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未亮,苏御草草洗脸,换上小依姐早已为他准备好的衣服,少年飞奔跑去,全然不顾后面年轻女孩的呼喊。
同样起了个大早的女孩揉揉眼,难免还有些困意,她心里不禁纳闷,小少爷咋瞅着精神的很?她虽然出去不多,可知道在京城,如小少爷这般年纪的贵家公子,哪个不得恨不得睡到日上三竿才肯罢休?小少爷则完全不是,晚上扎着马步看书,很晚很晚才会去睡觉,早上两人几乎是同时推开房门,有些时候小少爷起的更早,还会去敲自己的门,叫自己起床陪他读书。实际上自己也就是陪着少爷读书而已,好多事小少爷从来没有麻烦过自己,像是真的把她当做姐姐,而非奴婢。
虽然小少爷还小,不过能有个这么勤勉又知道疼人的主子,女孩心里很高兴。毕竟,有哪个仆人,能住在主子的院子里?何况房子还是挨着的呐!
少年一口气跑到府门,外面停了一辆马车,一个高大的冷峻男子站在马车旁,看到少年跑过来,男子招招手,“跟我上马车。”
近了少年才发现,车夫竟然是管爷爷?!打自己记事起,管爷爷好像就没有出过大门吧?进马车前少年不忘抬头看看还黑黝黝的天,难道今个太阳是要从西边升起哩?
看起来不苟言笑的男子待少年坐下,开口道:“走吧,管叔。”
老人这才缓缓挥起鞭子。
……
平日里爹爹管的严,少年苏御很少出门,今日难得游玩那么久,这一路逛了好些地,爹爹也没有约束他什么,这不禁让少年很是雀跃。
三人早就弃马车不坐,一路散步。
突然少年眼前一亮。
少有言语的高大男子顺着少年的目光,看到不远处的一个小摊子。
都是些很平常的小物件,谈不上值几个钱。男子故意走到摊子一旁,打量着这些小物件。果然。不过做工倒是很规规矩矩,细细一看,倒也有几个讨喜的物件。
好不容易来了生意,老板却是个不会做生意的,懒洋洋的斜靠着,眼也不睁,开口道:“要买赶紧,概不还价。不买滚蛋。”
少年偷偷瞄了眼中年男子。
中年男子看了一会儿,指着一根木簪子,问道:“这个几个铜钱?”
“几个?铜钱?”这个慵懒汉子眉毛一挑,“这好歹是读书人用的东西,你跟我说几个铜钱?”
汉子一巴掌拍在大腿上,气呼呼吼道:“所有东西自愿给价,一两银子起步,今个爷心情不好,就二两起步!”
少年目瞪口呆,还有这么做生意的?赶紧拽了拽中年男子的衣袖,“爹,算了。”
刚刚吸引他目光的,其实就是这个木簪子。
原来爹爹一直在关注着自己啊。
男子点点头,“确实贵了。”然后就转身,正要离去,那汉子又嚷嚷道:“买卖不成仁义在啊,我看这孩子步子稳健,练过武?那可真巧,我教他个一招半式,这孩子有底子,再加上我的一两招,够以后在江湖里横着走了,以后孩子出门,也不用身后跟着个老头,是不是这个理?”
中年男子眯起眼睛。
少年认认真真看了一眼这个不着调的汉子,这人的脸皮,是不是太厚了些?一招半式就能在江湖里横着走?
“诶你这老头忒无礼!你家主子发话了吗?还敢擅自动手?”汉子眼尖,看到那个老头冷冷看了他一眼,赶紧嚷嚷道。
少年直翻白眼。
中年男子上前一步,丢给那汉子二两银子,拿起木簪子,递给少年,言语柔和,“以前对你严了些,以后不会了,好好读书也不错。”
少年双手接住簪子,怔怔无言,其实扎马步习武,也没那么累的。可突然就是觉得,有些委屈。
中年男子难得笑了起来,轻轻揉着少年的头。
少年苏御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才极小声对中年男子说道:“其实……我最最最大的梦想,就是想和爹爹一样,”少年眼神明亮起来,神采奕奕,“我要比爹爹还了不起,我要做一个大将军!”
