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川城内,芙蕖宫后廊阁,郁望初坐在堂椅上,对面是贺月。
两人之间是棋盘,白子落盘,黑子围绕,混沌难辨,胜负未晓。
轮到望初落下一白子,他问:“赵绮罗走了?”
“昨儿就走了。”贺月见他落子,左手两指捻起一颗黑玉棋子。
而他一手欲落黑子,一手正捡着瓜子嗑得乐此不疲,瓜壳皴裂的声音不绝于耳,听得望初脑瓜子疼。
“她走了,铁矿场毫无悬念是你的,还留在我这寒舍蓬荜生辉?”
贺月盯着棋盘,久后,他落下黑子:“八字还没一撇,做人也不能太自信不是?”
“有她的人助你,何须多虑。”望初紧随将白子定格。
“你不对劲啊。”贺月捻起黑子又落回去,转而凑了过来,“你最近怎么老提赵绮罗,你是喜欢她?吃醋了?”
“带毒的蝎子,没兴趣。”望初睨他一眼,提醒他,“落子。”
贺月意味深长地一笑:“没必要下了。”
“自以为是。”
“你才是。”
“落子。”
“好吧。”贺月抿嘴,微微抬手,又将一颗黑子落入局中。
面对这一颗强势的黑子落定,郁望初微蹙起了眉。
他在想什么。
这颗黑子落下的位子不偏不倚,巧妙地卡在了输赢抉择的交界之间,黑子的核心之位暴露在白子攻陷的范围下,白子顺势可破出围势反吃堵死黑子的退路。
落正南,白子胜,落正北,黑子胜。
这家伙,什么意思。
郁望初这一子滞留空中,迟迟未下。
他忽然叹气一声。
随后,手中落棋无悔,果断落在正北。
白子输了。
贺月胜出。
一反往日吊儿郎当的戏谑摸样,贺月以沉默不语,望着棋局。
望初输掉的代价,是随他回到贺兰那风卷云涌的刀尖之地,回到九死一生的镜湖月。
“你放水的手法,过于拙劣。”望初微微笑。
“你......”他轻声未启,抿住了唇,许久,说出一句,“抱歉。”
望初站起,立身至窗前,云淡风轻地看着窗橼侧畔摇曳着那一串竹风铃。
是梅漪小时候编来送给他的。
“你要不要带她一并走。”贺月看懂了望初。
“不必。”望初神色微动,“许家如今再不济,也是许太爷的后辈,不至于被轻易卷入的北魏朝政之争,况且有许乔那小子保护她不受欺负,我能放心。”
若一朝回到镜湖月,危机四伏,千万双眼睛藏在暗处,怎么能把她牵扯进来。
贺月不再多言,静静感受着自己的呼吸,脑子里却浮现出梅漪的样子。
若家人不辞而别不知所踪,她不知道会是什么样子。
从一开始来到棠川,第一次见到她,他心里对她最强烈的感觉,是愧疚。
因为他的出现,从一开始就是为了带走她的家人。
“你将她撵到明江去,是想不辞而别?”他说,“不等送她出嫁再走?”
