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梅漪一个人去了许家,进门便和许乔说簪子已经找到了,要找金儿道歉。
许乔皱眉,说金儿一大早就不在府里了,也不知道去哪了。
梅漪心中一悬,金儿是个丫鬟,就算不见了许府也不会大费周章地去寻,可至于她去哪了,梅漪心里不敢细琢磨,如果是心灰意冷离开了棠川还好,就怕昨夜贺月唬了她,她去寻仇了。
梅漪忽然想到什么,匆忙和许乔道了声辞别,便转身蹬蹬离开了许府。
平心而论,梅漪虽和金儿非亲非故,但她想知道她到底有何苦衷,就这样放任金儿不管死活,她的心里不是怜悯,而是有一丝的不甘心。
金儿也是受人摆布的,如果罪责全推给她,而她身后之人却相安无事,凭什么。
芙蕖宫的后廊台阁是望初舅舅平时处理事务的地方,她叩了叩门,却是另一个人来开的门,他盯着梅漪,手里还端着一杯刚喝一口的热茶。
梅漪蹙眉,这人是贺月。
“是你啊。”贺月笑了笑。
“你......”梅漪看着他,有些惊讶,“你怎么在这?”
“小漪,这是你小叔叔。”郁望初给她也备上了一盏茶。
“小叔叔?”梅漪皱着眉头,看着贺月眉眼轻弯,心里一嗤。
“我没那么老,叫哥哥就行。”贺月笑着,回到原地坐下。
梅漪心急,没理会贺月,转而走向了郁望初。
“望初舅舅,是许家的申金儿偷了我的蝴蝶蛊,下在了饭菜里。但是我昨夜去了许家,发现了一些情况。”梅漪将手撑在桌子上,又看了看贺月,“结果还遇到这位公子装鬼,套出了些话,是安家指使的金儿,看样子好像是劫持了她的弟弟。”
望初呷了一口茶:“此事我已经知道了,申金儿已经没有用处,在我们厨房动手脚的人不是她,贼人已经暴露了。”
“不行。”梅漪看了看他,“我们得找到她,作为证人指认安家下毒手。”
“她能做什么证?”望初阴沉着脸色,“小漪,你是觉得她可怜?若昨日你没有发现,此刻她就是凶手。”
“可是,我......”梅漪一时竟不好解释心中所想,觉得自己的想法说出来会让人觉得自私。
她既然没死,为何不可以给申金儿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她不知道为何,觉得这是一个机会,她不仅想要给她救赎,还想要试着得到人心。
“金儿是许乔的侍女,这事如果挑破了,许府的面子也过不去。”望初放下茶盏,似是在惋惜,“听话,你不要管她了,接下来交给我。”
“不。”梅漪看着他,直白地说了出来,“我要她。”
听闻这句,望初忽然一笑,眼里带着轻盈的笑意:“为什么?”
“不为什么。”梅漪撇嘴,说着就转身要出房门,“不要你帮我,我叫上蕙兰自己去找她。”
“欸!”一旁的贺月忽然叫住了她,“我知道申金儿在哪儿啊。”
梅漪睨了他两眼,轻哼了一声,甩头就走。
贺月见状,竟真的撇下了望初,几步追上了梅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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棠川浚江旁,秦淮楼。
梅漪抬头看着这秦淮楼的银字大匾,心里有些不安的感觉。
“为什么到这儿来?”她蹙眉。
“本来呢,我只是觉得申金儿可疑,派人盯着怕生事端,我可没想管她死活,这次就算卖你个人情,带你来找她。”贺月冲她一眨眼,“你算不算欠我个人情?”
“她在里面?”梅漪狐疑,随后拉着贺月就往里走。
秦淮楼是整个棠川乃至北魏东南都有名的风月场所,这里不比那些小城小巷里的青楼,只要进门就有一群花枝招展的姑娘朝你扑来。要进秦淮楼,第一步就是排队等号,客满则不再放人,直到有空缺为止。
梅漪和秦淮楼的管事相熟,他俩不来吟诗颂乐,因此只是打了声招呼便放了进去。
进了楼里,非常宁静,抬眼就能见到高堂之上巨大的青铜挂钟,袅袅的倒流香缠绕着四题影壁,阁楼之上时而有古朴典雅的乐声穿过青松飘来。
凡是刚进门的客人,都要过一道白雾花露墙,借喷洒下的细白水雾来洗去身上旧风尘,而后用烟青池的流水和着月季花瓣洗净双手,方才能拿号牌,见到清倌儿们。
“你经常来这里?”贺月学着她行云流水的一顿操作。
“我平日到这儿是谈生意的。”梅漪无语,“你还指望我给你推荐个姑娘?”
