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梅漪提着小八的笼子,带上了在明江城里买的青桔蜜浆罐头,坐上府中马车去望初家找他。
到了门口,大门紧闭,宅子里也是一片宁静。
敲门等候半天,无人应答。
梅漪试着推门,但是大门从里面上了锁闩,推不动。
“人呢?”她嘀咕。
虽说望初舅舅家里人少,但也不至于一个人都没有吧。
又敲门等了好一会儿,梅漪只好信了府里没人,选择离开。
天色还这么早,难道真的已经在芙蕖宫了?
想到此,梅漪又坐上马车,去了芙蕖宫。
到了芙蕖宫,她却得来管账的一句,先生昨日外出了。
外出了可还行,就这样白打发她一趟了?
“他去哪了?”梅漪问。
“这我也不清楚。”管账说。
“他一个人?”
“不知道啊。”
“行叭行叭,那你继续干活吧。”梅漪嘟囔嘴。
“是。”管账哈腰。
临走时,梅漪还去厨房顺了一把霜炸花生米揣着。
小八倒也不挑,给他花生米也叽叽两下就吞了。
回程的马车上,梅漪皱着眉有怨气。
望初到底去哪了,都不说一声的。
要是去通州,就能捎点特产的盐酥椒饼,去桐城,就有风沙酱牛肉,去承邸的话更好了,那里的醉仙酿可是一绝了。
可他这样先斩后奏的,啥都吃不到,想也是空想。
突然,马车骤然一停,只听到哐当一声,梅漪一个趔趄,差点从座榻上摔下来。
拉开轿帘一看,自家的马车和对街一辆,马头差点相撞个正着。
“对不起!”对面马车的车夫连忙先道歉了。
“没事!你们先走吧。”梅漪见无所大碍,便说道。
刚要放下帘子缩回去,她看见对面马车钻出来了一个面熟的人。
贺公子?
梅漪看清了是贺月。
“你没事吧?”梅漪主动出声问他。
她指的是那天在秦淮楼突然就抛下贺月走了,也没句道别,后续她还不知晓呢。
贺月瞧是她,先是一顿,却没有一似往常那般对她一抹笑容。
梅漪心里堵了。
他怎么没笑,难道真的在怪自己那天跑路了?
脑子里正要展开一大波胡思乱,他却又笑了。
“巧啊!”贺月挥了挥手。
“我那天……”
梅漪话还没说完,贺月已经放下帘子钻回了马车里:“赶时间!走了!”
车轱辘子夸夸滚动,不带一丝犹豫离开。
梅漪皱眉。
莫非他真生气了啊。
不行,得跟他解释一下。
“大东,跟上去!”梅漪也放下轿帘,缩了回去。
“是!”大东策马掉头,跟了上去。
贺月的马车跑的快,大东拉着马车,一路小心翼翼尾随才没有跟丢。
马车停下时,梅漪掀开轿帘,在不远处看见了贺月下车。
这怎么到城郊外的铁矿场来了。
转念一想,今日的开采权夺标会就在这儿举行,莫非他也是来......
“贺公子!”梅漪隔空对他喊话,挥着手打招呼。
贺月回头,随即看到梅漪像只小兔儿一样三步并两步跑过来了。
贺月的脸上毫无惊讶之意,俯身对她一笑:“你怎么还跟过来了?”
“我来跟你道歉的!”她看着他,眼里清澈。
“道什么歉?”贺月有些摸不着头脑,心想她什么时候欠过自己?
“就是那天在秦淮楼!”梅漪自己说着都有些不好意思,“对不起啊!明明是你陪我去的,我却丢下你跑了,秦淮楼里后来那个花娘子没有为难你吧?”
贺月神色微动了一下。
花娘子?她这是把赵绮罗当清倌儿了?
