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快雪山庄归京,还未到苏府,一道圣旨就紧随而来,好在苏启明意料之中,示意马夫管策只管先回,自己独一人,跟着进宫面圣。
回到苏府,管姓老人安置好马车后,本想回屋,不再为俗事分心理会,只是想起这一趟平平安安的快雪之行,老人到底心软,悄悄绕步去了小少爷院里,院里无人,老人推门而入,房间收拾的干净,书案上竹简、名家拓谱整齐而摞,管策环视一圈,别说小少爷,连小依那丫头都没影。
“少……少爷,老爷会罚的。”
“小依姐你放心,爹亲口告诉我,这山青阁,以后可以随便看的!”
少年一拍胸脯,迫不及待飞奔,这瞅瞅,那看看,“快来快来,小依姐,你看,温卿的书法真迹!”
“哇,还有老夫子的《千字言》呐!”
少女也有些呆滞,忐忑不安的跟在少年身后,她也是头一次看见这么多书哩,多到都让人数不过来哩!
突然少年停住飞奔的步子,直直看着面前一面书墙。
少女看的出神,哎呀一声,撞在少年后背上。
“武学……秘籍?!”
少年和少女对视一眼,眼底下都是惊奇。
“哪里的小娃,胡乱走甚?速速离去!”
被人一拍脑袋,苏御一激灵,赶紧拉着还没缓过神的小依后撤,仰头看着眼前身形甚至比爹还要魁梧的陌生邋遢男子,疑惑问道:“前辈是……也来我家书阁看书?”
高大男子俯视着两个娃娃,语调上扬,“你家……书阁?”
苏御抓着少女的手,警惕的看着蓬头垢面的高大男子,沉默不语。
高大男子似乎没了耐心,一手按住苏御肩头,用力一抓,就把他整个给拎了起来。
饶是经常被苏启明赶着习武,常常挨打的小苏御,都感觉阵阵刺痛,肩头好似如有针扎,直叫疼。
高大男子全然不顾苏御如何感受,拎着苏御走出书阁,不由分说一把丢在地上,都懒得看一眼,就转身关上了书阁大门。
“少爷,”其实比苏御也大不了多少的少女赶忙跑过来扶着少年,“没伤着吧?我看看……”
“没事没事,”苏御冲少女嘿嘿一笑,活动了下肩头,对着书阁仰头大喊道:“前辈,我会再来的!”
“下次可不能扔我啊!”
等了好久书阁里也没个动静,小苏御悻悻挠挠头,对少女歉意道:“小依姐,对不住啊……这前辈也忒吝啬,仗着来的早些,连自家书阁都我不让进……”
少女摇摇头,柔声言语:“少爷没事就好。”
灰溜溜回到院子,小苏御顿时愣住,好一会儿才忐忑不安的吞吞吐吐道:“管爷爷,你回来了啊……那……我爹爹也回来了?”
等候许久的老人笑着点头,和蔼说道:“不过皇宫有旨,老爷先去面见圣上了,暂时还没回来。”
少女看到老人,柔柔施了个万福。
小苏御还是不大高兴,心下十分矛盾。其实他特别盼着爹爹回来,可真等爹爹回家了,他就又有些害怕,可要是不回来,又万万不行。
“过来坐,”老人对小少年招招手,“去哪玩了?偷偷去西园刻木剑?”
少年瞪大眼睛,面如苦瓜,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好在老人善解人意,笑道:“没和老爷说起过。”
少年半信半疑,不过毕竟少年心性,立马抛开了这点米粒大的忧虑,向老人炫耀道:“管爷爷,你猜猜看,这次可不是去刻木剑!”
“哦?其实心底了然的老人故作思考,还伸手挠了挠头,“猜不出来啊,还是小御儿说吧。”
少女见老人挠头的憨厚模样,会心一笑。
少年开怀,嘿嘿笑了半天,这才悄悄凑到老人耳旁,神秘兮兮的小声说道:“去山青阁咯!可是爹爹准许的!”
老人一脸惊讶,伸糙手揉了揉少年的头,“是不是碰到了一个怪人?”
苏御往边上坐了坐,离开老人身边,一脸不可思议,“管爷爷这都知道?”
“他欺负你没?”
