律令师同为州牧佐吏,林家与罗氏又同为襄阳世族,两家便有些来往,昔日罗彩及笄时林镇也跟着长辈来过罗府,此后不论是路上遇到还是两家长辈过寿,每逢见面林镇对她都会有过于殷切的表现,对方一帮狐朋狗友还曾调侃过两人很般配。

此时一听说是林镇,罗彩想着对方许是近来得闲,此次听说了她的行程因此到端木堂打探,便有些担心。

那林镇实非良人,今日若见了,必会生出烦心事来,往后也不知会有多少闲言碎语冒出来。

小翠摇摇头,像是意识到什么,又道,“姑娘宽心,他不是来寻你的。”

罗彩表情疑惑,便听得管佐说道:“田叔何出此言?”

小翠笑中带着自得:“婢子去听了墙根,那林三公子是来找端木堂要钱的,似是诗歌的事。得知是公事,婢子不敢逾矩,便过来了。”

“不过,我听着小八哥似是不认识林家三公子,言辞坚定,无奉迎之意。林三公子却叫嚷着李掌柜能作证诗文之事……”小翠望向窗棂,听得窗外田辅说话,小脸微微严肃起来,又疑惑道:“姑娘,林三公子那文采哪里能看,你说,此中会不会有见不得人的勾当?”

小翠开口时,窗外田辅则在说:“你可要跟叔父说实话。李掌柜说了,这等书法比蔡公的真书都要平直竖长,极其罕见珍贵。又说这等改进真书之举,堪比张公改草书,比之蔡公的飞白体都要珍贵百……倍。”

时下有蔡邕改进八分隶书作真书,又有张芝张伯英改进草书创“一笔书”,都是轰动整个文人圈子的大事,可谓影响了一个时代,所以把敬称与书法相连,也不会有人张冠李戴会错意。

飞白体据传是蔡邕从给鸿都门刷漆的匠人身上受到的启发,字体丝丝露白,类似墨水将干的毛笔写下,在此时盛行一时,多用于宫阙等建筑的题字。

但飞白体单纯是在书法技巧上做出创新,楷书则是新的字体,即便评价比飞白体要珍贵百倍,也没什么不妥。

田辅那话语最后说到“百倍”时,也不知为何,中间停顿了一下,罗彩回味着田辅的话,饶是之前就知道书法的分量,心跳依旧不由加速。

她没好气地捏起一块桂花糕塞到小翠嘴里,“你我不懂,不许乱嚼舌根。”又比了个噤声的动作,侧过头望向窗棂,两条细眉却微微皱起。

……

凉棚下熏香袅袅,暖阳清风,热茶飘香。

田辅细瘦修长有些老茧的右手正伸到李并身前,抓着那两片竹简的上端。

田辅本来是要拿过那两片竹简的,只是竹简在李并枯槁一般的右手中纹丝不动,他斜了眼李并,见李并讪笑,便也只能拉着李并的手过来,微微斜过头看了几眼竹简,随后端起瓷碗,说道:“你能做主,等若说此书法是你首创。我东亭街士人委实不多,此次你与卜金退学,便只有伍壹一人了。”

视野中,管佐脸上保持着淡笑,目光也依旧微微失神、似乎若有所思,乐燕则是表情茫然惊愕,田辅微笑道:“‘独此一份’用在行商乃奇货可居,于此事上并非善事。虽说叔父方才想着我辈后继有人,能令你取巧以书法诗歌再度入五业曹,叔父定然是要帮衬。”

他牛饮一通,捏起毛笔敲了下空碗,朝李并说道:“满上。”

李并忙不迭地起身拿过水壶给田辅倒茶,过程中手中依旧拽着两片竹简,见田辅嫌弃地瞥了眼过来,笑得愈发谄媚。

此时两人的心情着实是轻松了不少。

有先前管佐起头说起买卖时说的话,两人都当掌柜,有些事情一想就通透了。

卖字卖诗不像普通买卖钱货两讫就行了,是要在契约上签字画押的。

这年月要用到签字画押的事情其实也不少,在五业曹上学都会用到,管佐不可能不知道这些规矩,之前又有李丘介绍时提过契约一事,如今管佐却张口就要卖字卖诗,显然不怕人追究与书法诗文相关的责任。

