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川,素来以杜康最是闻名,腊月底天气冷,这天下闻名的酒会便是此时开上半月。
梅漪手里捏着自己的兔子酒壶,在街上里打转尝着各家酒酿。她倒不是多钟爱这庙会展子,就想一个人出门透透气。
梅漪忽然一阵心烦,就想起许乔那副傻样,本来学堂念书时那会儿,她还觉得他挺可爱的,但现在,她一点都不觉得。
她不讨厌许乔,但是讨厌嫁给他这件事。
棠川许家,在这不起眼的边境,一州知府,皇亲国戚,那便是棠川城的天。北魏有许多买卖都需要皇家钦定的人选,茶盐铁器等等,而在棠川,这块敲门砖便是许家。
好巧不巧,许家的公子喜欢的人偏偏是自己。
梅漪想,这大概也是为什么南初咬定了想让她嫁到许家吧。
说到底还是为了利益讨好,她真的不稀罕母亲说什么图许乔对她好来哄她。
大概是因为南初年轻时也算为爱情搏了一切,私奔出逃啥事都干过,最后落得带女儿到四处讨生活。南初总教诲梅漪说,她还小,才不懂什么是男女感情,小女孩就是不知晓爱情是感情里最不靠谱的。
以前,梅漪倒也看对面茶铺子里的看茶书生顺眼,不过是和蕙兰多提了两句,去茶铺子里听那书生评了几回书,梅夫人察露风声,竟盘了对面茶铺,撵得那书生只得上京赶考。
说小孩子不能早恋。
越想越烦,梅漪晃荡捶头,又灌下手中一口酒。
她想去高处的城关上,那里有一个露台,抬眼是璀璨夜空,低头是万家灯火。
穿过街巷,霓光辉映,张灯结彩,纸鸢和灯笼,油彩和假面,映花了梅漪的眼。
热闹的地方,其实好像哪里都与她无关。
见到了街边一个挂着绿帷布的摊头,她心头一馋,走了过去。
“梅姑娘,还是两块叶儿糕吗?”是个熟悉的姑娘笑着问她。
“嗯。”梅漪轻轻一笑,脸色有些疲。
“怎么看起来心情不好。”小婉看了看她,“有什么心事吗?”
“啊,没有。”梅漪不好意思笑笑,“可能是因为前几天生病了气色不好。”
“那好吧,天儿里冷,你多注意身体!”她递过来叶儿糕。
“嗯。”
除夕的夜晚像洒了银。梅漪素来不爱看月亮,倒喜欢瞧着那零碎的星星,她离开小婉家摊子后,一手揣壶一手捏着叶儿糕啃起来,继续往高墙露台上去。
今日街上人是真多,走了半天才到城关下。
腊月冷风簌簌过脸,梅漪一步一步爬上城墙,高处的风吹得她酒意消了大半,她闭眼,满足地感受着这温柔的力量。
闭眼后心头一酸,好像泡进了醋里,她睁眼趴上城墙,整个人够出去半个身子,朝着关外大声地唱起了歌。
“小燕子哟!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
歌声很轻飘,平日不好意思在人前唱歌,这一两句童谣就唱的格外用心。
“唱的好!”黑夜里忽然有人开口。
那人刚话音落,有什么东西就嗖的一声飞来,直直地钉进了梅漪左脸旁的白石桩子上。
梅漪吓得身子一顿,叫出了声,兔子酒壶从手中滑落,在碰碎之前被一个人影稳稳接住。
酒壶被那人打开,酣畅酒香放出,四周寂静无声,梅漪甚至能听到自己急促的心跳有力渐缓。
那人凑近闻了闻酒壶里:“好酒。”
她的眼睛夜里不好使,此时星月皆微弱,借着城下灯火,才勉强看清,面前是个比她高得多的男人。
应该打不过。
“大…大哥好!”
“怎么还哆嗦了?”他开口。
我能不哆嗦吗!梅漪心想。
“哦,失礼了。”那人抬手去拔钉在桩上的飞刀,刚拔出来,整个白石桩子碎了大半。
……
……用得着这么狠?…
“大哥…我只是来吹吹风的…”
那人收起了飞刀:“有蛇。”
“啊?!”梅漪叫出声来,一跳到了离他三丈远,“哪儿有?!”
他忽然笑出来:“我是说刚才有蛇,已经被我用飞刀砍死了。”
……
不想再待下去,梅漪转身就走。
“怎么走了啊。”那人叫住她,“你不是来吹风的吗?一起看星星啊!”
“啊…哈哈…吹够了!”她尴尬笑笑,不是很想留在这里,“就回去了。”
“我送送你?”
“千万别!”梅漪听声,脚下跟抹了油一样飞速溜下了城墙。
梅漪走后,高台上那人端倪手中被她遗忘的酒壶,粉色玲珑,上面一只瓷造的白色小兔子趴在颈口。
他试探地闻了闻,酒香溢出绕他一身,像轻挠试探那般在挠他。
但是他有点笑不出来。
-
昨夜打从城关下来,到现在日上三竿,梅漪赖在被中,满脑子里不是想着如何摆脱许乔,就是除夕夜里自己在露台上遇见的那个人。
好歹也是个闺家小姐,她竟然如此丢人。
越想越难堪,她蒙住头在床上扭的像条蛆:“啊啊啊丢死人了!”
唱个歌还被人听见了。
“哎呀小姐!您终于醒了!许少爷来了!”蕙兰听到动静进屋来,“你昨晚跑哪去了?”
