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一早,南初便来敲门,说闲着也是闲着,让她去街上转转,考察一下明江城这边对泥窑瓷器的进货偏好,顺便也试探下本地产出丝绸的质量,好与出口给她们的货物进行比较。
梅漪鲜少来明江城,觉得借此机会到处逛逛也不错。
离客栈较近的春绸大街,因名气稍大的几家绸缎庄都选址在此而得名。
这条街上的绸缎琳琅满目,品种繁多,有特色织锦,天丝蚕缎,还有些称作西兰卡普的部族特产。
梅漪有十九和蕙兰跟着,逛了足足一个上午,每种看上眼的缎品都以做荷包为由裁了一份小样。
午间饭点,不想去什么食府点硬菜,听说明江城的街头,有家紫苏蜜酿滚青桔,非常闻名,梅漪便打算也去尝尝。
向路人打听到了位置,找到了街上这家外表极其朴素的酒馆,露场上就有桌椅,梅漪挑了位置,向茶娘点了四份紫苏蜜酿加糖霜滚青桔。
“四份?”蕙兰担心梅漪吃坏肚子。
“欸,十九呢?”梅漪回头就不见了她的踪影。
话音刚落完,十九就出现在了眼前:“主人,已经排查过了,周围没有可疑之人。”
“你这......”梅漪哭笑不得,挥了挥手示意她赶紧坐下,“不用这么紧张,快坐下。”
茶娘很快端上了斋品,梅漪将其中两份紫苏蜜酿竹筒推到二人身前:“来,这可是明江城的一大特色,今日我请你们!”
青桔已经腌渍风干过,外皮分泌了一层浅浅的糖霜,紫苏蜜酿还夹着丝丝桃子的气息,酸甜之中微微酒薰。
蕙兰不怎么惊讶,毕竟夫人从小教导,小姐的性子就是这样。
倒是十九有些受宠若惊,这和她离开镜湖月时所设想的血雨腥风不太一样。
青桔片先含入嘴里,第一重酸甜晕开,双手端住竹筒饮入紫苏蜜酿,竹子清香缠绵紫苏,脆桃蜜酱中包裹绵软轻薄的酒意,不似酒酿,更胜汤饮。
梅漪正欲拍手叫绝,可敏锐的嗅觉忽然捕捉到了一丝奇臭无比的味道。
呕。
她放下竹筒,原以为是这斋品有问题,细细轻嗅,发现是从旁而来。
一转头,果然看见对街有情况,有一个小孩子正提着一个盛潲水的木桶,再耐心一看,几个小孩子正在欺负一个明明比他们高大的少年。
提潲水的小孩很不客气地向那脏兮兮的少年靠近,被欺负的少年衣衫褴褛,像是个乞丐。
他们忽然就扭打成了一团,只是少年虽个头比他们大,终究寡不敌众,很快就被钳住了四肢。
那少年脸上被抓出了道道血痕,他咬牙切齿地朝小孩身上啐了一口。
几个小孩子见状,竟一起围攻住那少年,逼着就要把他的头按进潲水里。
“住手!”梅漪喊着,冲到了对街去,使劲扒拉那几个小孩子不让他们摁他的头。
竟然强迫人吃潲水,这几个孩子父母怎么教的!