这可不像是那些商敌该有的做法了。

契约一旦签下,便是出了意外,也是管佐担主要责任,端木堂与罗家顶多受到牵连,就算遭人非议,也比较容易化解。

那些商敌都是世家门下,此时在任的几位管事人也非庸才,想来不至于拿出这等粗糙的筹谋来。

此时自觉没有商敌参与,应该是虚惊一场,同时猜出管佐没有拿书法投了别家,也没有传端木堂的恶名,两人身为罗家客僮,只觉得心中一块大石落下。

比起田辅,李并更是松了一口气。

先前棋差一招丢了这等书法,以至于整个罗家都开始劳师动众准备应敌,如今也不知道那些固守各自职位严阵以待的同僚在背地里如何骂他,或许就连大宗与罗家三叔公都准备将他推出去,书法若当真失而复得,他就能将功补过了。

罗家麾下客僮中善书法的就没几个,他算其中出类拔萃的,若是能够先一步琢磨透这等书法的精髓,被推出去在书法一道上开宗立派也有可能。到时,反倒是因祸得福,功成名就。

不过如今契约还没到手,李并也没懈怠,相较于罗氏还有可能丢车保帅,他辱没这等书法的事实不会改变,此事处置不妥,他极有可能身败名裂。

也是因此,他想先保住两片竹简在手,如果可能的话,稍后管佐写的所有字他都要拿在手里,也好凭借管佐的笔墨,争取到面见罗家大宗与三叔祖的机会,以此求得一线生机。若让田辅亦或别人拿到,可难说不会有意外。

与此同时,其实李并比罗彩想得透彻,真要是有人牺牲棋子也要污罗家名声,别说管佐出摊可能是在迷惑视线麻痹他们,契约其实也不一定有用。这方面田辅自然也是想到的,所以两人磋商之后,才有了田辅首先开口试探。毕竟田辅与管佐比较熟。

说起来,田辅手中那支毛笔也是这次磋商时顺走的,以拓木为杆,秋兔毛作笔尖,品质还算不错,市面上相对劣质普通的毛笔价值十钱二十钱左右,这支则价值一百钱。不过填入账簿时该有的缺口还得李并补上。

虽说对于他们来说这一百钱并不要紧,但被占便宜谁又能开心,田辅拿笔敲空碗,也是知道李并握着竹简不放的原因,所以拿毛笔膈应李并。

自田辅伸手拿竹简,到李并笑呵呵地给田辅倒茶,整个过程管佐都看在眼里,李并拿着竹简不放并不隐晦,明眼人一看就明白其中有问题,此时见李并讪笑着在他与乐燕的瓷碗里也续了茶水,管佐说了“感谢”,心中却唏嘘不已。

这老掌柜的见识是真的到位,真就凭借自己写的寥寥几字直接看穿了楷书的创新,虽说楷书至汉末八分隶书开始就逐渐作为通行字体延续了一千八百年,比草书意义重大,但拿张芝改进草书作比较,在当下算是比较合理的。

五业曹虽说以经史子集为正统,不是类似鸿都门学那样研究书法字画之类的文艺类学校,以往却也有一些学子因过人的特长受到赏识入学。管佐如果真担下楷书原创者的名头,经过核实后又没有作弊,确实能够进入五业曹了,指不定还能拜在宋忠门下,成为高足弟子。

此时不管是民间还是官方,如果老师门下学生太多,便会有高足弟子与普通弟子之分。高足弟子由老师亲自教导,普通弟子则一般由高足弟子教导,两者之前一般只存在成绩上的差别,却也预示着亲疏。