“那倒不用。”贺月抬手示意打住。
很快,梅漪和贺月就见到了秦淮楼的当家楚杏衣。
楚杏衣只用了两支单调的檀木簪挽起一束低发髻,一朵粉白的牡丹别在其上,一颦一笑皆和牡丹衬美艳,一身锦瑟红衣,百鸟在之中争鸣。
先是一番嘘寒问暖,随后梅漪直接将贺月推到了身前,向她介绍:“杏衣姐姐,这是贺公子,从贺兰来的,家里是做胭脂首饰的。”
“你们该不会,是来向我卖货的吧。”楚杏衣摇扇,颇有意味地轻笑,眼神游移在贺月身上。
“楚娘子,我们,是想来要一个人。”贺月礼貌回笑。
“要谁?我这秦淮楼的姑娘都是多年培养才开花,我可舍不得。”楚杏衣温吐着说。
“杏衣姐姐,别误会。”梅漪抿唇轻笑,“她不是你们楼里的人,是今日才来的。”
“今日?噢,想起来了。”楚杏衣摇了摇扇,“方才就有个姑娘,哭着找我们管事的说求口饭吃,我看她可怜,就打发到仓库里去打杂了,你们是来找她的?”
“兴许是她。”贺月戳了戳梅漪的肩膀,“去看看?”
“不过妹妹啊,我只是好心留她有口饭吃。”楚杏衣看着梅漪,“若她是惹了什么事逃出来的,你找她,可和我们秦淮楼无关啊。”
“姐姐放心。”梅漪一笑,“我自是敬重姐姐的。”
楚杏衣很满意梅漪的回答,便让管事的领着他们去了后院,刚进院落,就看到流水车旁的一个姑娘正在清洗那些清倌儿们的旧衣裳。
没错,就是金儿,大冬天里,水车都已经冻上了,她一边洗,一边还不忘敲碎池子里凝结的薄冰。
“金儿。”梅漪唤了她一声。
金儿闻声抬头,愣了好一会儿,她抿紧了嘴,许久才艰难地吐出一句:“梅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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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避人耳目,贺月主动提出,将金儿带回了他在棠川的居所问话。
梅漪犹豫了几下,还是同意了。
这是一处偏僻的宅子,连街巷都没有名字,原以为破烂不堪,没想到院子却非常整洁,梅漪还是微微有些欣赏。
一进屋后,热乎的水汽扑上了脸,梅漪不禁皱眉。
哪有人进门就在屋子里修温泉池的,暖帐纱幔挂得满堂都是,气氛暧昧至极。
看到了梅漪狐疑的眼光,贺月轻轻解释了一句:“我来的时候就是这样。”
梅漪无奈地摇摇头,牵起金儿的衣袖往里厢走去。
有仆人端上了炉火炭盆,梅漪让金儿围着炭盆坐下,先把手烤干。然后从自己的兜里掏出来一盒糖油果子,递给她一颗:“尝尝?特好吃了。”
“梅小姐.......”金儿的声音都在轻轻颤抖。
申金儿害怕,昨夜里梅漪被安家的人抓走,现在却又完好无损地出现在自己面前,都是她害惨了梅漪。
梅漪似乎看出来了她的心思,将糖油果子也递到了贺月面前:“尝尝?望初舅舅做的。”
敢情想拿他试毒给申金儿看啊。
尽管知晓,贺月还是很给面子,挑起一颗大的丢进了嘴里,糖油果子甜而不腻,一口咬碎,竟还带着酸甜的清香。
“不错啊。”贺月赞叹,“那家伙手艺见长嘛。”
金儿还是唯唯诺诺地看着二人,一动不动的,梅漪看了看她神情里尽是害怕,叹了声气,直接捡出一颗糖油果子就喂到了金儿嘴里。
“唔!”金儿呜咽了一声,但是梅漪把手堵在她的面前,只要吐出来就会吐到她的手上。
“不许吐啊!”梅漪笑,“真的没毒。”
不敢吐在梅漪的手心里,金儿束手无策,只好咬碎了往肚里吞。
但她也不得不承认,这糖油果子,确实有点好吃。
梅漪收起盒子,抚了抚她的肩:“你别怕,我是来帮你的,我也研究过毒药,你看我的蛊,不就是吗?”
