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午正,梅漪在家待着,尽是帮着南初核对一些零碎的账目,煞是无聊。
之后倒有些不一样,她要出门去芙蕖宫,替南初约见一人,范云。
范云是北魏通州有名的商贾,手里曾经掌管着棠川的铜铁矿场。但是因为被奸人误导,他以为贺兰和北魏将起战事,起了发国难财的心,便将手里的铜铁矿产全部用来偷偷生产了兵器,想走私卖到贺兰。但天下至今太平,贺兰并不需要,江湖中人又嫌太粗制滥造,一大批兵器便成了废铁。
于是他在半月前就抵达了棠川,想趁着铜铁矿场重新招标的机遇寻找买家。
而梅漪此行,正是要从他手里买下这批兵器回炉。
梅家从来不沾手铁矿生意,南初却突然要买下这批冷兵器,甚至想要将铜铁矿场盘下来,而这个时候,知府许家却下了限制令,包括梅家在内的很多商户,都被禁止了收购棠川这个本无人问津的矿场。并且回炉重造的工艺成本是开采的两倍之多,这一趟生意,梅家只赔不赚。
这一切很奇怪,但梅漪只能照着母亲的意思去做。
梅漪坐在妆镜前正想着,蕙兰走来告诉她,郁先生来了。
她眼睛里一亮。
郁望初是梅漪的舅舅,年长梅漪不过七八岁,他和南初并没有血缘关系,似乎是曾经的同门,因为家道中落,被南初收留。
年少时住在梅府里,可后来就执意搬了出去,一心替梅家经营着芙蕖宫,打理着大大小小的生意。
梅漪特别喜欢这个舅舅,年纪轻轻就做的一手好菜,她吃饭素来阴着挑,但只要是望初做的,就特别合她胃口,正因如此,梅府的每个厨子,几乎都是望初的徒弟。
每次来梅府,他都会给梅漪带一些自己亲做的小吃食。
梳妆完事,梅漪便赶到了正堂去见望初。
“望初舅舅!你来了!”梅漪朝他笑。
“嗯,这是芙蕖宫这月的账目明细。”望初递来一书纸册,随后又拿出来一个手掌大的油纸盒递给梅漪。
他的笑,就和他的人一样云淡风轻。
梅漪将东西接过,打开了油纸盒,里面是裹了白霜的糖油果子。
“我喜欢这个。”梅漪笑着拿起一颗掂量,“这么好看都舍不得吃了。”
“小漪。”望初微微抿嘴,“大姐让你去见范云,我不放心。”
“范云又不是黑帮头目,怕啥。”梅漪嗤笑,“你放心,就在芙蕖宫,你眼皮子底下呢。”
“你万事小心,我不仅仅指范云。”
“啥意思?”梅漪蹙眉,她感觉到望初有话要讲。
“不宜多说,总之我会看着你的,也不要太担心。”
“你这是在恐吓我。”梅漪哭笑不得。
“好了,东西送来了,我得早些回芙蕖宫,范云是你的客人,我不能怠慢。”他笑笑。
这才和望初叙了几句话,他就忙着要回芙蕖宫,梅漪无奈,明白他有自己的事情,乖乖将他送到了府门。
时至黄昏,梅漪也带着蕙兰出了府门,乘着马车去往芙蕖宫应约。
芙蕖宫,是梅家在棠川立足的第一批产业。主营食宿,不赏风月。建筑风格十分独特,靠着一片湖泊,由众多闲散亭廊围绕中心一座琉璃宫府构建而成,古木台廊蜿蜒在湖面上,有苍山暮雪的几分流韵。而芙蕖之名,得来于湖上十里芙蕖并蒂,夏至之时,如画卷美不胜收。也正是芙蕖宫的独特之美,连北魏皇帝南下棠川时,都选择了在这里小住。
马车上,只有蕙兰和梅漪两人。
黄竹细帘挡住了厢内光景,梅漪在贪睡回笼觉。
一路顿顿走走,她们终于到了芙蕖宫。尚未入春,湖面上芙蕖未开,只有矮小的绿茎合着嫩叶待放,萃绿晕染了暖光曦照,也蛮养眼。梅漪熟悉自家食府,她踏上湖面的台廊,在宫府最高处的露天阁楼里坐下等范云。
商贾之人谈事宜,不带随从旁听是陈规,眼下就梅漪一人在阁楼中。
一桌子菜早已上了齐整,范云迟迟没有出现。直到桌上的饭菜渐渐有些放凉,才终于有人入门而来,是范云。
梅漪瞧见这人,沉紫色锦缎反光可见丝滑,金丝牡丹暗纹奢华,脚踩的乌头鞋都埋着银线,这个范云,倒真是喜欢将奢华二字写在脸上。
只是下一刻,梅漪的目光停在了范云身边的一个女童身上,一身萃蓝色的小袄裙,梳着两个小巧的垂丫髻。
看这衣料品质和范云的态度,大概是他的女儿。
“梅小姐,不好意思啊。”范云一边抹汗,一边坐下,“这是我女儿范萤,午休过后家仆说她跑丢了,我方才才在大庙找到了,不放心她再乱跑,就一块带过来了。”
看样子他也是两头着急过来的。
“没关系,您先喝口茶歇歇吧。”梅漪温婉地一笑,尽是乖巧模样,“小萤,你也坐吧。”
“谢谢姐姐!”小女童朝着梅漪甜甜的一笑,乖乖地坐在了父亲身边。
“那咱先动筷吧。”范云是道上老手,知道开席后聊话最有的谈,他先提起了筷子,给范萤夹了桌上一块糯米青团子。
梅漪也准备动筷,可鼻尖闻到一丝异样令她不得不住手。
“等等!”梅漪叫住了范萤,“这饭菜已经凉了,小萤吃了会拉肚子的,我们换一桌菜来吧,来,范叔叔,先喝点酒。”
梅漪说着给范云倒酒,又给范萤递过去一个橘子:“小萤,饿了吧,先吃点水果。”
“谢谢姐姐!”范萤乖巧接过橘子,自己试了试,剥不动,顺手就拿给了自己亲爹让他帮自己剥,“爹爹!帮我!”