“什么来了?”梅漪掀了被子,确认自己听到的。
“许少爷来了。”蕙兰端过水盆来给梅漪洗手,“昨夜你不去,我便回了他你身子不舒服,人家今天一早便来看你了,一直等到现在,夫人已经留他在府里吃饭了。”
梅漪瘪嘴,眉毛拧的像两根麻绳。
好家伙,阴魂不散还赶鸭子上架来了。
梅漪盯着水盆,突然抬头冲蕙兰不怀好意地一笑。
“小姐,你不对劲啊。”蕙兰看着她,脸上大写的怀疑,“该不会又想闹什么幺蛾子吧。”
“哪有。”
“没有就好,你昨晚跑去哪了,夫人刚说禁足你就溜了。”
“我就跑城关上吹了吹风而已,再说了,我娘哪次不是嘴上说说,还真不让我出去?”梅漪撇嘴,坐起来让蕙兰梳妆。
鹅黄水衫素雅,垂鬟分肖髻自然,很适合她的年龄。
“差不多行了吧。”梅漪看着蕙兰往她头上插了一支又一支珠翠,伸手想拔。
“别闹,要跟许少爷吃饭呢,夫人可交代了我要好生打扮。”蕙兰按下她的手。
梅漪撇嘴,她不再多话,乖乖任蕙兰替自己梳妆好。
她嘴角浮现出贱贱的笑容。
-
正午饭点,梅家正堂,梅漪进门时,许乔和梅夫人正坐在一对梨木花椅上拉家常。
“漪儿来了,快过来,跟你乔哥哥打个招呼。”南初唤梅漪过去。
梅漪心里白了一眼,脸上恭敬地一笑,抱拳于胸前:“大哥好!”
南初眉头一皱,忍住了想踢她一脚的冲动,笑着跟许乔说:“见笑了,尽学些江湖流气。”
许乔只盯着梅漪看,眼里一直笑得:“没关系伯母,我觉得很可爱啊。”
“呃…娘…咱们先用饭吧。”梅漪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转身对南初说。
“是啊,先用饭吧。”
三人上了堂桌,饭菜早已上的齐全。
这里面,还有梅漪给许乔准备的特别心意。
她可是特意进了厨房打下手,给许乔备了厚礼。
侯菜的时候,她找到呈放了许乔那副碗筷的漆盘,全套餐具都被她涂满了高纯芥辣水。
果然,开席后许乔咽下第一口,脸上和表演了一场烟花会,忽明忽暗,五彩缤纷。
“唔…”许乔实在受不了,闷哼了一声。
“怎么了?”南初看向许乔。
“没什么,太好吃了。”许乔的眼眶都红了,“有家的味道,有些感动。”
梅漪噗嗤一声没忍住,笑了出来。
“笑什么。”南初斥她,“这说明人家把咱当一家人。”
“我错了,来,许哥哥,吃个鸡腿吧。”梅漪往他碗里夹了一个鸡腿,甜甜一笑。
许乔接过,也朝她温柔一笑。
只是这一张嘴咬下去,他差点就哭出来。
这是满满一口灌了特级辣椒酱流心的鸡腿。
梅漪一直忍着不让自己笑出来。
南初看出端倪,往梅漪碗里夹了一个鸡腿:“吃,你不是爱吃鸡腿的吗。”
“娘,我病刚好不能吃油腻。”梅漪心虚,她尴尬笑笑,想把鸡腿夹到桌子上。
南初用筷子拦截住她,脸上写满了不吃你就等着死的模样。
“娘,我真不想吃。”梅漪持筷的手多了一寸劲道。
“吃。”南初看着她,“补身体。”
梅漪抿嘴认怂,想着反正不是毒药,硬着头皮张嘴咬了下去。
这一口下去,她才发现许乔那副样子,已经是很能忍了。
南初看着她:“儿啊,像什么味道?”
梅漪两眼通红看着母亲,吸溜了一把:“是家的味道,甚是感动。”
看着她一副糗样,南初绷不住差点笑了,她转头吩咐映秋把漱口茶端了上来,分给二人。
梅漪夺盏便出,漱漱几口,趴在廊上朝着廊下的盈盈绿枝吐了出去。嘴里辣劲还是不止,她扶柱张嘴,垂涎了三尺,味觉才终于脱离了地狱。
“许公子,别生气,漪儿她也只是顽劣,性情却很善良。这是东瀛那边产的败火膏药。”南初看了看许乔已经肿胀的嘴,绷住了脸,“你拿去敷一敷吧。”
许乔接下了膏药:“多谢伯母。”
南初给许乔换了碗筷,又重新上了一桌菜招待他,梅漪坐下乖乖地吃完饭,送许乔离开。
两人走到府门前,许乔忽然开口:“今天谢谢你,我很开心。”
梅漪皱眉:“辣成猪头你也开心。”
许乔笑:“这才像你啊,这才是我喜欢的梅小花。”
“许乔,我不喜欢你。”她忽然正声。
“我知道。”许乔低声回她,“我知道你不喜欢我。”
“那你还……”梅漪声音小了下去。
“但你也没说你有喜欢的人啊。”许乔说,“梅小花,你真的认识过我吗。”
梅漪抬眼望了望许乔,抛开他现在辣肿的嘴不说,凭心而论,放在整个棠川城,许乔绝对称得上玉树临风潇洒倜傥,多少姑娘抢着想嫁。
但她和许乔从学堂念书时就认识,或许就是不识好歹吧,实在谈不上想嫁给他。更何况这份婚约也并不那么纯粹。
一阵沉默。
“就送到这里吧,我走了。”许乔开口打破寂静。
“嗯。”
“梅小花,我会努力让你喜欢上我的。”他忽然蹲下来,揉了揉梅漪的头发。
“但愿吧。”她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