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天下,论剑术当属那个几乎没人愿意承认却又不得不捏着鼻子不否认的“北无敌”拔得头筹,快雪山庄老庄主武岘略输一筹,居第二位。不过自从号称“北无敌”的洪北嘉几乎剑挑整座江湖后,就没了踪影,江湖上也鲜有其消息。至于快雪山庄老庄主武岘,佩剑落梅赠予洪北嘉后,就闭门不出久矣,直接将偌大的山庄交给三个弟子,外界传闻老庄主是闭关苦思,寻求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好再拿回“剑绝”名号,也有传老庄主早已看淡胜负,脱离红尘,出海寻仙去了,更有人言老庄主输此一次,心境大损,剑术难比当年,郁郁寡欢终老了。
众说纷纭。
最重要的原因,是他那三个弟子,从未在此事为自己师父多做辩解。
他的大弟子,而今的快雪山庄庄主陆仟,对此事无论众人如何言语,只是笑着摇头,从不多做评论。
这二弟子,江湖上只知此人爱棋如痴,与国手沈飞卿对弈五局,四胜一负,棋力高超甚至不输当朝执宰唐文龙。其一袭素洁青衫,捻子落子,风采绝伦,但其名字,无人知晓。
对这三弟子,江湖一众人都摸不着头脑,因为此人从未现身,好像只空有一个名头,就连快雪山庄里,都不曾见过此人身影,对于此人是男是女,都不知晓,更不要提功夫如何。众人推测,倘若真有此人,极有可能藏于“庄主之外不可至”的寒山仙人峰“一亭”之中,要不然也不至于多年来全无半点消息。
仙人峰,乃寒山主峰,其高,没入云海,于白云如浪翻涌间时隐时现。
寒山“一亭”,立于仙人峰顶,如仙人观世俗,俯可见群山都小,若蝼蚁,眼中尽是山河绵延,好似一幅江山万里图。若是夜晚,月大如斗,璀璨群星宛如皆可摘,那才是真正皓月当空,高处不胜寒。
陆仟忙于山庄俗事,每日奔劳,少有空闲。仙人峰已极少去。眼下听说有客自远方来,这个早早白了双鬓的儒雅男子吩咐备酒,难得偷闲,溜回院子陪着夫人逗起了刚出生不久的小闺女。
“爹,”步履轻快、弯弯笑露出一对小虎牙的少女忽的蹦了出来,双手遮住陆仟眼睛,“你猜师兄什么时候回来?”
“猜对了才松手哦!”
陆仟无可奈何,教训道:“都多大了?还这么顽皮,刚好风眠赶回来,这次说什么也得让他把你娶走,爹也能清净会儿。”
“什么啊!”少女闻言直跺脚,倒不是羞,少女眼神明亮,松手后责怪道:“爹,你好狠心呐!养大了女儿说嫁就嫁,人家要是舍不得爹爹怎么办?”
“会舍不得我?”陆仟头都懒得抬,一边伸手指逗着尚在襁褓的小闺女,一边随意说道:“我家的大丫头,只会舍不得娘,哪里会舍不得爹?”
少女笑嘻嘻的挽住陆仟的胳膊,撒娇道:“我最最最舍不得,就是爹哎!您不信可以问娘亲嘛,你天天忙,我天天唠叨,和娘亲一起盼着,您哪天得闲,来多陪陪娘亲呢。”
陆仟斜了眼自家这个打不得又不敢宠的丫头,“没少在你娘面前数落爹的不是吧?”
少女冲一旁捂嘴笑的妇人眨眨眼,一身正气道:“怎么可能嘛!”
——
早年白衣韩逸横空出世,在近十余万禁卫驻守的太平帝都,三次出入皇城,帝都高手尽出,仍是没能留下那袭白衣,徒徒让其潇洒离去。
这件事,在当年,堪比武岘剑术惜败,甚至白衣韩逸这个名号,比赢了武岘的洪北嘉,更家喻户晓。
只是朝堂诸多官员对白衣人闯皇城一事只字不提,韩逸也从未多说此事,其中具体,外人不得而知。
韩退之最后来快雪山庄那次,曾和沈风眠提过一嘴,所谓皇宫高手尽出,其实是夸大了。不过自己第三次夜访皇城,离去之际,被武淮王秦穆所阻,而后又有一个着长衫的……怪人拦路。说起此人,沈风眠至今还记得,韩逸的头疼神色。
若非好友陈玄都及时赶到,韩逸很难脱身,至少也不会只是受些轻伤。
毕竟武淮王秦穆,自幼习武,更是经历惯了冲锋陷阵的沙场厮杀,何况秦穆早早就被评入“天下四绝”,与后来夺了个“剑绝”的洪北嘉并列而居。虽如此,仍是有不少人认为秦穆应不止于此,凭他天下独一份的横练功夫,与之对阵,就算同为“四绝”,也极难取胜。
何况秦穆,也是韩逸的前辈。
还在的路上,沈风眠眼神一亮,哈哈大笑道:“陈兄!”,沈风眠环视一周,有些疑问,“韩兄没有同你一起?”
谈及韩逸,陈玄都叹气,愧疚说道:“退之受我所累,离开中原有一段时间了。”
“一些家事,不提也罢,”出来买些点心,没承想就遇到匆匆而来的沈风眠,倒也省去麻烦,陈玄都笑道,“此次来快雪山庄,是为了还陆庄主一个人情,内人身体抱恙,可药方始终差了几副药,亏了陆庄主慷慨解囊。”
“嫂夫人可好些了?”