领头的小孩子眼看要梅漪坏了事,心里很是不爽。
他将双手伸进潲水桶捧了一大把,对着梅漪就往她身上泼。
不偏不倚,正要洒到梅漪的头上,被追来的十九用身子挡下。
“主人!没事吧!”十九安慰她。
梅漪定睛一看,她自己没事,十九却被泼了一身。
“泼她!”小孩更生气地指着梅漪。
随后几个小孩子放开了少年,转而每个人都用手掏住一把就往梅漪身上洒。
一洒就没完没了,一捧接一捧的,这下连梅漪身上也被洒到了臭烘烘的潲水。
十九不能容忍主人被欺负,未等命令,她拇指微动,拔剑出鞘就要反击。
“等等等等!”梅漪见她亮剑,连忙阻止。
十九只得停手。
几个小孩子被这一手亮剑的气势给吓到,看到十九狠狠瞪了他们一眼,随后气势顿萎,潲水桶也不要了,跑了。
算你们识相,十九想着,收剑回鞘。
蕙兰此时也赶了过来。
梅漪连忙去扶那个被欺负的少年,看见他的身上也被泼了不少。
伸手刚刚触及到少年的肩膀,他就像疯了那般,猛地一挣将梅漪的手拽至身前,狠狠咬下,牙齿来回碾磨。
“呲!”梅漪倒吸一口凉气。
好狠,全是虎牙吧。
十九见状,拔剑就要刎上少年的脖颈。
“住手!”梅漪叫住她,很是无奈。
怎么动不动就要杀人。
“你松口,我不会欺负你的。”梅漪对少年说。
“唔!”少年吞吐不清,仍死死咬住梅漪的手。
“小姐!这肯定是个傻子!你别跟他讲理了。”蕙兰连忙去扒拉少年的脸让他松口,掰不开,只得用踹的。
全是无用功,少年怎么都不肯松口,仿佛他是一匹狼快饿死,而梅漪就是到嘴的一块肉。
没办法,梅漪只好腾出另一只手来摸索,找出来一颗粉丸,两指一合就将其搓成粉末,一把往少年的脸上撒去。
药粉发挥作用几乎是一瞬间,少年松了口,不发一声倒在了地上。
“真晦气!”蕙兰看着梅漪这被泼的一身,将怨气撒到了少年身上。
“十九,将他带回去。”梅漪说道,一边给手上的牙印伤口止血。
“小姐,你还要管他?”蕙兰在一旁插话。
“带回去。”
“是。”
十九得了命,一只手就将少年拎了起来。
蕙兰回酒馆付了账,三人就拖着那少年回去了。
到了客栈里,各自沐浴更衣,总算洗掉了那一身臭潲水味。
蕙兰叫来小二,让人把昏迷的少年也带去清洗了身子,人被客栈抬回房时,脸面干净,衣衫整洁,已经体面多了。
此刻,少年就躺在地上,被三人注视着。
“母亲在楼下吗?”梅漪问蕙兰。
“没有。”
蕙兰方才叫人时,下去望了两眼。
“这个人身上穿的是玉锦蚕缎,这种布料制衣,我都只有一件。”梅漪向二人解释。
蕙兰回想一下,大概明白了。
大抵是大户人家的落难孩子,难怪小姐要救他。
“可是小姐,你看他那样子已经傻了。”蕙兰说道,“你莫非要帮他找家人?”
梅漪不语,伸手去摸少年的后脑,初步摸到粗糙有挫伤,细微的凹凸不平,有血肿。
她又让蕙兰取来银针和小香罐,将少年翻了个身,银针入体,小香罐点火反扣,逐渐有青黑的淤血顺着银针上流。
“他体内好像有毒。”梅漪拔起香罐银针,“十九,你把他扶起来,咱们把他送到医馆去。”
“是。”十九一把将少年扶了起来。
只是梅漪三人忙活了许久,跑了城里四五家医馆,都说问题大部分聚集在头部,无论是动针还是用药,他们都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惶恐而不敢下手。
跑了最后一家医馆,仍然是一样的结果。
万般无奈之下,梅漪想到了巫山上的人。
“蕙兰,你回客栈去,若是母亲问起,就告诉她我去巫山了。”梅漪打发蕙兰回去。
巫山上危险,蕙兰手无缚鸡之力,说白了,有点拖油瓶的意思。
蕙兰听话与二人分别,梅漪和十九,一人一边扶着尚在昏迷中的少年,往城门去。
城门下,梅漪向一辆马车问价,去趟巫山竟要五十两,再问一旁的板板车,三个人只要十五个铜板。
......
她还是选择了马车。
马车一路疾驰,很快就抵达了巫山,撒上避毒粉,十九主动扛着少年,三人往巫山顶上去。
再次见到梅漪时,张圣虚并没有惊讶,倒有点没想到她还带了个病人来。
少年被十九丢上泥棚子里的石板床,失去知觉的他现在如同一块刀俎鱼肉。
“这是......”张圣虚走过来,一眼就看见了少年手腕间的印记,“你在哪儿找到他的?”