想象到赵绮罗那张不可一世的高傲脸色在风月楼里弹琴卖唱,贺月忍俊不禁:“没有。”
“你生我气了?”梅漪问。
“也没有。”贺月笑,“怎么这么提心吊胆的。”
“怕你骂我不够义气。”梅漪轻轻说道。
“没有啦,我今日还有要事,就先走啦!”贺月笑。
他头也不回地走进了矿场里,留下梅漪欲言又止。
今日铁矿场里在举行夺标会,南初也在场子里旁观,梅漪索性让大东看好马车,自己掂着小八,哒哒地也走进矿场里了。
进了矿场,四下竟找不到贺月的影子了。
夺标会的举行有着明确的目的性,虽然来的都是大户,但并没有些花里胡哨的架子。
矿场的烧窑棚子旁,拉一张红幅,摆两张大桌,丢十几张长板凳,桌上还摆了跟糊弄小孩一样的丁点儿零嘴,矿场的工人还有四方村里的百姓也围在周遭凑热闹。
这便是夺标会的排面,仿佛哪个村子在竞选村长。
虽然排面简陋不讲究,但内容流程却是严格控制,座上的每个人也都穿金戴银,有头有脸。
当然,梅漪觉得自己不算。
此时许知府人还未到,她在人群中挤了挤,很顺利找到了在一张板凳上坐着的南初,因为是女子身,所以并没有人敢去与她同挤一张长凳。
两张大桌上坐的都是竞争者,范云也在其中。
“娘,望初舅舅去哪儿了。”梅漪坐在了南初身边。
“你怎么来了,找他做什么?”南初见是梅漪。
“我想把这个给他养。”梅漪说着,将手中的鸟笼示意给南初看。
看见小八正在里面咂咂地蹦跶,南初的脸皱成一团:“拿一边去。”
年轻时蛊毒研究多了,后来就特别讨厌看见活蹦乱跳的小动物。
“哦。”梅漪将鸟笼放到地上,“那他什么时候回来啊?”
“该回来时,他自然会回来。”南初说道。
这场子里,充斥着纷杂的声音,有商贾之间的互相吹捧问好,时而爆发一阵听似爽朗的笑声,有百姓相遇指手画脚的闲聊碎语声,言辞里谈着降雨收成,旁观的有坐不住在嗑瓜子的,有长凳摇曳的嘎吱声,有隐忍失算响朗的放屁声,还有断断续续的咳嗽声,啐痰声。
随着一人的出现,所有嘈杂的悦耳的声音顷刻间消失,屏息凝神。
许知府来了,所有人的目光都在这一人身上。
尤其是竞争商贾们,目随人动,仿佛眼神交流上就是荣光,就能比别人多一分胜算。
有人拍了拍梅漪的肩膀,梅漪转头,是许乔。
他冲她一笑,长凳上还有空间,他掀袍坐到了梅漪身边:“等多久了。”
“刚来。”梅漪小声回他,摇了摇头。
南初闻声回头见是许乔,两人互相点头示意招呼。
夺标会正式开始,许知府先是让人按照名册一一清点到场商贾。
“范云。”
“程思群。”
“安子桦。”
“安子桦?”
......
“加贝月。”
加贝月?
梅漪寻思这姓加是个什么稀奇名字,抬眼将目光寻到席上,看见那年轻的举手之人,眉眼甚是熟悉。
什么加贝月,就是贺月!
他怎么去席上了,他不是贺兰人吗?
许知府是禁止贺兰官籍的商户参与此事的啊!
“怎么了?”许乔看见梅漪眼神都盯直了,顺着望去,原来是个美男子。
“没什么,觉得有些面熟。”梅漪看了看许乔。
许乔宠溺地揉了揉她的脑袋:“有我好看吗?”
“......”
“对了,许沁姐姐借我那衣裳还在我府里晾着呢,我今天还回来?”
“不用,再过几日你就是她的弟媳了,不用见外,一件衣裳而已。”许乔说着,竟有些孩子气地捏了捏梅漪的脸。
她的脸颊白嫩,捏起来软软的。
记得小时候在学堂,有一次没忍住去捏了她的脸,她哭了一天,还被她那个小舅舅给揍了一顿。
再过几日,她就真的是自己的人了。
像做梦一样。
不光许乔像在做梦,梅漪自己也像在做梦。
感觉昨日还在学堂念书,今日怎么就要嫁人了呢,只是梅漪心里又堵得慌,总觉得提起婚事就有些不安,又有些愧疚。
一想到嫁给他,为什么自己心里就会这样。
明明自古以来,成婚不都是一件琴瑟和鸣的美事吗。
忽然,许知府一声质问拉回了梅漪的思绪。
“怎么缺席这么多人!”许知府很是不悦。
安家,魏家,盛家......竟有足足九位缺席!这不是没把他棠川知府的身份放在眼里吗!