“只能缓解一时,想要根治,何其难也。”陈玄都取出一个册子,交于沈风眠,“不说这个。你应该有所发觉,我的功夫路数,和你们很不相同。”
沈风眠接过小册子,翻开一看,字若蚊蝇,密密麻麻。
“这是?”
“知道快雪山庄所藏秘笈定然极其丰厚,可我这练功法门,不说独一份,天下少有就是了,不一定适合你,但总会有人适合,只是希望你们不要断了这份功夫传承,我心足矣。”
“使不得,万万使不得!”沈风眠听完,二话不说就要将册子塞给陈玄都。
陈玄都以手搭住沈风眠,轻轻一推,顿时将沈风眠推出三四步,笑呵呵说道:“身为快雪山庄大弟子,怎么经不住我一推手?”
沈风眠无奈,连忙摆手,“陈兄莫要取笑,沈某可不想陪陈兄切磋。”
大隋六州,青、晋两州可占大隋国土将近四成,而户居人数,青、晋当数第一,连中州也不能与之相比,尤其青、晋盛豪侠之风,多能人,而其他州地,不能与之比。
在青、晋展露锋芒,扛鼎两州剑道的袁青山,厉害不厉害?
和眼前看似和和气气的陈兄较量,袁青山就没赢过。
沈风眠自认不如白衣韩逸,也不比练武如疯的林天銮,当然不会自讨没趣,白白挨一顿打。
再看了眼手中精心订起的册子,出神良久,沈风眠叹气,只得对着陈玄都抱拳,重重点头。
陈玄都却早已行至远处。
沈风眠只见那人背着他,冲他挥挥手,“就此别过吧。”
此事已了,与这江湖,再无亏欠喽。
……
陈玄都不作久留,沈风眠也算心有准备,说不上失望而归,连陈兄毕生所学都攥在手心了,还谈甚失望?可此次没能留住陈玄都,沈风眠心中,总归是有些遗憾的。
已成定事,无从更改。沈风眠便不多想。快步折回,苏侍郎还在落峰居,让客人久等,不是快雪山庄的待客之道。
沈风眠微微皱眉。
原来前面有人拦路。
麻衣布履,腰挂铁剑,头戴斗笠。只是斗笠压的太低,沈风眠根本看不到来人模样。
来人抬头,露出略憔悴的消瘦脸庞,咧嘴笑道:“好久不见,沈小子。”
看到这糙汉子容貌,沈风眠心神一震,快步上前,只是还未开口,斗笠男子就已低下头,背过身,“走吧走吧,我还有事要与陆仟说。”
斗笠男子感慨一声,“也好久没去仙人峰,一观满天大雪。可惜才入秋,离瓢泼大雪,还尚早。”
“多事之秋啊。”
把面容藏在斗笠下的汉子拇指摩挲剑柄,铁剑样式平平无奇,看样子就属于烂大街的货色,再看汉子一身穿着,实在和衣锦富裕毫无干系,身无钱物,还要打肿脸面佩一把粗制铁剑,眼下江湖游侠,是人有把破剑就能装了?汉子这身打扮,实在欠缺考虑。
斗笠汉子脚力很好,步子也快,好在沈风眠跟的紧,两人行至落峰居,苏启明刚好游玩一周,闲坐池塘边上,笑着与陪在一旁的管姓老人闲谈。看到似乎心情不错的兵部侍郎,斗笠男子身形顿了顿,好像是有些惊讶,毕竟堂堂近乎三十万大隋边军的执掌之人,还有空闲来这快雪山庄?
管姓老人先有所察觉,眼神看到远处走来的沈风眠,以及一个衣着简陋的陌生汉子,汉子看起来瘦弱了些,不过神色奕奕,精神气十足。
看到沈风眠回来,瞥见沈风眠一旁的人,苏启明也有些诧异,其实两人认识,还打过交道,对这汉子,苏启明印象不差。
沈风眠抱歉说道:“苏叔叔久等了。”
“无妨,无妨。”苏启明起身,向对着自己点了点头的汉子点了点头,“原来是你,之前见风眠步履匆匆,还有些好奇。”
沈风眠瞬间明白,无奈解释道:“其实风眠要接的朋友,是陈玄都兄弟,无奈风眠没能留住陈兄。”
一旁的斗笠男子说道:“苏侍郎,好久不见。”
苏启明习惯性双手藏于袖里,看见汉子腰间的铁剑,打趣道:“剑绝洪北嘉,佩剑怎么如此寒酸了?”
斗笠男子无所谓佩剑如何,对他而言,剑术高低,与剑本身材质有些干系,却不大。不管剑如何,握于人手,都是器而已。
正是大败快雪山庄老庄主武岘,剑挑大半江湖“北无敌”的洪北嘉,看见熟人,再无疲态,顿时嬉皮笑脸,全无半点风范,“堂堂朝廷命员,皇上脸前的大红人,怎的如此不知进取?这种时候还敢来皇帝视为眼中钉的快雪山庄,这番胆识,洪某人佩服,佩服。”
苏启明丝毫不恼,反而啧啧称奇,对一旁的老人笑道,“管叔,瞧瞧,这等尖钻的嘴上功夫,我倒觉得天下四绝应当给洪北嘉再加一绝,一人独占剑绝和贱绝,也是一种美谈。”
洪北嘉也不示弱,与之针锋相对:“苏侍郎的嘴皮功夫,不比排兵布阵的本事差了,说不定苏侍郎苦练一番,日后带兵打仗,都不用两军交战,您嘴皮一动,天花乱坠一通,无人可与匹敌,可不就保全了兵圣的名头?”
管姓老人大开眼界。
沈风眠扶额,颇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