帮她?
金儿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她看向梅漪,眼里的光芒,仿佛是溺水的孩子在呼救。
“真的吗。”金儿看着梅漪,眼中愧疚与感激交织。
眼前的梅小姐确实有研究蛊术,又能从安家人手中安然无恙地逃脱!
或许她真的能相信她!
金儿伸手欲抓上梅漪的小臂,踌躇一下却又似触到火炉般缩回了手,咬唇坐立难安,只是静静看着梅漪,等着她发话。
“嗯,昨日那个蒙面人,已经被抓住了。”梅漪看着她,“是我亲自审问出来的,你不用害怕。”
一旁,贺月也搬了只小凳子坐了过来,他的眼哞里向来看似一汪桃花清泉:“你的任务已经失败了,安家的身份也被你暴露出来了,如果你们姐弟还想有条活路,只有靠我们,明白吗?这里很安全,你可以都说出来。”
金儿低头,像是下定了决心,她抿唇,点了点头:“好,我全都说,梅小姐,我求求你,你一定要救救我弟弟!”
梅漪的心里忽然像落下了石头,舒畅了不少,她欣然一笑,握住了金儿冻僵的手:“嗯。”
三人围在火炭盆边,金儿娓娓道来。
“其实很早之前,我和弟弟很小就被卖给了安家为奴。”金儿蹙着眉回忆着,“后来有一次,许知府来通州做客,住进安府,老爷就把我送给许大人做妾。我的弟弟,就是这样跟着我来到许家的,本来公子知我不愿为妾,就留下了我做了他的侍女。可我没想到,安老爷已经给我下了毒,他们威胁我做他们在许家的眼线。这次范大人和梅小姐的赴宴,纯属赶上了巧合,安老爷要杀的是范老爷,而梅小姐,恰好就成了替罪羊。他们告诉我,梅小姐手里有蛊,要我偷出来交给他们,我本来是拒绝的,可他们竟然找到了我的弟弟给他下了毒,所以,我就......”
“那些金条是干什么的?”
“那些是我的积蓄,我想着拿给安家,再求求情,他们就可以给我解药。”
“金儿,你此前,可有见过偷走我的那东西吗?”
“没有。”
“可是......”梅漪听得心里凉凉的,踌躇未开口。
她手里有蛊的事被人知晓不稀奇,毕竟小时候经常拿那些玩意唬人。
可金儿是如何避开梅家众人进了她的房间,又是如何在那么大的房间里找到她的匣子,最后,匣子里有很多不同的蛊罐子,有毒无毒补肾壮阳的,她为什么偏偏换走了那只蝴蝶蛊。
还有,偷换在罐子里的那只假蝴蝶,为什么,几乎能以假乱真。
“你换在瓶子里的假蝴蝶。”梅漪说,“是安家给你的吗?”
“嗯,是他们让我照着那只假蝴蝶的模样找的,对不起,梅小姐。”金儿叹气,“只要您能救我弟弟,如何处置我,我都认!”
“你老实告诉我,梅家是不是有人在帮你?”
金儿仔细思索了会儿:“的确有,是个姑娘。”
“是谁?”
“想不起来了,那姑娘和我只是打了个照面,我没能看清楚,也是个侍女。”
闻此,梅漪想,也问不出什么了。
“那金儿,你去秦淮楼做什么。”梅漪问。
“我......”金儿绞着十根手指,“大概是不自量力吧,我以为弟弟没救了,梅小姐你也生死未卜,反正我也是活不长了,若是死前能杀了安少爷替你们报仇,我也无憾了。”
这个金儿...梅漪倒有些感慨,秦淮楼,确实是个戒备相对宽松的好地方。
“这和秦淮楼有什么关系?”梅漪试探地看向她,“安家不是在通州吗?”