清点人数的官吏不得不重新点了一次名。
“范云。”
“程思群。”
“安子桦。”
“安子桦!”
......
一场下来,依旧缺席九人,名册上原有十六人,眼下只剩下七人。
按照流程,各家依次需要声明预算资产,挂银金额,运营筹划等,最后环节是自由辩夺。
也就是狗咬狗的意思。
“缺席的不等了,范云,这块儿你资历最老,从你开始吧。”
“是。‘范云起身,将身前的小册子交给侍从,递呈到知府手中。
从预算,渠道,流通,挂银,运营,范云像是被一句资历最老所鼓励,满腹而出的长篇大论,仿佛老太婆的裹脚布又臭又长,越说到后面,越发脱离他所递呈上的档案。
“这缺席的人怎么都是外州的。”许乔嘀咕了一句。
本来听到安子桦缺席,梅漪的心里就已经上下忐忑,许乔的这么一句,给了她一个激灵。
“没有棠川的人缺席?”梅漪看向许乔。
“没有啊。”许乔说,“花名册我见过,除了范云还是通州的,这个加贝月是蓬城的,至于程思群这几人,你看,哪个不是咱们棠川的。”
蓬城?
梅漪明白了,贺月隐瞒了自己的身份。
忽然,她又想起了前几日蝴蝶蛊那事。
若是那日,安家得手,今日,恐怕缺席的不止九人了。
会不会缺席的那些人,他们已经死了?!
就像她险些中蛊暴毙一般。
梅漪隐隐琢磨,觉得事态越发有些不对,心里也有些后怕。
自述报价很快轮流转着,最后一个是加贝月,他的陈述倒是中规中矩,不出彩也不被人压一头。
起码不招仇恨,不至于被群狗撕咬。
“娘。”梅漪问南初,“安子桦,是死了吗?”
“不知道。”南初说着,瞳眸微眯,有一丝危险的颜色。
这样的她,不常见。
“你说安子桦?他好像死了。”许乔忽然说,“前些日子我去医馆,撞见了安家人在里面寻医,安子桦就躺在那儿,胸前一大片血迹。”
“他死了?”
“血流了那么多,又一动不动的,我估计是死翘了。”许乔说,“也不知道是得罪了哪个江湖客,安家人说他是自己不小心受伤的,可我看着不像。”
梅漪依稀记得,贺月的拳头打的是脸,望初劈的是天灵盖,而她,脚又没装钢钉,还能给他踢出血来?
她走的时候,安子桦是还有一口气在的。
另外有人在那日杀了安子桦?
白咕咕一行人和安子桦是一伙人,那在场的就只有贺月有理由杀他。
毕竟今日如她亲眼所见,贺月也是一个竞争者啊!
可是梅漪觉得贺月不会这样不择手段地杀人。
潜意识里,她竟然分外相信这个人。
“许乔,那你还记得伤口是......”
“小漪,安静。”南初忽然打断了他们。
未来的岳母发话,许乔也只好噤声不谈。
此刻,梅漪心中如同乱麻,好像所有思绪缠绕在一团,越抓越乱。
如果不是贺月杀了安子桦,那后来动手的这个人,也许就是杀了那些人的幕后主使。
但现在,她也做不了什么,只能静静等待夺标会的结束。
各家的报价陈述都陆续结束,已经到了自由辩夺的时候。
范云是一把老手就开始挥刀,他先以坦率之姿,主动将范家的资金人脉之处的弱势坦率布公,范家,多的是信息资源,有的是精湛技师,只不过缺乏了些渠道,但这一点缺陷,不足为由将他拒之门外。
以退为进,话题牵引而动,余下几家很快被揪着鼻子走,以量各自的弱势为先,若程思群,就是初来乍到,缺乏善工技艺之人恐难上手,若加贝月,就是从未见识其人脉渠道的宽广,若陈龙,就是固守陈规不能善加利用等等。
梅漪旁听着,范云的这一手看似谦退,实则针锋相对,将他的优势自然摆到许知府面前。
一时间,无论从哪方面看,似乎范云就是不二人选。
梅漪看向贺月,见他在席上从容自处,似乎并未感到不利。
果然,贺月开始反击了,他以优势拉回话题,话锋一转,扯到了范云此前犯下的错误身上。
就是那一大批荒废的兵器。
并且,他故意将注意力引到了兵器二字身上。
范云要造兵器做什么呢?顺藤摸瓜,人心的无声威胁到了范云身上。谁又能保证,他虽为北魏人,心不曾向着邻国贺兰呢?谁又能拍板,说这批兵器的用途不是为国所害呢?