好比郑玄,当初拜入马融门下,由马融的高足弟子教了三年才得以见到马融。又好比田辅口中的伍壹,如今便是宋忠门下的普通弟子。

此时田辅将“诗歌”也纳入管佐取巧入五业曹的技能,管佐明白田辅应该是在抬举。毕竟自古诗歌辞赋到了一定程度,并无绝对的第一,很多情况下,那些流传下来的诗歌辞赋能被赋予冠绝一时的名声流传千古,也是因为作者本身的名声以及鉴赏者的身份地位不容撼动。

这次有楷书的名气带动,再差的诗都能获人追捧,更何况《静夜思》看似简单,便是寻常人都能想到这种场面说出这种话来,但就是因为这份简单,若真要运作一番,比那些辞藻华丽的诗词其实更容易流传开去。

往后只要写的诗文没有差到一定程度,有书法原创者的名气在,管佐有诗才的标签自然而然也就套上了。

虽说经历了波折,光从结果上来看,楷书得到的重视的确是符合预期的。有先前管佐投河的事在,田辅拿五业曹的名额利诱,算是投其所好,然而联系他引入正题后田辅开口就是质疑,这个好处却有点假了。

管佐如果是原创者,有心入学直接去五业曹找人就好,就算有投河这种不孝之举,有楷书在,再有平易近人的习珍帮衬,根本不需要田辅帮什么忙。早年管佐也跟田辅提起过入学一年后换了师承,就算田辅不记得习珍,也该知道楷书足以引起任何人的重视,求得五业曹的入学名额也不在话下。

田辅一向想得细致全面,这些事不可能想不到,现在却提出帮忙,既然已经明白楷书的价值,那就只能是觉得能为了五业曹名额投河的管佐不敢拿楷书争取。

也就是说,田辅在质疑管佐原创者的身份。这番话与其说是有心帮忙,倒不如说是在试探自己的反应,验明楷书和自己的关系。

想要真正的好处,估计还得是经过检验之后……

见李并放回茶壶又跪坐回来,双目不时掠过打量的意味,管佐心中好笑。

这老掌柜先前傲慢无礼,而今却又一脸谄媚,当真是势利无比。

然而抛开主观情绪,老掌柜的态度发生变化,无非便是因为楷书与众不同,又与自己有关联。

与此同时,既然准备开始谈买卖,管佐便也回想了一遍今日整件事情的始末,开始分析双方之间他能用到的条件。

按照老掌柜先前那态度,肯定是自恃有些实力,也以为他年纪轻轻拿不出好东西来才敢恶语相向。可今日那世家姑娘要来巡视,按照一般人的逻辑,应该会对每个客人都严阵以待,生怕弄出什么祸事来被上级追究才对。老掌柜之前却敢这么对他,很有可能是连那姑娘都没怎么放在眼里。

然而如果说原本得罪一个市井之中的后生小辈不值一提,那么此时,得罪了一个与楷书有关的后生小辈,又会怎么样呢?

那姑娘或许平日就受到老掌柜的冷遇了,亦或该世家中的其他同僚,乃至有士人也受到老掌柜轻慢……这些人平时敢怒不敢言,得到这样的机会会不会落井下石?老掌柜之前可是贬低了楷书啊,如果传出去……

还有,老掌柜找到田叔,显然应该知道自己的家世了。管家无权无势,管佐会为了秋试投河,也证明管家连提供管佐继续读五业曹的钱都没有,在得知管家的情况下,老掌柜依旧笑脸相迎,那是不是给自己看的还不好说,但必定是给创出楷书的人看的。

老掌柜必然忌惮楷书的原创者……

管佐分析一番,目光明亮起来,大概是他没回答以至于此时冷了场,乐燕迟疑着笑道:“田叔,你说的哦,我记住了。不许反悔。”

“哈哈,此事我自是一诺千金,便是千金买马骨。然则光我说当不得真,先要看你仲匡兄到底是不是原主了。”田辅审视管佐,笑道:“小燕,你该疑心二郎从何而来的本事才对。书法你不懂。叔父这么与你说,这书法在赏识的人眼中价值连……”

顾及到管佐的祖父讳连,田辅顺口说出之后,朝管佐干笑一声,换了个说法:“价值千金,是真的千金,你可明白?”

