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老天爷都已悄悄入了秋,微风飒飒,还伴着轻轻的小雨,天空好像起了一层薄薄的雾,朦朦胧胧,行走在路上,周边的景象有些让人看不真切。
三百骑衣着大红轻便短打的队伍,缓缓入城,为登山而来。
一辆马车遥遥行驶在三百骑前面,车夫早已换成了管姓老人,而老人一旁,没坐在车里的苏启明靠着车门,虽然隔着雨雾,看不出寒山真面目,但这大致轮廓,倒还可以辩识一二。
“时隔多年,再来看这寒山,还是别有滋味啊。”苏启明饶有兴致,“早知就让御儿跟着,满八岁,也该多出来走走,一直闷在家里也不像话。”
老人闻言,有些忍俊不禁,“小少爷倒是个闲不住的,可没老爷点头,小少爷怕是连苏府大门都不敢出呐。”
老人取笑道:“小少爷真是怕极了老爷啊。”
对此苏启明也很无奈。这还是御儿六岁的时候,有次顽劣的厉害,把小依家里亲人留给她的一个镯子打碎了,刚好让自己瞧见,就教训重了些,带兵打仗习惯了,才重重打掌心十次,还亏了小依那丫头瞧见了不忍心替御儿求情,要不然自己还真收不住手。毕竟自己也是头一遭做父亲,要说领兵打仗,那是手到擒来,可教儿育女什么的,确实有些难为自己了。
现在一想,那会儿自己咋就没稍微下手轻一点呢?
“管叔,御儿是不是跟你求过,要你教他几招?”
老人有些好奇,“老奴没和老爷说过此事,老爷怎么知道?”
“知子莫若父嘛。”自出了京都,苏启明就觉得好似山高皇帝远,真有种无官一身轻的感觉了,心弦也跟着放松,言谈也随意起来,“别看我一直不愿意让御儿走那儒治大道,就算如今圣上极度尚儒,可管叔你看我现在,不还是靠着匹夫之力,才得以扬名?崔铭所谓‘谏十三书’,随便一条,我年轻时都有建言,圣上听归听,却是左耳进,右耳出罢了。”
朝堂庙事,老者不愿多掺和,尤其这其中还涉及圣上,就把苏启明这番牢骚,听进耳中,烂在肚里。
意识到自己失言,苏启明拢袖伸了个懒腰,半眯着眼,神态索然无味。
如今朝上官员,只知苏启明“百步内,搭弓引箭,百发百中,六十步内,则箭穿甲而过,没入胸膛”,知晓自己“临阵点兵,逢战必赢,真兵圣也”,却几乎无人知道,自己早年也曾苦读儒书而非兵书,一心想着以仁治国、以儒救国。
好修笔墨无人问。
做个匹夫天下知。
看起来很得势的儒治,其实圣上也没有那么看重。
因势利导而已。
“也许,再过些年,”苏启明自言自语,“内不止儒一家独大,外无北梁呼邪这等忧患,上心在民,众望所归,届时,何须有苏启明之流、手握一国大半军权的领将?”
管姓老人微微叹息,“老爷,谨言。”
“我们赶往快雪山庄,管叔,你猜圣上现在,是在如何盘算?”
“说不得更杀不得,还如何削?如何夺?”
苏启明自嘲一笑,“好歹也是大隋功臣,圣上也不想太寒其余众官的心。”
苏启明挺直腰杆,面朝西,一拜到底。
“还是得臣,来为陛下分忧呐!”
——
“前辈先暂居这里,沈师兄正好游历方归,如今刚好在落峰居休息,前辈来的正是时候。”
陈玄都点点头,轻轻搀着女子胳膊,言语轻柔:“既然沈风眠在这里,东西交与他也一样,就不再往山上走了吧?”
