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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孤独者的无聊游戏

圣诞晚会过了没几天,一切又归于平静,很快就要迎来千禧之夜。

联大实在太大,学校就像一座城,十几个院“各自为政”。许愿怀念中学时那栋小小的教学楼,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人们的眼睛,当你想见一个人,就一定可以见到。那时候偶尔跟郑小苔闹脾气,不出一小时一定会和好,因为他俩同桌,扭头就能见到彼此。而在联大,如果不是特地去制造偶遇的机会,想要碰巧遇见是一件概率极小的事。这几天他们都没有见到苏暮雪,圣诞晚会那惊天动地的一幕,也迅速被大家遗忘。

千禧夜,宿舍的同学都出去找各自的老乡和同学聚会了,只剩许愿一个人。他摸了摸口袋,饭卡又被刘科科抢走,还没还回来,只能出去找吃的了。

他把厚重的几本书从书包里拿出来,背好书包正要出去,抬头看见门口站着柏千阳。

他挎着吉他,手拂过琴弦,自嗨地唱了起来:“青春的花开花谢,让我疲惫却不后悔,四季的雨飞雪飞,让我心醉却不堪憔悴;轻轻的风青青的梦,轻轻的晨晨昏昏……”他陶醉其中,技法显然更纯熟。

手停下,柏千阳说:“这么美好的千禧夜,你准备一个人在宿舍念经吗?”

许愿被逗乐了:“我要不在,你连个观众都没有。”

柏千阳说:“走,来622,就我和满毅。”

圣诞之后,如许愿所期待的那样,他们三人走得更近了。柏千阳是个聪明人,他也察觉到许愿的习惯,害怕陌生人,正巧今天千禧夜,宿舍的人都出去玩了,只有他和满毅没节目,所以过来叫上许愿。

许愿点点头,扔下书包,跟柏千阳去了622。两个宿舍隔得不远,刚走出626就能闻到一股香味儿。推开622的门一看,原来满毅正在煮火锅,他们用了个电饭煲烧着水,里面加了火锅底料,桌上整整齐齐摆着切好的肉和蔬菜。

许愿看了看柏千阳:“真行!”

柏千阳扬扬得意地说:“我跟你说,跟天下人绝交,都得留住满毅这个朋友,他爱吃如命,想吃什么都能给你变着法子做。”

许愿:“用电饭煲会不会把线给烧了?宿管科大爷很凶的。”

柏千阳不屑地挤了挤眉:“你就放心吧,保险丝被我换了,你就是连开十个电饭煲也烧不了。”

许愿摸了摸肚子,真饿了。

柏千阳:“吃!”

满毅递来一个塑料碗和一双筷子,许愿便大快朵颐起来。

那火红的油汤沸腾着,三人吃得满头大汗。

柏千阳:“今天就咱们仨落单了,要不玩个游戏吧?”

满毅:“三个人能玩什么游戏啊?”

许愿边嚼着牛肚,边抬眼看着柏千阳,心里有些期待。

柏千阳跳上桌,盘腿坐着:“为了增进感情,互相了解,我们三个人一起做三件事,分别是我们各自一个人无聊的时候会做的事。”

满毅:“啥意思?”

许愿:“我明白了,我们各自一个人的时候经常做的事,在千禧夜,有两个人陪着做。”

柏千阳:“聪明。今天千禧夜,千年难得一遇,我们有缘能聚在这儿,以后再也不会孤孤单单一个人了。”

许愿:“可是,老大,你也有孤独的时候吗?”

柏千阳:“当然有。我觉得,孤独不仅仅是指一个人的时候,有时我们在狂欢,我会突然觉得心是孤独的。一群孤独的人凑在一起,那些看似热闹的欢呼声其实代表不了什么。打小我就明白,人终究是要孤独地面对这个世界的……哎呀,我今天怎么这么矫情,说这么多。好了,满毅,从你开始。”

满毅:“我一个人的时候做的事儿,现在咱们正在做啊,不就是吃呗!柏千阳,你呢?”

柏千阳嘿嘿一笑,起身从床底下拿出一大箱啤酒,搁在桌上:“我一个人的时候,经常把自己灌醉,喝到个海枯石烂,什么忧愁都没了。”

许愿:“喝酒,我不会呀!”

柏千阳:“会喝水吗?”

