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上的养蜂场有位女孩,饲着满山的蜜蜂,不知道她的名字,习惯叫她蜂女。
蜂女爱笑,爱喝蜜,也爱请朋友喝蜜。
「喝蜜呀。」对陌生的外来朋友,蜂女殷勤地招呼着,住在养蜂场上的蜂女,并不了解平地的生活。
「啊,啊。」刚从山下上来的我,不习惯这种天真的感情,像卡在两个世界的交界,一时找不出词汇来应对。
蜂女穿两截式的豹纹皮衣,戴着用废弃小蜂巢做成的发夹,露出白皙的肩、腰、大腿供飞舞的蜜蜂小憩,偶然蜜蜂在蜂女身上排列出图案,随蜂女移动又飞开重排,看来就像蜂女的衣着不断地变化。
蜂女调的蜜,在一大片柔和的甜味中浮沉着细粒的酸苦,新的一口刚含在嘴里,前一口的后劲已经涌回,让人容易衬比出甜味的真实。
「你不能光喝他们的蜜,你得和他们成为好朋友。」蜂女边帮我倒蜜边笑着说。
蜂女身上盘旋着几只肥胖的蜜蜂,听到蜂女这样说,蜜蜂似乎也很高兴。
山上植满适宜酿蜜的龙眼花、柑橘、和檬果,璨黄艳白覆盖整个山丘,夹有花果香味的暖风托着蜂群懒洋洋地掠过。才刚兴起羡慕之情的我忽然觉得,山上的生活,具有魔山般易于令人沉溺的腐蚀力量。
「不过养蜂人最怕的是蜜蜂的反扑。」蜂女顿了一下,接着说:「蜂群会像中邪似的,翻脸不认人,这时候连逃命的地方都没有,只能任由蜂群活活叮死。」
我穿着皮底长袖长裤和长统马靴,全身密密实实,蜂群来时,我只需用围巾护住脸面便不会受伤,来蜂场前我早有万全准备,毕竟我是来自平地的族类。
「所以每次喝蜜,都有一股来去生命的感情哩。」蜂女笑着说。
这样说来,采蜜其实是种浪漫的职业。对这种没有距离的关系,固然是我所向往,但心中隐约觉得,果真达到这种关系,反而有股杂质灰尘般不明朗的危险存在。这片带甜味的灰尘,就像蜜里的酸苦,如果把它淅开就会使蜜显得虚假,若不淅开却又有使蜜质变的可能。
爱笑的蜂女,呱呱地和我聊起蜜蜂的舞蹈和脾气,一边缓缓将炼好的蜜蜡倒进圆滚滚的小瓮。我揉揉眼睛,彷佛对面坐着的是位蜂群簇拥的美艳女王蜂。像光幕瀑布般倾泻而下的金黄色蜜蜡,夹着蜂女的笑声,呵呵地流进我心里。
几个月后,厌倦了平地的机巧生活,我又上山。养蜂场已完全荒弃了,遍地是掉落的蜂巢和微腥的腐味,巨硕的绿头苍蝇嗡嗡鸣飞,在一片不祥的乱草堆里,我找到断了气的蜂女。
伏在地上一动也不动的蜂女,身上聚满了蜂尸,像穿着一件全身破洞,无数蚂蚁窜出钻入的金缕衣。蜂女的表情,并没有多大的痛苦,反倒有种明了世故的苍凉。我望着蜂女浮肿的脸,正准备找把铲子掩埋她时,金黄色熟透的蜜,从她的腰囊中,流眼泪似的,汩汩地爬过尘土砂石地,一条蛇般走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