许知府曾下令禁止贺兰商户参与此次商会,若范云怀有异心夺标,那知府大人,就是打了自己的脸。
在梅漪看来,这其实很扯淡,造了一批兵器根本不能说明什么异心,可旁观者的不明事理胡搅蛮缠,就是最好的发酵素,只要有一点怀疑的种子在,悠悠众口之中就能开出花来。
他范云就算是身家清白,也能被说成卖国贼。
显然,梅家是贺兰的商户,这一点,成为了范云的把柄。
梅漪默默旁观贺月的主动反击,替范云捏了一把汗。
“娘。”梅漪压低了声对南初耳语,“我和范叔叔约见那日,这个加贝月去过芙蕖宫。”
梅漪的意思,就是贺月恐怕抓住了范云的把柄。
此时,席上的范云也明白,这是矛头指向自己了。
他坦率一笑,大方承认了自己造了大批兵器,但至今为止,一大批兵器还在库中吃灰,从未流通过外人手里,说他是有异心,简直是可笑。
若说范某无法自证清白,你加贝月,又如何证明自己清白呢。
梅漪眉间蹙起,这可当真是,疯狗互咬啊。
接下来,事情如梅漪的不安所料,还是发生了。
贺月等的就是范云急证自身清白。
他不紧不慢,将范云和梅家的合作一一详细说了出来。
梅家是贺兰官籍,人尽皆知。
这一出,虽不能算作范云居心叵测的铁证,却是十足地打了范云的脸,也狠狠打了许知府的脸。
四周一片哗然。
“我说不然梅家两位当家今日都在场呢,对吧,梅小姐。”贺月忽然看向了梅漪,将四周人的目光都吸引到了那一张长凳上。
众人望向了梅漪。
好巧不巧,许乔也坐在梅漪身边,这又让众人想起来,梅家和许府的关系似乎不一般。
这个许知府明面禁止贺兰商户参与铁矿场,暗搓搓地却允许梅家搞这么一出?
在场旁观的贺兰商户也炸了。
一时间,范云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许知府的面子也挂不住。
本来只是帮帮未来亲家,场面竟变得如此难看。
被众人凝视,梅漪一时间红了脸。
他竟然算计到她的头上来了,还堂而皇之地拆台。
这家伙......
梅漪张口欲辩。
身旁,南初突然死死按住了梅漪的手,力气巨大。
“娘!”梅漪不解,“就让局面这样下去吗?”
纵使贺月无法拿出铁证来说明范云和梅漪曾会面合作,可那根本不需要,他只要把人心引到那儿去了,就容易越描越黑。
三人成虎,强辩不得。
“让给他。”南初轻声说道。
许乔见状,也拍了拍梅漪的肩,说道:“一个铁矿场而已,别往心里去。”
合着此话一出,这是要拱手让给贺月了?
完事了,还有答应范云的事,她们还得赔进去一大笔兵器的钱?
这就如同剜了腿上一大块肉去钓猎物,最后肉被吃了,猎物也被人偷走了那般。
梅漪怎么想心里怎么不爽。
许知府原本对在场的众府都不怎么看好,他对于这个一月前突然在蓬城声名鹊起的加贝月一直是保持可疑的态度,唯一的老手范云还被如此反将一军。
最后,锣鼓三鸣,红绸揭榜,开采权花落这个原本不被许知府看好的加贝月手中。
夺标会散场后,梅漪四下也寻不见贺月。
去了他在无名街上的府邸,也和那日去找望初如出一辙。
好好的人竟突然就蒸发了。
她来不及道谢,也来不及质问,所有的情绪都蕴酵在心底,没有出路。
可她也管不了了,也许以后,都管不了了。
因为再过两日,她就要嫁人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