中年男子有些失神,稍稍呆滞,又笑容满面,“管叔,我就说嘛,御儿随我。”
老人脸上也难得笑了起来。
斜了眼渐渐远去的三人,“要不是看在大哥的面上,才懒得掺和这腌臜事。”汉子把银子揣进怀里,反正该说的自己都说了,至于其他的,兵部侍郎这顶帽子的确不小,其中关系错综复杂,而且自己如今尚是待罪之身,就更不宜掺和了。还是干好份内事吧。汉子吹了声口哨,从身后翻出一个小笼子,取出信鸽,将事先准备好的一个字条塞进信筒,然后汉子抡了抡胳膊,小跑几步,高高跳起。
“走你!”
信鸽就这么被汉子扔出去老远,汉子踮着脚,远远看到这被自己养肥不少的信鸽扑棱几下,总算又飞了起来,才心满意足。只不过刚转身,看到这个破摊子,汉子就提不起兴致了。
都怪孙献这个深水王八,自个以后怕是没安稳日子了。说不定还得做些坏心情的腌臜事,给别人忙前忙后,还只能捏着鼻子忍着……一想到这,汉子哀嚎不已,苦着脸收完摊子,悄悄离开。
直到走出很远,老人看到自家老爷心有忧虑,忍不住开口,“老爷,那件事翎衙府也会参与?”
“谁知道呢。”苏启明摇摇头,不愿去想这些想再多也无用的事。
少年小心攥着木簪子,越看越欢喜。细细打量,上面还有一行不易发现的整齐小楷:君子所得,人莫非议;小人所失,罪只在己。少年轻咦一声,向走在前面的苏启明问道:“爹,这不是崔铭崔先生所著《立己》中的一段吗?”
“嗯?”苏启明仔细看了看,点点头,“确实是崔学士之言。”
管姓老人难得也来了兴趣,边细读边感慨道:“这位崔学士来京城才多长时间?临亭才会出口成诗,惊艳四座。与周礼下棋,即兴起赋。金銮殿上,谏十三疏,龙颜大悦。便是我这不出门的老汉儿,也久闻其名了。”
好像想起些什么,老人脸色古怪,“听闻崔学士之弟喜雕刻,常于集市摆摊吆喝卖些自己雕刻的小物件,并以此为乐?”
苏启明不以为意,明显不想在此事上费心,“巧合罢了,不必为此忧虑。”
“御儿,你很喜欢讲本里的那个江湖?”
少年下意识点头,脱口而出:“当然喜欢啊,爹爹你不也喜欢和江湖里的人们交朋友嘛!”
少年赶紧噤声。
苏启明气笑道:“什么江湖里的人,当了官就不准和旁人交朋友了?”
少年默不作声,心中则想着,爹你说啥都是对的,我不反驳你嘞。
“周老先生的《经礼》,也不会全然无错,不要读死书,以后长大了,有机会多出去看看。”
少年眼眸掩饰不住的明亮,“真嘞?”
苏启明点点头,学着少年说道:“真嘞。”
眼见天色已晚,三人才打道回府。回到自己屋,少年抖搂出不少精挑细选的宝贝,一股脑放在桌子上,对陪在一旁的少女叽叽喳喳,说的眉飞色舞,少年还偶尔起来比划两下,看起来是真高兴。
————
“老爷心中已有决断?”