许愿点点头。

柏千阳开了一罐,自己先喝了起来:“就像喝水那样,张开嘴,一口,又一口,不过,比喝水有意思。”

许愿和满毅接过柏千阳递来的酒,打开,许愿尝试着喝了一口,皱起眉头。

许愿:“苦。”

柏千阳:“许愿,酒这个东西,刚开始喝是苦的,喝着喝着就觉得甜了。不像生活,小时候我们过得无忧无虑,觉得什么都是甜的,过着过着,发现都是苦的了。人生啊,太苦了,还好有酒。”柏千阳并不劝酒,只是自顾自地喝了起来。许愿注意到他说这番话时,并不像平常那样玩世不恭,却是心事重重的模样。

许愿又喝了一大口。

柏千阳:“怎么样?”

许愿不想扫兴:“没那么苦了。”

柏千阳听了高兴起来,举起酒杯:“咱们兄弟三人碰一杯,为我们的友情干了!”另两个人也举起酒杯,三个杯子响亮地碰在一起。

一杯接一杯,昏黄的小灯晃晃悠悠,三人热烈地喝着。

许愿有些眩晕:“老大……你别说,酒真的是甜的。”

柏千阳:“听我的,准没错。”

其实许愿不知道,酒不是甜的,只是一个人孤单的日子太乏味了,所以现在他才觉得甜入心脾。只是没想到,他酒量还不错,三瓶下肚,虽然有些眩晕,但毫无醉意。

许愿:“老大……”

柏千阳:“说。”

许愿:“你和苏暮雪……怎么样了?”

柏千阳又开了一罐,笑了笑:“许愿,你信不信,我跟苏暮雪是迟早的事儿。”

许愿不置可否,也喝了一口。

柏千阳:“我这辈子从没这么爱过一个人。”

满毅被烫得直哈气,他举起酒杯跟柏千阳碰了一下:“老大,你才十九岁,这辈子还早着呢!”

柏千阳没喝醉,但他喝酒上脸,已经变成个“红关公”了:“你们不知道,我中学的时候,可是我们学校的风云人物。你们别笑,我不吹牛,初中开始,给我写情书的女孩儿就没断过。那时我有个外号,叫‘柏三周’,因为身边的莺莺燕燕,让我眼花缭乱,所以我每任女朋友都没有超过三周。高三的时候我结识了一社会姐,姐们儿爱我爱得死去活来,三周后,我提出分手,她不同意,我快刀斩乱麻,迅速就跟学校初中部的小姑娘好上了。结果这姐们儿下了全城通缉,一群小混混满城追杀我,我现在这副好身手就是那时候练出来的。嘿,扯远了,说到苏暮雪,从今年9月2号第一次见她,我就知道了,就是她了,她必将打破我‘柏三周’的魔咒。一开始我也以为,跟以前一样,对一个女孩子的新鲜感维持不了多久,结果,三周,四周,两个月,直到现在,一个学期快过完了,我越来越笃定,大学我绝不找女朋友,除非她答应我。”

许愿默不作声,喝着酒。他有些失落,又为柏千阳这番话感动,按理说,先来后到,其实是柏千阳先遇见苏暮雪,也是柏千阳先大胆地说出“我爱你”。自己算什么呢?充其量只是一个路人,一个磨磨叽叽、矫情地写情诗、假扮圣诞老人、出尽了洋相的路人而已。

满毅:“你怎么没有乘胜追击呢?”

柏千阳:“胜你个头,全让孟繁华给搅和了。但我不着急,路漫漫其修远兮,苏暮雪不是一般人,红军二万五千里长征,我连联大都没走出去呢。”

许愿:“老大,祝福你,干!”他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满毅:“老大,需要我们做什么,一声令下,唯你马首是瞻!”

柏千阳:“听说苏暮雪是今年学校辩论赛的组织者之一。”

满毅:“怎么?是让我们在辩论赛的时候继续发糖吗?”

柏千阳:“你傻啊,拿下苏暮雪,只有一个办法,就是跟她朝夕相处,既然我们不在一个班,那辩论赛就是最好的机会。如果我参加了,还拿个大奖,苏暮雪岂不是会对我另眼相看?”

许愿和满毅对视,一脸佩服。

满毅:“那万一输了呢?”

“我不会输,从小到大,我想做成的事情,就没有失败过。”说完,柏千阳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对了,许愿,你一个人的时候都会干吗?”

许愿看了看表,十一点,说:“宿舍是不是关门了?”