“那样我就走不了了。”望初语气中辩不明情绪。
毕竟,她是他最想保护的人。
若看着她出嫁,他一定会担心一向挑食的她吃不吃得惯许府的饭菜,会担心她喝醉了乱跑,会担心她吵架了没有娘家回,会担心她的孩子听不听话。
“要不,让南初留......”贺月还未说完,便被望初打断。
“不必。”望初抬眼。
一时间,二人久久无言。
-
明江城内,南初收到了消息,棠川铁矿场的夺标会已拍板于三日后举行。
今日,她们就启程回棠川。
早起后,收拾的活儿都是蕙兰和南初的丫鬟映秋去做,十九盘腿坐在柜上抠剑柄灰尘,梅漪在逗弄聂诗白忘记带走的猫儿。
不到三竿时分,映秋备了两辆马车,梅漪抱猫儿,十九提鸟笼,蕙兰带行李。
一路只欣赏了些平淡山川风貌,颠颠走了两日路程,终于在白日里抵达了棠川城。
只是入城后,马车未往梅府去驻留,而是直奔了梅府在东大街经营的绸缎庄。
下了马车,梅漪杵在街上,见着宽大牌匾上的字号,皱了皱眉:“怎么到这儿来了。”
南初也下了马车:“裁嫁衣,换别家的来做,我不放心。”
“裁嫁衣?”梅漪蹙眉,“婚期不是还早吗。”
怎么这就要裁嫁衣了。
“我和许乔他娘商量好了提日程,等招标会的事情忙完,许家就来提亲。”
“你们商量怎么没我的事。”梅漪低垂下眼。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还真就不问过她。
“你也不看看自己多大了,你不嫁,许乔也不肯娶别的人,再拖,两个都耽误了。”
话语间,南初已经拉着梅漪上了二楼,此楼装潢更加古朴阔气,是用以招待贵客定制的。
梅漪在一旁坐着喝茶,料子都是由着南初在挑。
里子衣用珍贵的天丝锦绸,丝滑亲肤,底衣挑了华丽典雅的大红西帛锦,二层选清透的燕尾纱,三层是柔软轻薄的云纹绫罗纺,滚边是彩纹织锦,刺绣图案是繁复的千山倒柳,金雀斜松,点翠是三十六锦雀银尾,缀珠是七十二仙海锦贝,缠八株鎏金苏,铰十六白银线,花去三十个绣娘的十日光阴,方才功成。
“我们家什么时候有钱到这个程度了!”梅漪看着掌柜写下的记录,震惊感叹。
天丝锦绸,皇室中人的最爱,一尺就是黄金百两。
仙海锦贝,一株千两,还是整整七十二株。
鎏金苏,白银线......
梅漪越往下看记录,眉头就皱的越深。
她心里并不未这件霞披的奢华感到愉悦,反而,越发沉重,且复杂。
仿佛这场婚约重如泰山,这件霞披刺肤烫骨。
如她所见,巫山上的采药人为了生计铤而走,板车的车夫为了一百个铜板一趟就要拉载十多人。
而这一件霞披换成银子,能养活多少人。
“娘,太贵重了。”梅漪神色并未带着喜色,“平常的就够了。”
“你以为我是为了显摆我财大气粗?”南初亲自替她量着尺寸,“你的嫁妆越贵重,许家就越能够重视你,许乔以后娶的小妾,还有那些下人,才不敢怠慢你。”
“还有小妾?”梅漪面色一耷,皱成一团。
“不然呢。”南初嘀咕她,一手掐住她的腰,围量。
梅漪没再多话。
毕竟三妻四妾这事是皇帝带头兴起,皇帝做什么都是对的,世人眼里,娶妾也就成了稀松平常。
在平凡民间中,一个男人娶的妾越多,只要能养得活,在外人面前就越有面子。
可这一来,有多少女人过着昏暗无望的日子,操着血淋淋的心。
梅漪不喜欢,也许世间也没有哪个女人喜欢。
但她也不奢求。
南初这时已经替梅漪量好了尺寸,她随后和掌柜又仔细交代了一番详细的事宜,方才拖家带口,一行人驱着马车离开绸缎庄。
到了梅府,已是下午。
梅漪进了府便给十九安排了住处,也将聂诗白落下的猫儿和鹦鹉都带回了自己屋里养。
猫儿取了名叫空空,鹦鹉叫小八。
南初回府后,只待了片刻又离开,她总是成日忙着生意之事四处奔走,梅漪已经习惯了。
她还是喜欢自己独自待在房里,不过现在可以逗逗空空,挺好。
“毛真软。”梅漪把空空放在床铺上,自己也趴在上面揉了揉它的脑袋。
望了许久,空空毛茸茸的脑袋过分可爱,梅漪对它一笑。
只是,梅漪发现空空和小八之间的种族压制让它们根本没法和平相处。
空空是猫,见了小八就忍不住要伸出爪子去掏鸟笼,梅漪怎么都拉不住它,一不留神就去迫害小八。
南初特别讨厌小动物,小八去她房里就是送死。
思虑最终,梅漪决定明日将小八送到望初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