难道真要万万把长矛,根根对内?如今大隋国力确实足够强盛,这么做,也担得起后果。
但同样,代价很大。
今日那个摆摊汉子,是崔铭之弟无疑,至于他那份看似“无心”的言语,苏启明何尝不明白,周老尚书也劝过自己,不止一次,都指着自己鼻子破口大骂,就差撸袖子跟自己干一架了。
无非就是告诉自己“顺势而为”四字。
朝堂之上,对此事抱有异议的,独自己一份了。
大势如此,自己无法左右,可总得做点什么。
念头一起,苏启明负手在后,双手紧攥,言语轻淡:“管叔,明天,拜访快雪山庄。”
老人说了个“好”字,转身离去。
苏启明缓缓闭眼,心中默默推算,明日快雪山庄之行,或许就是一盘棋的第一落子。规矩他人订,自己来开局,以后走向如何,谁输谁赢,就看明天的这一步,到底够不够份量了。
——
豫涌古路。
景山城。
一对衣衫简朴的男女相互靠着,在树下歇息。
“喝口水吧,明天午时,能赶到的。”男人递给女子水囊,轻声说道。
女子脸色有些苍白,轻轻靠着男子,言语如人一般温婉,轻盈的好似经不起风吹,“不知道登儿在樊老那过的怎么样……”
男人轻轻拍了拍女子后背,有些歉意,“不该让你跟来的,你本来身子就弱,哪里经得起这一路劳累。”
女子摇摇头。
“陆仟帮过我,我总该还恩的,又不是去打架,担心什么。”男人环视四周,天朗气清,“阿郁你陪我走这一遭,是他陆仟欠我了。”
男人哼了一声,“敢让娘子走这么远的路,不揍他一顿说不过去。”
女子知道男人的想法,却没有阻止,且由着他去,自己的男人,那可是顶天立地,打架不会输的。
只是一想到男人是因为自己打架,心里不禁升起些愧疚。
如果不是自己这个病秧子,男人需要陆仟的帮忙?男人会拗着性子去找那个兵部侍郎?男人的知己好友韩先生,也不至于撇下襁褓的女儿,远去万里寻药……
好像知道女子的心思,男人一步一步走的稳当,“阿郁,不用觉得愧疚,该愧疚的是我才对,顾你不周,我难逃其咎,是跟了我,才让你受苦了。”
“一切都会好的,这事一了,我一心陪着你和登儿,再等退之寻药回来,咱们和他们夫妻做个邻居,以后的日子,就是神仙也羡慕。”
平常男人话很少,更不会主动与他人交谈。只有两个例外,对妻子郁梅,对好友韩逸,男人就愿意多说一些。
本来男人是想去租个马车,也好照拂娘子,可女子千般不愿,只是说她想多看看风景,走就很好。男人拗不过女子,尽管知道女子是心疼自己那点所剩无几的家当,却也不忍心多说,就顺了女子心意,实在是男人心疼,生怕女子心里有负担,总觉得欠着自己。
男人突然有些失落,站起身,拍拍衣袖,仰望蓝天。
“阿郁,是不是再过些年,甚至都不用几年,就没几个人会知道,白衣韩逸这一辈的江湖浪子了?”
“那时候袁青山剑开大江,一手蛟龙出海,确实很潇洒啊。”
“张玉鼎那家伙倒是不张扬,自个结庐小隐,陪着他的俞姑娘去了。”
“顾北离不用说,都混上什么天下四绝了,厉害的不行。”
“没和林天銮打过交道,不过退之对他评价颇高,想来不会差。”
“快雪山庄那人……是叫沈风眠来着?也很好。”
男人挠挠头,“这些跟刚刚发生似的,像一眨眼,你说怎么就这么快呢?”
女子掩嘴笑了起来,眉眼弯弯,“是不是漏了个?”
男人恍然,深以为然,连连点头。
——
“爹,”一早就起来扎马步的少年赶忙起身,恭恭敬敬,“您怎么来了啊?”
苏启明有些好笑,“怎么,还不能来看看我的儿子了?”
少年挠挠头,笑了起来。
苏启明没有多待,在院门站了一会,就离开了。临走时,说了句东院书阁藏书颇丰,可以去看看。
少年高兴的原地起跳,来回蹦哒了好久。
爹这是默许自己读经礼以外的书了?!
不用偷偷摸摸的看侠义小说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