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苏府。
此时天色将暗未暗,若是按照以往,现在府里该是极静才对。今晚却有点不一样。
可惜再怎么不同,都没少年什么事。少年一如既往的在亭子里扎着马步,神游万里。细细打量,少年齐眉系着一块大红抹额,身着一件葱绿箭袖,足踏一双轻便布靴,面如秋月,眉宇高朗。少年正在心里琢磨诗词一事,忽的听到有人说话,继而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少年赶紧摆正姿态,目不斜视。
一个仆人模样的年轻人快步走来,刚巧路过亭子,见着了一丝不苟的少年,年轻人缓缓停下脚步,伸长脖子对少年悄悄说道:“小少爷,周大人到了!一会就从前院过来啦。”
少年闻言眼神一亮,对年轻人抱拳相谢。年轻仆人对此倒像是习以为常,也跟着抱拳,忍住笑,一本正经地搬出少年教他的说辞,“这位侠士,在下身有要事,先行一步!”见少年开心的点头,年轻人快步离去。
少年规规矩矩了好一会儿,仍没有等到那个“周大人”,便开始摇头晃脑,眼神游离起来。轻轻跺了跺脚,其实扎马步对少年而言已然是家常便饭,才一个时辰而已,浑不觉味。就是有些无聊罢了。
“岂有此理!”
少年一哆嗦,下意识的往下蹲了蹲。只是看到来人,少年便有些欣喜。
“苏启明真是越活越回去!有这么对自己亲生孩子的么?!”
一身熨帖青衫的高大老人上前扶住少年,少年乖乖叫了声“伯伯”,老人点头,算是应了,然而少年却依旧扎着马步,老人见此心里颇是赞许,只是脸上还挂着些许怒意,“侄儿只管起来,他苏启明若是胆敢责怪,伯伯就得好好和他说道说道了。”
少年虽有些面色犹豫,却不再假装刻苦,乖乖站起,对高大老人作揖道:“谢周伯伯。”
“小鱼儿,启明虽逼的紧,你可懈怠经礼的学习?”
少年得意地指指自己脑袋,“伯伯,都在这放着呢!”
老人点头,欣慰道:“待我与启明说完事,考你一考。”老人回身,对落他一步的老汉笑道:“管兄弟留步吧,我也不是第一次来了,而且你也有自己的事忙。”
那老汉倒像个不通人情世故的,对青衣老人稍稍抱拳,也没有客气几句,便转身离去,丝毫不拖泥带水。
见少年还在,平日里严肃惯了的老人心情不错,打趣道:“怎么,陪周伯伯看看你爹去?”
少年挠挠头,言语有些畏畏缩缩,“周伯伯,我…我有首诗记不大清,得回去看看哩。”
老人摸了摸少年的头,“小机灵鬼,去吧去吧。”
少年如蒙大赦,飞似的跑开,一溜烟就没了人影。
老人目光慈祥,自己这半个身子骨入土的人,长子早年夭折,夫人走的也早,原本和和睦睦的一家到头来就剩他和那个年幼的小儿,如今小儿长大了非要去外面历练,偌大京城就剩自己这老骨头。
少年的那点小心思老人岂会不知,毕竟还小,自己偶尔过来一趟,帮着偷偷懒也无妨。
而且对这个少年,老人是打心眼里喜欢,要不然老人也不会时常来这教他诗书认字,更不会闲暇之余和他聊一聊书本以外的世界。
孩子生的伶俐,他爹怎么就不开窍呢?
老人微微叹息,抖了抖自然垂下的大袖,身在官场,锦衣玉食的风光有,不可言语的苦衷也有。可不论如何,既然身处官场,争斗难免,圣上对此从来都假装视而不见,也从未胡乱掺和各部,任人唯亲。
可你堂堂一个兵部侍郎,为什么偏偏要和圣上最为厌烦的江湖人做朋友?真以为圣上不知前些天苏府偷偷招待了好些腰别刀剑的生面孔?真当满城的羽林禁卫就是摆设?
官居侍郎还身处兵部,这点道理还得自己这个礼部尚书来提点?!
老人越想越气,走到一处静谧的庭院中时,已是怒不可遏。
————
跑回屋子,少年解下大红抹额,想了想,又起身寻了件小青衫,换好青衫后,少年坐回案桌,随手提笔研磨,动作竟十分熟稔,看起来倒是颇有一腹书卷气,俨然一个小夫子。
周伯伯说的经礼学,自己也就学了四五分的样子,可要说写诗填词,自己可是下了功夫的。这段时间自己看了不少侠义小说,里面对于经礼可谓不屑一顾,却对文能作诗写赋,武能提剑戴缨的地方豪杰推崇备至,尤其是出身贫苦的侠士,更是里面诸多豪杰中的佼佼者。
少年提笔,顿了顿,征征出神良久。
待回过神来,笔尖墨水已干。
少年放下笔,兀得有些心烦,作诗尚可肆意,可词却不行,词牌皆是定式,束缚委实重了些,思附许久,半点头绪都不得见,实在头疼。
耐着性子再次研磨,少年提笔蘸了蘸,只觉胸中积闷,不写不快,可眼下诸多词牌皆不顺……忽的少年眼神一亮,下笔飞快,如有神助。
字迹稍有些潦草,少年也不在意,停笔后只觉神清气爽,好似把最近所有的烦心事都给写跑了。少年猛地吸气,又缓缓吐出,然后便有些心虚。
周伯伯说不管何种诗词文章,求华求实都好,独独不可作无病之呻吟。看着墨迹已干的宣纸,上面所述全是自己凭空幻想,周伯伯对这种“天马行空”多半是不喜的。一想到这些,少年就又有些头疼。
那这随便一写,还留不留?