范云愣了一下,还是接过橘子:“这么大人了还要爹帮你剥橘子,丢人吗。”
范云也算一个叱诧风云的老油滑,眼下看着他一边嫌弃一边替女儿剥桔子,梅漪竟忍不住有些想笑。
“您真宠她。”梅漪笑,“小萤的日子肯定很幸福吧。”
“唉,我就这么一个孩子。”范云一边剥起了橘子,一边搭话,“就是太惯着了。”
他剥好了橘子,递给了范萤,小姑娘竟将那橘子分成大小不一的三份,她把最小的那份给了自己,最大的那份,她递过来给了梅漪。
“小萤好乖啊。”梅漪摸了摸范萤的头,“谢谢。”
“真是抱歉。”范云不好意思的笑笑,“要不这样,梅小姐,换掉的这桌算我来请你。”
“不用这么客气,范叔叔,您和我娘也是有多年的来往了。”梅漪笑,“况且看小萤这么可爱,就当我请她也好啊。”
“哈哈,幸好小萤这孩子不随我,不然今天她可就蹭不到这顿饭了。”范云笑笑。
梅漪应笑,随即叫来小二。
小二上前:“小姐,要换一桌菜吗?”
“饭菜凉了,换一桌。”梅漪说。
“好的,三位请稍等。”小二顿首。
他应声离开后,饭菜很快重新上桌,梅漪仔细辨认了一番,确定不是原来那一桌,才放心让范家父女一起动筷。
“梅小姐,你派人传信来说,梅家有意愿购买我手下那批黑铁。”范云挑起了正事的话起子,“这事,南初知道吗?”
“此事正是母亲授意我的,您可以放心。”梅漪莞尔笑着回话。
“只是,不知你们要多少呢?”
“全部。”
范云的眉毛微动,嘴角很微妙地上扬了一下:“梅家不是向来不沾手铁矿生意吗?”
梅漪笑:“年前,棠川知府下的矿场招标限制令里,有我梅家的名字,您可知道?”
“棠川知府?”范云若有所思,“这么一说,想起三年前,这矿场还是许知府硬塞给我的,那时候不景气。实在是个烫手山芋,后来被我又倒回去给知府了。”
梅漪笑:“但铁矿类资源,您是知道的,不让邻国干涉重铁工业,是不成文的规定,可我梅家虽为贺兰官籍,却实打实扎根棠川多年,此举,实在令我们家无奈。”
“看来,梅家这是准备拓界了?”范云说。
“不错,所以梅家想借您的手。”梅漪倒上酒,“您手上这批黑铁已经锻造成型,买下这批货物,我们回炉重造的费用也是不小的一笔负担,光靠这一批货很难回本,所以,这个铁矿场,我们想要。”
范云自知生意不是慈善,有人平白无故来解决他的烂摊子是不可能的,比起欠人情,还是谈条件合适。
“不日,许知府便会召开投标会,重新抉择铁矿场的开采权。您有经验,我们想让您参加这次的铁矿场的投标会,收购下它后交给我梅家运营,此后范家无权干涉,每年分二成红利给您,亏损由我们梅家自己顶,如何?”
“这......”范云欲言又止。
按道理,这个条件,他即解决了自己愁了多时的一大批货物,又能够今后只赚不赔,这条件如同虚设。但就是因为太诱人了想让人一口答应,他反而犹豫了。
“您是觉得,这个条件很奇怪是吗。”梅漪放盏轻笑,“就好像给您白送钱一样。”
“的确啊。”范云心中存疑,“范某也不是不信任贵夫人的为人......”
“若我们能亲自出面收购,也不想给您让出这么多利润啊。”梅漪笑,“若无意外,许家就是我未来的夫家,面子上,我们总得要支持我夫家下的禁令,但我娘实在想要这个矿场,许府也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原来如此。”
“您范家是通州的,许知府的手也没那么长,况且,到时候官府的备档里是您的名字,您承担的风险就只有极少的一部分,棠川冶矿场属于民商,不受皇商管辖,这风险到底有多小,您是清楚的。再者,梅家与范家同为商户,利益往来平常,咱们两家之间有资金流动,也查不到这矿场来。我若是您,早就应了。”
“看来梅家也对这铁矿感兴趣了。”
“范叔叔所言不差。”
“我明白了。”范云点点头,“这件事,我可以帮你们,但是能不能成不一定,梅小姐你也看到了,其一是我以前倒回给了知府,这事就变得不好谈,其二则是,据说这次,有不少新秀前来竞争,压力不小。”
“您放心,那些个人,坐不住的,您只管乱而取之。”梅漪向他举杯,“既然您应下了,我先敬您一杯,祝咱们取得双赢。”
“好,你做事直率,我范某也定当倾力相助。”范云也向她举杯。
两人饮酒吃菜,又拉了好些话,无非是聊聊关于冶矿场的运作系统和这次的竞争者们。最后是范萤倦了睡在了椅子上,梅漪才命人送了范家父女离开。
送走人后,梅漪醉意微醺,她的脸有些红,走了半天才找到了自己家的马车,困倦睡意袭来,她上了马车,蕙兰在马车里坐着等她。
她一头向马车的榻上栽进去,咂了两下嘴里余留的酒甘,就一路睡着回了梅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