“价,价……值千金?”乐燕一字一顿,说完后保持着微微张嘴的口型,望向管佐。

管佐朝她微微一笑,“田叔夸大了。”

“是吗……”小姑娘低声回应,笑着回过头,目光低垂望着瓷碗的黑底红边,肩膀微微一缩,原本捧着碗的双手挪到身前,右手大拇指与食指揪住了左手大拇指。

管佐扭头笑道:“田叔别说笑了。你这么说,老掌柜如何报价,我还怎么谈价啊。”

这话看似玩笑,却也颇有把话题转入谈买卖的意图,田辅一愣,倒是没想到管佐面对他的质疑避而不答,连与五业曹名额相关的问题都没有回应半句,就直接想跟李并谈买卖。

片刻之后,又回味过来,管佐继续与李并谈买卖,就表示管佐可以做主书法诗歌,回避的其实就是楷书首创者是谁的问题。

田辅心中惊愕,原本以为田陵口中改性了的管佐便是直爽不少,会开口跟人交心了,心思还是原来那般木讷,此时却觉得改变甚大,至少这句回答颇有舍取,单纯对比管佐过往,可谓耐人寻味。

既然管佐要谈买卖,田辅自然不好拦着,此时便笑呵呵地望向李并。

先前田辅与李并就沟通好了,事关重大,总不能两个人都一直以诚相待被牵着鼻子走,真到了纠缠不清需要扮坏人敲打的必要时刻,这种脏活累活就只能交给惹出这种麻烦来的李并了。

田辅倒也知道李并其实更需要讨好管佐,来避免往后可能出现的“有眼无珠”的恶名,但眼下李并的形象在管佐心中只怕是不可能再糟糕了,反倒是他得维持形象,才有可能挽回管佐对李并的印象。

李并适时盯着两片竹简思索片刻,“哼哼哼”地笑出几声,听着刺耳,但板着脸自有气势。

“公子,诗文只能寄卖,这是规矩,不能破。你既然要卖字,老夫对此书法亦颇为喜爱,买卖自是有的谈。只是老夫有一事不明……”

李并微眯着眼瞥向管佐,“如国盛所言,此字足以令你取巧入学。你此番秋试未过,想必亦会凭此去寻条出路,而今避实就虚,只问书法是否能卖……可是有什么难处?”

见管佐微微敛容,却没说话,老人又哼了一声,明知故问道:“烦请告知,令师是谁?”

“你莫非已去过五业曹,受挫而退了?五业曹人才济济,痴于书法的名士大儒不在少数,只说真书大家,就有梁鹄、邯郸淳二位。你这等书法自出机杼,定能被他二人看上,旁的英杰才俊自也不会辱没,何至于明珠蒙尘,沦落市井遭受商贾作践之事。”

“以老夫浅见,卖字始终是下下策……不知可是令师刁难?亦或……非你所创,故而不曾前去?其中有无深意?望公子不吝赐教。”

李并语调微冷,凝望管佐,端起瓷碗抿了口茶,又沉声道:“公子宽宥,此等书法非同寻常,不容儿戏,必要求个清楚明白。老夫以为,最好是创此书法之人亲自来面谈,叫他说明你此行来端木堂的原意。若当真要寄卖,也得亲手写出墨宝来,老夫方能抉择定价。公子大可放心,今日便是你并非书法原主,亦失了坐谈的机会,老夫也定然会送公子一份谢礼,以敬公子受命代卖这等仁义之举。”