“御儿,在屋吗?”
少年闻言立马飞快起身跑去开门,一边高声说着:“娘!在的在的!”
“这么急作甚,娘还会跑了不成。”言语略带责备的温婉妇人帮少年理了理有些乱的小青衫,“周伯伯说要考考你,等会好好思量,不要让周伯伯失望。”
“知道啦,娘,您就放心吧!”少年拉着妇人的手臂,嘟囔着嘴,“我都满韶年了哎!”
妇人见少年撒娇,颇为无奈,只好拿她纤细手指轻轻戳了下少年额头,“真拿你没办法!”
“周伯伯?”少年见老人一直沉默不语,好奇问道:“伯伯在想事情?”
“嗯,记起些旧事。无妨无妨。”老人回过神,走进少年的屋子,“小鱼儿,进来。”
“快去,记得礼貌些。”妇人拍了拍少年的头,催促道。
“好嘞,娘。”少年飞奔进屋,突然愣住,有些支支吾吾,“伯伯,就是随便……写……写的,不……”
老人示意少年过去,随口说道:“有无病呻吟之嫌,不过你年纪尚幼,如此……也算不错?”
少年有些心虚,没敢接话。
老人放下宣纸,“想写新词牌?”
青衣少年声若蚊蝇,嗯了一声。
“起名了?”
“还……还没呢。”
“有山有水,如在目前。只能说意境不错。”老人言简意赅,“山水近,如何?”
少年听到老人说不错时,悄悄吐了吐舌头,心底有些小庆幸,当下听得老人问话,只管小鸡啄米般点头。
小鱼儿这首没有“规矩”的词,只说炼字,勉强算是中等。不过其中气盛,自己这种老骨头是再也写不出了。老人突然觉得有些累,示意少年坐下,看着少年清澈的眼睛,叹了口气。
见伯伯瞧着自己叹气,少年心一紧,小心翼翼硬着头皮问道:“伯伯……我以后不会乱写了……”
“无关此事,”老人收了收思绪,“其实写得不错,而且你今年才八岁吧?”
“嗯嗯,”少年点点头,“过了今年,爹就答应让我正式去书院,拜夫子,还能光明正大的去买侠义小说……”少年掰着手指头算着,突然皱起眉头,无精打采,“还得……一百七十二天呐……”
揉着少年的小脑袋,老人和蔼笑道:“不用急,等你大些,时间都不等你的。”
“人生于天地,如白驹过隙,倏尔已逝?”
老人笑着点点头,“知道的还挺多。”
少年挠挠头,这句话只是在书上看到过,不知道意思哩。
“行啦,玩去吧。”
少年瞪大眼睛,“伯伯,你还没有考我呐。”
“说给你娘听的。”老人眨眨眼,挥挥手,“去吧。”
少年大喜,急急作揖,飞奔而去。
昨晚蝈蝈叫的厉害,他抓了好几只呐,现在还给他关着,得去看看哩。
“等等。”
少年猛然停住,转头苦着脸,“伯伯,你不会反悔了吧?”
老人拿起那张宣纸,“这个可以送给伯伯吗?”
少年想起侠义小说的诸多情节,凭空多了些豪气,“当然啊,伯伯想要拿走就是了嘛!”
“去玩吧。”老人得到答案,似乎有些失落?
洁身自好大半辈子,可在京城,光是两袖清风根本不顶用,若非青、琅琊两州许多官员早年受恩于己,头上这顶堂堂礼部尚书的大乌纱,早不知道换了几换。毕竟吏、刑两部这些年,旧面孔少了不少,新面孔多了很多。
只是暂且还没轮到礼部而已。
更何况人情也有用尽的一天。
自己确实该做点什么了。
老人视线再次落在宣纸上,叹息一声,提笔添上新词牌:山水近。
老人视线滞留在短短词句上,细细读来:
闲敲子,正无事,闻落雨。
披蓑急去远山里,江水如蛇,条条泻天际。
不觉声愈紧,云压低。
罔顾惊雷起。
恶蛟抬头看天际,万里只余一澄碧。
这小子,没少看那些乌烟瘴气的杂说,老人卷起宣纸,看到桌子一旁放着一本讲经,随手翻阅起来。
不懂的地方都有标注,有的还自己加了注释,看来是花了心思的。于是老人再提笔,一一作解,翻着翻着,忽的停住。
“还夹了张纸?”
老人摊开纸,有诗两首,即兴而赋:
弹铗轻舟过万山,
此间绿水尚缠绵。
少年意气不让人,
降妖除魔只一剑。
老人摇摇头,略有些笑意,八岁能写诗如此,殊为不易了,单看这个年纪这首诗,堪称神童。
再看下一首:
我本痴狂人,
浊酒以鲸饮。
逍遥自在惯,
难为帝王臣。
老人脸上再无笑意。蓦然间勃然大怒,就欲将纸撕碎,只是双手刚要动作就停住。
沉思许久,又提笔,老人将这两首誊抄下来,放下笔,心里久久不能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