小苏御摇头晃脑,“怎么会呢,这可是我家哩!就是那前辈脾气忒怪,还恁小气……”
老人附和嗯了声,“下次再去,带上管爷爷,那人要是欺负你,管爷爷帮你揍他。”
少年眼神一亮,至于这个矮小的瘦弱老头,能不能揍得过那个高大威猛的邋遢前辈,小苏御想也不想,毫不怀疑。
——
“看看吧,周礼当着满朝文武,先是论诗,再上呈这宣纸,”一身素白夹褶长服的老人,微微前倾身体,“启明,你应该清楚。”
就一张普通宣纸而已。苏启明仔仔细细看完每一个字,负手于后,对着这个如今天下共主、只手遮天的富家翁,不卑不亢,“臣觉得,写的挺好。”
“可他是你的儿子!”老人语调上扬,双手有些轻轻颤抖,“他是未来统领北疆十万虎狼将领的嫡子,是用兵如圣、一人中兴大隋的苏启明的嫡子!”
“他可以纨绔,也可以不掩锋芒,独独不可如此眼无朝廷,哪怕只是一首诗,也不行!”
“那我就舍了一身累赘,也无妨。”苏启明面色平静,全然不顾脸色难看的大隋老帝,自顾自说道:“臣为大隋至今已有三十年,其中十余年,驻在北疆,少顾妻室,家严家慈,接连病去,臣何曾南下半步?”
“陛下,臣,累了。”
“累?大隋外有大梁、呼邪两虎窥伺而动,内又是人心各异,不图强治,只贪安逸的蛀虫,朕打江山四十三载何曾易,守这江山又何曾舒心过一天?”
“朝中官员,老人里,唐执宰、周老尚书、李荣公,经事学问手段皆强于臣。年轻些的,沈飞卿、宋北,稍加打磨,未必不能谥文忠。更不论其他出彩之人。”
“他们不是你。”这个一手建立大隋国祚的老人,只是摇头。
“臣本布衣,受惯了风沙。自北疆回来,这些赋闲的锦衣日子,确实有些不太习惯。”
“所以忤逆朕意,给那些个草莽通信?”苏启明还未至乾明殿,老人便吩咐司礼摒退左右,此时的乾明殿,就老人和苏启明两个人。
这个久浸人心坐拥天下的垂暮老人,心里无比清楚,哪怕大隋国破,朝堂百官皆反,独独苏启明这个侍郎不会。
“也不全算。”苏启明坦然直言,“都说侠以武乱禁,臣倒觉得草莽其实很重情义,臣的儿子,多少还是随我的。”
“我时日无多,大隋交给旁人,我放心不下。”老人不在自称“朕”,此刻的老人,好像没了什么天下共主挽大厦将倾的光环,只是一个家业无人接替,寿命无几的可怜老人。
“我本意,是肃整六州,清杀江湖草莽不过顺势而为,为的,还是让北地大梁误以为大隋国乱,有机可乘。那时我虽不在,却能留道遗诏,擢你王爵,暂代皇位,镇杀大梁贼子,日后待我几个孩子再大些,你加以斟酌,传位于他。”
苏启明紧皱眉,沉思许久,“臣继位,如此一来,人心不稳,必起祸患。”
“有你在,我还需担心这些?”
苏启明苦笑摇头,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臣无心也无力如此了,这些事,还是交于武淮王吧。”
“我这个弟弟,你又不是不了解……”老人叹息一声,“他自在惯了,看他何时经营过军队?这点他就不如你。”
果然。苏启明心下微微叹息,后退一步,行礼沉声道:“臣所领将士,不论死生,向来是大隋人氏,陛下何忧?”
坐于塌前的老人扬了扬衣袖,直言道:“我只是听闻,你在北疆,有一支只听你虎符调遣的虎狼之师……”
“不瞒陛下,北疆除去大隋驻军,确有行营隐匿。说是行营,其实是一群无可归的可怜人,若非余念尚存,徐图南国安宁,与孤魂野鬼无异。”
“有如此助力?”老人眼神一亮,似神采焕发,“朕有军如此,何愁天下!心安,心安矣。”
老人很是欣慰,良久,似想起什么,疑惑道:“不知雄师虎符,可带在身上?这般热忱,自当归国。”
昔年一人徐图,北定大梁义军二十余万,镇守北疆,建关山楼与大梁分界,换得两国相安十年的苏启明,不顾老帝眼里的神采,摇头道:“臣南归时,他们便已是自由人,去留如何,臣不再也不能左右,虎符于他们而言,无任何用处了。”
“可终归是你的将士。”
眼见老帝犹不死心,苏启明也无奈,“陛下信与不信,臣不能左右,只是事实如此,臣委实……无能为力。”
“当真如此?”
一拂夹褶白服袖,老人面无表情,眼神淡漠起来。
老人坐塌上,苏启明立于阶下。
两人视线交汇,各有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