李并原本只是装腔作势,但说着说着思绪清楚了,思及另外一种可能,他神态语言中的严肃与敌意便真了许多。

先前众人只猜了管佐自创与不自创,不自创又分为商敌作祟与书法大家委托寄卖,以及管佐从其他渠道得到了相关书籍碑文,然而没有细究书籍碑文从何而来。

这等不出世的书法相关的书籍碑文,能不流传出来,可见珍贵至极,不像是管佐这种身份的人能够得到的,如今有此结果,依照管佐的活动范围,很有可能来自五业曹。

而如今当世闻名的真书大家梁鹄与邯郸淳同为刘表幕客,亦常出入五业曹,聚拢一批文坛名宿研磨书法技艺。

说不定便是这群人中有人创出了这等新奇的书法,只待遇到良辰吉时,亦或类似八月二十七日孔子诞辰日之类的纪念日再公布书法,还要以“永正”二字传授天下学子书法精髓,然后被管佐侥幸听到。

管佐窃取了书法,自知无法在五业曹用,于是打算先发制人卖一笔钱。也是因此,才心虚地对五业曹的事避而不答。

虽说在田辅口中此子秉性纯良,事关重大,暴露之后又难免身败名裂,窃取书法的事不像是此子会做的,但此子可是投过河的,连命都可以不要,还在乎些许名声?若卖钱之后便远走高飞了呢?

也是思及这些,且越想越觉得这种可能性很大,想着管佐盗窃他人墨宝变卖钱财,明明是还算客观的话语,李并说起来却有讥讽之意,便是隐晦地讽刺管佐盗取书法谋不义之财。

人生起气来,想法便也变了,虽说仍旧顾忌自己可能身败名裂,但也不怕真身败名裂。李并也想到了,凭着一身本事,真到了那个地步,要混口饭吃依然不难,便是什么都不干,积蓄也足以他用到老死。

到时至多断了诸多来往,日子至少不会难过,然则叫这小子没好日子过,也是容易的。

李并想着,就见管佐俯身伸手,朝着他手中竹简抓了过来,他缩了缩手,管佐微笑道:“阁下是要贪墨我的三钱,还是要贪墨我写的字?”

这话就有些难听了,李并原本拿着竹简是想博得在罗家大宗以及三叔祖面前解释的机会,但依照如今管佐给的蛛丝马迹来看,会造成的结果还到不了让罗家大宗以及三叔祖完全与他割袍断义、老死不相往来的程度。

而且即便罗家大宗怪罪,他未必不能利用此次灾祸做一些将功补过的事。再说的自负一些,只要不死,依照他的能力,换个地方照样活得快活,倒也不至于真的穷途末路。

而且管佐几次三番避而不答,实在可疑,就连此时“贪墨我写的字”都有模棱两可的感觉,李并越想越觉得管佐偷了五业曹大儒的笔墨来卖,心想到底是小娃娃,受不了气逞口舌之快,殊不知有些话不是谁都能说的,便是田辅在场也不行。

他想着无后顾之忧,把两片竹简放到管佐面前的案几上,冷笑道:“公子莫要以己度人啊,呵呵……这是何意啊?是不卖了,还是如何?老夫诚心请教,公子却始终顾左右而言他,又可是当真有难言之隐?”

说到最后想着吓唬吓唬年少无知的管佐,一张脸更是阴沉无比。

李并那口气夹杂着些许自以为然的得意与鄙夷,脸色也是阴沉得可怕,大概是被吓到了,身旁的乐燕深吸一口粗气,管佐拿起两片竹简翻看几下,不以为然地直视李并的脸,想了片刻,笑道:“阁下这么说有意思吗?这一句句的,想问我哪里偷的书法,直接说不好吗?”

这反应非但没有被吓到的样子,倒好似看不起自己装腔作势,李并一怔。

田辅刚笑起来准备打圆场,便见管佐望过来,表情认真:“田叔,你也不用说好话。你二人一个扮好人利诱,却不给实惠,一个口口声声小心谨慎,却暗藏机锋。我都说了我此时就卖,等到签字画押后,出了事也是我倒霉,至于如此吗?”