“不,安老爷和安少爷都来棠川了,具体因为什么我不清楚,但是安少爷好女色的事情,是府里人尽皆知的,平时我肯定靠近不了他,所以就想赌他会去秦淮楼。”
“你倒挺有胆识的。”梅漪无力一笑,“如果能让自己做主,谁又愿意去害人性命呢。不过现在,金儿,若我说需要你替我作证指认安家,你愿意吗?”
“只要肯救我弟弟,我什么都愿意!”金儿的眼里的光芒越发强烈,“这趟,我就是死也认了!”
“恶人已经露面,你也不会死。”梅漪拍了拍她的肩,“帮我个忙。”
随后,梅漪从头上取下簪子,用贺月家里上好的清茶搓洗了会儿,又过了一遍火焰。
“手伸出来。”梅漪低头。
金儿伸手,梅漪用簪子在她的手臂处划开,又从腰间荷袋里取出来一个小瓶子,金儿的血液顺着簪尖,引流渗透进了瓶子里,透过日光,瓶壁上凝血成花。
血液看起来是正常颜色,毒性应该不狠。
“好了,解药的事情交给我吧。”梅漪替她撒上止血药,又递给了她一个空药瓶,“你赶紧回许府去把你弟弟的血也采进这里,要像我这样抵着接流,否则有些毒药成分是会离体挥发的。采完送到我府上来,你一定要相信我。”
“嗯,谢谢您。”金儿点了点头,接过那药瓶,起身竟向梅漪跪了下来,连着给她磕了三个头,梅漪拦都拦不住。
金儿离开了。
房内只剩下二人偎在火炉旁。
“会有人暗中护送她回到许府的。”贺月说,“毕竟是从我这儿出去的。”
“贺公子,谢谢你。”梅漪感叹,“可是,你为什么这么帮我。”
“习惯多个心眼而已。”贺月漫不经心地抓着发辫绕圈玩,“不过,梅姑娘,你竟还会解毒啊?南初夫人教你的?”
“你以为我愿意学这个。”梅漪苦笑,“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
“也是。”贺月若有所思,瘫在椅子上,“确实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
火碳烧的噼里啪啦,梅漪忽然忘记了自己刚才想问什么,一时无话。
“你们梅家的每个人,你清楚他们的底细吗?”贺月发问了这么一句话。
这是在问她内鬼的事情啊。
“不清楚,可我就在想啊,你说安家在通州隔着那么远手都能伸过来,那我们家是不是其实也有安插在他们家的眼线啊?”梅漪像发现了新奇那般,“我还没见识过呢。”
贺月嗤笑:“天下就是一盘棋局,下棋人亦为棋子,即在其中,便享其乐,何尝不自在?”
棋子吗......
梅漪抿了抿嘴,向贺月抱拳:“阁下乃读书人,在下粗鄙,不懂。”
“对了,有件事情我忘了说。”贺月忽然坐起身来。
“请讲。”梅漪的脸色很温和。
“那日,芙蕖宫后厨下毒之人是被我撞破的,不巧,身上正好穿的是你梅家侍女的服饰。”贺月撑着脑袋,他虽然笑着,一双动人的春水瞳里却晦朔难辨,“你想知道那人是谁吗?”
“谁?”梅漪问。
“想知道?”贺月偏过脑袋,“把糖油果子都给我,我就告诉你。”
这什么条件......
“贺公子......”梅漪说,“你去厨房,该不会是为了偷吃吧。”
这一句让贺月噎住,偷吃这话摆出来说就太小家子气了,可谁让郁望初那家伙死活不给他尝尝手艺。
梅漪看着贺月吃瘪,嗤笑了一声,她将一包糖油果子都揣了出来,递给贺月:“现在呢?告诉我吧。”
贺月接过她的果子揣进自己兜里,然后轻声地回答她:“我也不知道他是谁啊,除了我的好兄弟郁望初,我都不认识你梅家的人。”
“你。”轮到梅漪吃瘪了,她万般无奈,只得叹了一声。
贺月很轻一笑,虽然笑着,眼里却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寒芒,“放心吧,我和那人打了一架,他受伤逃走了,短时间内应该不会再回梅府了。”
梅漪看着贺月,心里忽然舒坦了不少,她长舒一口气:“我明白了,谢谢。”
天色不早,梅漪也告辞贺月,离开了这条无名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