女子乖巧点头,手轻轻放在陈玄都的手上,“听你的。”
呆在一旁的年轻男子心里抑不住兴奋,五年了,还能再见陈前辈,年轻人想都不敢想。
五年前,陈玄都,韩逸,袁青山,张玉鼎,还有林天銮,五人先后拜访快雪山庄,也是在此地,由年轻人领路接待。再之后,五人在江湖上就慢慢没了消息,渐渐淡出视野。可年轻人一直记得,“三入皇宫如入无人之境”的韩逸,青晋两州剑道第一人袁青山,武当“得天道照拂”的张玉鼎,关山楼无敌手的“小盟主”林天銮,还有眼前“抚琴退兵八百骑”的陈前辈。
昔年风流,若非曾亲身目睹,确实难以置信。可活在一个有白衣韩逸这等珠玉的时代,确实很荣幸。
年轻人想起刚刚,在寒山脚下一家客栈偶遇陈前辈,看到那个年纪不大的小伙计竟然撸起袖子一副要揍人的样子,年轻人不禁无奈,也幸亏自己刚好看到了陈前辈,赶忙劝住那不知情的小伙计,不然按陈前辈当年的脾气,那小伙计,估计得吃个不小的闷亏。
毕竟“抚琴退兵八百骑”,并非听起来那般写意,那可是实打实的一招一式,一骑一骑给硬生生打退的。
“陈前辈,你先休息,我去和沈师兄说一声。”
“好,”陈玄都冲年轻人歉意一笑,“贺亦,麻烦了。”
年轻人重重抱拳,转身离开。
陈玄都脱下衣衫,给女子披上,然后起身,只是半推开窗。
“寒山景很好。”女子微微笑道,“慕容姐姐和韩先生,就是在这里认识的吧?”
陈玄都笑着点头,“等退之回来,得多向慕容姑娘讨两坛酒,起码得把退之那份先喝了。”
女子闻言,忍俊不禁。
在外人看来,白衣韩逸玉树临风、潇洒无拘,而陈玄都认识的那个韩退之,性情散淡是真,却并非真的逍遥自在,倒是忧虑颇多,常常借酒消愁,还是个不折不扣的酒鬼。
当这个酒鬼遇上酿得一手飘香好酒的慕容姑娘,真是一拍即合。
——
还未到落峰居,见竟有三百骑整齐停在落峰居门前,年轻人心神一紧,不自觉加紧脚步,刚赶到门口,一个高大男子一步迈出,看见年轻人,稍稍点头,算是打招呼了。
贺亦心神一震。
兵部侍郎,苏启明!
“苏叔叔客气了,我也是远游方归,还未去寻师父,叔叔要是不介意,咱们刚好一道回去。”沈风眠跟在男子身后,看到贺亦,也点了点头。
“也好,”苏启明见那年轻人欲言又止,会心一笑,“风眠,落峰居也算你的一份,总不能说走就走,具体事宜,好好交代,苏叔就先在马车上等你。”
沈风眠抱拳,“耽误苏叔叔了。”
贺亦上前一步,小声说道:“沈师兄,陈玄都前辈,就在盈柳巷,有事找庄主。”
沈风眠一听,大喜,快步走上马车,歉意道:“苏叔叔,有个朋友不辞辛劳赶来,就在不远处,风眠去接他一接……”
苏启明无所谓道:“无妨无妨,我正好有些累了,在这休息会儿也好。”
沈风眠哈哈一笑,“苏叔大气!”
而后沈风眠直接大步流星,直奔盈柳巷。
苏启明看沈风眠这副着急样子,也难免好奇,下车后,让三百轻骑在这里稍作歇息,并吩咐过会无需跟随,只管自行玩去。
苏启明见三百男儿眼神奕奕,呵呵笑道:“玩归玩,别忘了,你们还披着我苏府的衣服。”
一个粗犷汉子哈哈笑道:“放心吧老爷,咱们心里有数!”
“嗯,”苏启明转身,踱步走进落峰居,“所以花销,算我的。”
三百男儿欢呼不已。
闲来漫步于庭,反正无事,苏启明四下打量一番,“寒山快雪的一亭二阁四居享誉江湖,一亭难登,我不奢望,二阁也还不曾去过,倒是这四居,算上今日闲逛的落峰居,都有幸见识了。”
跟在后面,有些驼背的老人环视一周,“无甚意思。”
苏启明哈哈大笑。
倒是忘了,管叔曾和自己说过,与人小比两次,输的那次,正是在“一亭”一旁,一人只管出剑,一人闷头出拳,鹅毛大雪纷纷扬扬,两人四周有巴掌大的雪花肆意飞舞,却始终近不了身。
咀嚼一番,那般情景,令人神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