田辅一愣,李并脸色也瞬间红白一片,目光微微躲闪。

“我也搞不懂你们遮遮掩掩是在顾忌什么。”管佐表情诚恳了一些:“老实说,我先前被老掌柜赶出来,其实心里已经绝望了。这东西保不住的,又不是可以再生产的物什。似老掌柜这般笔力深厚之人,一看便能学会。”

应该是觉得受到了侮辱,李并黑下脸来,管佐一脸坦然地继续道:“田叔能出面调节,老掌柜也能赏脸款待我,我已经很满意了。大家都坐下来爽快一些谈一谈价钱多好。非要觉得我利用不好的手段得来的楷书?”

他喝了口茶,放下碗又道:“那我直说,欺我在先,假借请罪之名再辱我,太无君子之礼了吧?我也把话放在这里,我不会告诉你们书法自何处来。为何我来卖货,还得奉承你们,将货源也说出来?这等物什,你不要自有别人要啊。”

李并表情已经凝滞,扭头望向田辅,眼神之中闪过一丝求助的意味,田辅望了李并一眼,扭过头也随即摆出愧疚讨好的笑容,目光夹杂着审视。

管佐望着这一幕,话锋一转道:“不过我不能不顾与田叔的情分。我便坐在这里等。家师习珍习公佐,便是习氏中人,你们只管去五业曹寻他,亦或找其他大儒询问。我就当作你们替楷书扬名了。这字并非从五业曹来,我问心无愧。不过你二人这心思……我要入五业曹自是去找老师,何须田叔帮忙。都寻到此处了,便是诚心想谈买卖。既然你们跟防敌似的……可还要谈?”

此时田辅笑容柔和欣慰,李并则脸色迟疑,两人对视一眼,田辅又目光疑惑地望向乐燕,乐燕则一脸迷惑地望向管佐。

管佐垂目凝望竹简片刻,说道:“老掌柜,也不要耽误你我的时间了。我就把我的条件先说了。我敢用性命担保,我这书法除了你们知晓,再无其他商铺知晓。你只管去查,我等着你。届时你要买,田叔也说了,这书法价值千金,我无权无势,自认怀璧有罪,不会真这么贪,看在田叔的面子上,也能少要点。但这价格,只怕你仍舍不得给。自然,价钱还是要报的,我的底线在五百金,亦或你这家店往后每月赚多少分我二成。便是关了门,那两成每月也得给我。”

李并嘴角抽了抽,冷下脸来。

管佐说道:“其实也是随口一提,我也不想弄成这样到时候一拍两散什么都没了。我相对喜欢折中的办法。我寄卖……”

李并神色一愕:“寄,寄卖?”

管佐把两片竹简放在案几上,“对……也不对,与其说寄卖,不如说是赠与吧。便是我重新写两个字——干脆老掌柜你写。我的字本就粗鄙,若非楷书珍稀,老掌柜不敢冒领功名,想来也不会买。但你要把楷书给挂在店内最好的位置,还不准收我寄卖费。我就实诚一些,你写王羲之的名字。”

他顿了顿,将烧焦了半面的竹简向李并的方向挪了些位置,说道:“不如这样,《静夜思》我也一并赠你。你就用楷书抄《静夜思》挂在上面,诗文还写李白的名字,字挂王羲之的名字……二位不必问这两个人是谁在哪,我已经说了,我不会说的。至于姓名表字我等等会抄下来。不过,这事其实就是老掌柜你占了便宜。我不想也不能自己吃亏了。老掌柜,我要跟你谈笔生意。”

李并一脸惊异地望向田辅,田辅愕然道:“生意?”