“就在今日明江城的大街上,他正被几个小孩子欺负。”梅漪回答。
“唉,兜兜转转的。”张圣虚似是回忆起什么,叹了一声。
“您认识他?”梅漪像是松了一口气。
“这个印记我认得,京平候府的家纹。”张圣虚简单解释两句,便开始查看他的身体状况。
梅漪见张圣虚已经开始查看,便不再开口打扰他的思绪,默默等待着他的结果。
许久,张圣虚开口:“淤血很严重,需要引流清血。”
他在院中翻翻找找,最终拿出了一个盛得住水的小箩筐,递给梅漪:“往山下走能看见池塘,去捉些蛭虫来。”
“主人,让我去吧。”十九听见抓蛭虫,心里不放心。
“让她去。”张圣虚开口道。
“你在旁边看着我就行。”梅漪劝十九放心。
十九只好点点头,跟着梅漪往山下走,不一会儿,确实看见有个池塘,清澈见底,路途兰草蕙茝深深长二尺,不得不踩着根茎往前压,草根折断的声音入耳,挂露打湿了裤腿。
梅漪先走到了塘下,裙摆不方便下水,系上也立刻打滑散开,她索性借来十九的剑,一刀割开了裙摆,顺着撕开,露出裙下的两节小腿。
十九想过自己的剑会用来杀敌,用来自刎,就是没想到过会用来割少女的裙袍。
“你就在岸上等我啊!”梅漪叫住十九。
随后,她脱掉鞋子赤足下水,弯腰捡起一颗锋利的石子,犹豫了一小会儿,狠心用石子在小手臂上划了一道细小的口子。
十九神色微动。
血液从梅漪的小手臂少量渗出,梅漪将手臂浸在水中,血液晕开,很快就不见了颜色,原本宁静的塘水有了动静。
沉在阴暗处的蛭虫纷纷顺着血腥味寻来,很快聚集在梅漪附近。
来一个抓一个,梅漪动作很快,大大小小的蛭虫不一会儿就挤在一筐子里。
“走吧!”她踩上岸,粉色的衣衫已经被浸湿了,脸上也沾了不少水珠,倒显得她的脸色更加明媚。
“嗯。”
十九在前,梅漪在后,她们又往回赶,回到了泥棚子里。
“回来了啊,过来吧。”张圣虚唤梅漪。
她走过去,见少年面色苍白还未醒,他上身衣物已褪尽,四肢躯干各处穴位扎了无数针,还有盖了许多香罐在胸前。
“把蛭虫都放进来。”张圣虚递过来一口小罐。
梅漪不明所以,将筐中蛭虫倒进了锅里,随后,张圣虚将水滤出,让梅漪把一旁的酒倒进去。
她照做,随后,面前小泥灶生把火,小罐架在一片瓦上,隔火蒸起来。酒液蒸发极快,这温度又偏偏死不了,很快,它们的体液溢出了体外混在酒里共同蒸发,身体萎缩成条条细小黑线,赖在锅底一动不动。
这是死了?
“两滴血,加进去。”张圣虚指导她。
“好。”梅漪蹲下身去,挤了挤小腿上的伤口,沿着指尖,血滴进罐中。
“看好了,这些分别是蓬头兰,白乳草,龙牙仙,骘罗藤,土龙胆,研磨成浆后倒进去。”张圣虚说着,将早已磨好的浆递给梅漪,示意让她来。
梅漪接过浆杯缓缓倒入,只见原本已经干煸成线的蛭虫纷纷在一瞬间膨胀成原来的好几倍,并渐渐蠕动了起来。
又活过来了?!
“一个罐子一条,放进去吧。”
“好。”梅漪说着,用筷子夹起锅中蛭蛊,一罐一条。
“还有头部。”张圣虚提醒梅漪。
少年额间正中有一香罐,梅漪不带犹豫,将蛭蛊放了进去。
香罐下面看不清发生了什么,梅漪只能静静等待结果。
许久,只听啪的一声,第一个香罐脱落,蛭蛊活体因体型膨大,卡在罐子里面一并脱落出来,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直到最后,少年额间的香罐也脱落下来。
他虽未醒,但梅漪已经看得出,面色逐渐红润,嘴角和眼下的蜡黄也已褪去。
“这就是蛭蛊,不入蛊药,伴酒煮之去除毒性,可用于清血祛毒也对人无害,只是蛭虫要在不见阳光的背阴之地生长,以自身血液吸引捕之,明白吗?”张圣虚说,“凡体内有微毒余毒,皆可用此法。”
原来他是在手把手教她。
“明白了。”梅漪一笑,“那他已经无碍了吗?能清醒过来吗?”
“基本无碍,需要休养。”
谈话间,石板上躺着的少年逐渐清醒过来,他余毒淤血虽已清净,但此刻脑子里还是一片初开混沌,不省人事。
像见了鬼那般,少年迅速坐起身来,看见梅漪站在身前,一口就要咬过去。
十九反应极快,闪身过来就按住了少年的脑袋,他张嘴也咬不到。
“哇,你属狗的吗!”梅漪见状,不禁说道。
“脑子还没清醒。”张圣虚笑了笑。
随后,少年竟一把挣脱开了十九,赤裸着上身,鞋也不穿就撞开了梅漪,往院外撒腿跑去。
“这!”
他才刚醒,这巫山上又是能碰的不能碰的混杂生长在一起,他贸然闯出去,能完好无损地走下山才怪了。
“十九!拦住他!”梅漪说完,拔腿追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