“就是买卖。”

这年月好多词就算有与后世的意思也不同,管佐解释了一下,望着又有两名儒生打扮的年轻男子走进了巷闾,目光停留在隔壁酒肆的木墙上,沉吟道:“我在造纸,田叔这边我会进石灰。之前田兄将石灰以成本价给我,这份好我记着,希望往后能与田叔长久合作,也希望田叔能再给我优惠。”

管佐笑着将目光从田辅脸上转移到李并脸上,“所以我就要你给个渠道。我要是真造出来纸来了,我也成本价卖你,不管你店里的纸是自己造的还是别人给的,我的纸你不准不收。差的你可以退,好的你必须得收,还要放在最显眼的位置。”

他顿了顿,“我也可能另外到你的店里租个书架橱柜自己卖。书架橱柜你必须得租给我,还得低价。这事等我真造出纸了可以细谈。没造出来,字与诗还是挂在你这里,卖纸的事当我没说。书架橱柜照旧得租我,至于能再实惠多少,届时就看老掌柜客不客气了。”

李并与田辅又对视一眼,表情古怪。

“老掌柜若实在不相信我,寄卖也不肯……”见李并表情微微凝滞,管佐望向田辅淡笑道:“我无权无势,再拿去别处卖,恐生了变故。既然田叔出来主持公道,我便将这书法送给田叔了。”

李并一愣,田辅瞪圆了眼睛,“二郎……”

“田叔不必客气。此前老掌柜与李兄争论楷书时,侥幸听到今日这家有位姑娘要来,在市门外又听那位李兄说认识些人物。我想着老掌柜必与权贵有关。恐得罪老掌柜,亲朋好友遭遇不测,自觉田叔既然能出面,必能护我周全,故而才行此举。”

管佐说着,脑海里渐渐浮现起此前在端木堂见过的那名富家女子,或许便是之前想岔了,那位富家女子便是来巡视家业的世家姑娘。

李并脸一黑,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欲言又止,一脸郁闷。

田辅神色精彩,颇有惊喜意外之意。

乐燕侧目向管佐,目光怔怔。

管佐迟疑了一下,朝李并干笑道:“不过……老掌柜,我年纪轻,有些话说出来你别生气。说心里话,有早上那事,我对你没什么好感,刚才有些话比较冲也是想逞口舌之快。你刚刚也说了我以己度人。你看,你大人不记小人过,你我就当之前那些不愉快从来没发生过,如何?”

巷闾中那三名年轻儒生走了出来,在陪同的李丘拱手相送下愁眉苦脸地上了马车,管佐回过头,望了眼田辅:“真要这次选了下下策,让田叔渔翁得利,你自觉什么好处都没捞到,又碰到有人知道我送田叔楷书,从而追究你怠慢我的事了,你找田叔报复去。”

“我小门小户,实在不值得你动气。自然啦,丑话得说在前头。老掌柜,你也不用叫我再寻人问卖楷书的原意了,我便是亏本买卖,行善事的同时顺便讨些好处。然则真送给田叔,便是田叔将来照拂我,我此时一点实惠没捞到,也不会甘心。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老掌柜你要找我麻烦,我只能跳河了。到时候弄得你身败名裂,你别怪我今天话粗。”

他说着,扭头朝蹙眉的乐燕微笑道:“放心,这次提前通知你们哪里救,就是把事情闹大。大好河山都没看够,不会再想不开了。而且事情闹大,田叔肯定会替我做主。田叔最在意人情世故了,礼尚往来的事不会不做。”

他望向表情呆愣的田辅笑了笑,又望向侧目田辅、嘴角微弯起来的李并:“老掌柜,你看,你选哪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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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亲情如一首永远唱不倦的老歌,古老的曲调中饱含浓浓的真爱;亲情似一杯淡淡的绿茶,虽不浓郁但却散发着淡雅的醇香;亲情似大海里的一叶小舟,于惊涛骇浪中承载着风雨同舟、不离不弃的誓言。拥有亲情,便拥有了世间一切的美好,让这浓浓的爱、悠悠的情化作一缕春风,吹来桃红柳绿,吹开心底似锦的繁花……在最无助的人生路上,亲情是最持久的动力,给予我们无私的帮助和依靠;在最寂寞的情感路上,亲情是最真诚的陪伴,让我们感受到无比的温馨和安慰;在最无奈的十字路口,亲情是最清晰的路标,指引我们成功到达目标。
  • 祭祀村

    祭祀村

    一具被掏空内脏的尸体,一个用人祭祀的神秘村庄,到底隐藏着怎么恐怖惊叹的秘密?一个精心设计的死亡游戏,面对重重机关,他们是否能全身而退?一段艰辛惊险危机四伏的寻宝之路,历经万千险境之后他们得到的究竟是什么……
  • 乙肝科学保健指南

    乙肝科学保健指南

    慢性肝炎很常见,诊断不困难。然而,慢性乙型肝炎很少在发生后即能作出早期诊断,多数病人就诊时难以说明何时开始有病;就诊时,甚至多次门诊后医生也未必能正确说明病情程度;有的病人病因不明或治疗无效,辗转求医尚无结果。肝炎患者在日常保健和治疗中应该注意些什么呢?本书主要从不同的季节,介绍了一些科学的保健方法,可以让你避免感染,为了我们的健康我们一起来看看这本书吧。
  • 术士迷踪

    术士迷踪

    这是一个关于术士的故事。也是一段关于一枚古老玉符的传奇……然而这一切,都要从明朝天启年间,造反兵败的白莲教徒被押解入京之后说起。逐渐揭开一个隐于千年背后、鲜为人知的诡异世界。
  • 勉仁斋丛书:人心与人生

    勉仁斋丛书:人心与人生

    《人心与人生》是梁漱溟自认为最重要的一部著作。梁漱溟内心中“自谓负有沟通中外古今学术思想的历史使命”,而他的这种历史感与使命感的精神力量,则集中表现在他最后一本《人心与人生》一书中。梁氏一生著述达30余部,但代表他思想转变与哲学菁华的,却是这本《人心与人生》。这本书也是作者写作时间最长,思虑最精深的一部著作,从立意到刊布经历了半个多世纪之久。此书最吸引人之处,也是存在最大争议之处是作者预言人类文化的前途是西方文化的没落,中国文化的崛起。
  • 盛妻凌人

    盛妻凌人

    四年前,她救下了逃亡的他,戏言救命之恩以身相许。四年后,她被继母和未婚夫赶出豪宅,差点成为车下亡魂。他以身相许,实施股神养成计划……你要的,我都会给你,除了自由!
  • 复仇女神之王的归来

    复仇女神之王的归来

    出生在穷困家庭的(叶萱)夜珊,被父亲丢弃…在后来的种种原因下,发现自己的父亲……
  • 民族主义与中华民族精神的现代转型

    民族主义与中华民族精神的现代转型

    本书分为上下两篇,上篇对学术界有关近代民族主义的研究进行了回顾与总结,提出来近代民族主义的几种类型,以及与激进主义、保守主义和自由主义社会“三大思潮”的关系;下篇具体全面地探讨了社会巨变对民族精神的影响、中华民族精神概念的形成、国民性弱点的反省、传统民族精神的弘扬与重铸、新民族精神的形成、民族精神的继承与创新、反抗侵略对民族精神的提振,以及中国共产党对民族精神的构建与升华。作者对近代民族主义与近代中华民族精神发展的考察与探讨,对引导民族主义的健康发展,对深化民族精神、民族文化与文化领域建设的研究具有重要的学术价值。
  • 幕后黑手强势要饭

    幕后黑手强势要饭

    品名:地球碗生产日期:46亿年前作用:要饭饭种类:包括但不限于灵气复苏,武道崛起,游戏系统,虫族,scp基金会,深渊邪神,冥秦归来,斗宗,异种,主神光球,外星文明,黑化天庭,凹凸曼,二次元恐怖,时间旅行者,恶魔……叮叮当当敲着碗,强哥啃了一口月球变的烤兔腿,高声唱道,“降临的,特异存在们,快点到,我的碗来!快一一,点啊啊啊……”魔辉PS:本书看点在现实世界逐渐异变跑偏,主角在幕后推动人类文明集体超神,顺便怼死各路降临存在的故事,群:38.711.87.83
  • 莲繁

    莲繁

    雾夕莲出水,霞朝日照梁在残酷的背景下,每个人都疯魔了一般,燃尽自己的生命,竭力想生存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