柏千阳:“对啊,这帮龟孙子肯定都去网吧包夜了,不会回来了,这个千禧夜咱们仨注定得厮守一起喽。”

许愿:“跟我来。”

三人趔趔趄趄地下了楼,宿管科大爷已经熄灯入睡。他们走到铁门旁,许愿搓了搓手,抓住铁门旁的栏杆,矫健地飞身翻了过去,使柏千阳和满毅目瞪口呆。他站稳了,转过身,对着两人说:“来,轮到你们了。”

柏千阳:“好你个野小子,看不出来还挺堕落的啊。”

许愿:“快,一会儿学校巡视的保安看到就不好了。”

柏千阳也顺利地翻了过去,倒是满毅,个头太大、略胖,卡在围墙上方下不来。这时,几束光亮照了过来,想必是路过此地的学校保安。

其中一名保安大喝一声:“谁爬围墙?!”

这一声吓得满毅摔了下来,压在柏千阳和许愿二人身上。三人倒地,惨不忍睹。眼看着保安就要追上来了,他们爬起来,朝附近的小路跑去。

大约跑了十五分钟,确认保安没有追上来,柏千阳气喘吁吁地问:“喂,我们要去干吗?”

许愿抬头看了看公交车站牌,又看看他们:“就在这儿,等着。”

五分钟后,一辆公交车停在他们面前,车上已经没有乘客了,许愿上了车,对还一头雾水的二人招手:“上来啊!”

三人坐上公交,打开窗,冷风吹进来。

柏千阳:“许愿,你一个人就干这个啊?”

许愿回头:“对,如果睡不着,我就爬墙出去,一个人坐末班车,绕着全城走一圈,很矫情对吧?我也这么觉得,但是,你会看到不一样的长沙,是一个不那么浮躁、喧嚣过后的城市,很特别。你们一定没有见过零点的长沙吧,千禧夜,总比窝在宿舍好。”

这有点作的举动,反而让柏千阳有些兴奋。他不觉得矫情,他一直认为许愿身上有种不一样的气质,有点拒人千里但又渴望亲密的吸引力。

这辆公交在街道上行驶着,走过大桥、走过五一路,在这个城市里穿行。他们看见已经收摊准备回家的小商贩,孤独地挑着扁担,筐里装的想必是没能卖出去的手工品;他们看见刚从解放西路走出的落寞女子,晃晃悠悠地走在光秃秃的梧桐树下,她应该有着不愿诉说的心事吧,否则怎么会在深夜一人独醉呢;他们还看见街头唱歌的流浪艺人,偶尔有人走过,但没有人向他的储钱罐里扔硬币,他的歌声划破长空,让街上的行人不那么害怕。满城都是孤独的人,他们三个安静地看着车窗外倒退的城市夜景。

许愿想,以后不会一个人了吧,木兰路上有没有叶子,有什么所谓。

零点到。

五一广场的大钟响起,2000年了。

三个人在公交车上拥抱欢呼,好像这样过了今夜,接下来的一千年都不会无聊了。

千禧夜,好像宿管科的人都是睁只眼闭只眼,女生宿舍集体夜不归宿,也没人查。苏暮雪跟宿舍姐妹们出去喝酒,女生喝起酒来比男生更生猛,沙璇沿路吐一地,折腾了一宿没怎么睡。第二天元旦,本来还想着好好在宿舍过个节,睡到自然醒,结果大清早苏暮雪接到韩家阅的电话,说文学院学生会要开会,梁文彬老师组织的,不去不行。

沙璇眼睛还没睁开,听到韩家阅的名字就嚷嚷开了:“什么会啊,我能不能去啊?”

韩家阅是组织部部长,圣诞晚会上本来要表演独唱《深秋的黎明》,结果被柏千阳一闹,晚会到此结束。柏千阳进校之前,他才是文学院的风云人物,不过,尽管他高大俊朗,意气风发,走在木兰路永远是昂首挺胸,时刻保持着热情,打招呼时都用他一贯的低音炮一样的嗓音,并且乐于助人,永远能拿一等奖学金,但苏暮雪就是不太喜欢这人。她觉得韩家阅太完美了,完美得像个机器人,缺少了人味儿。

但是,沙璇喜欢他。她一直吵闹着让苏暮雪带她去,没辙,只好带着她一起去梁文彬的办公室开会。

苏暮雪是最后一个走进办公室的,她看了看钟,没有迟到。她跟梁老师点点头,顺便介绍了一下她身后的沙璇:“梁老师,抱歉,我来晚了,这位是我宿舍的沙璇,入党积极分子,今天想来学习学习。”

梁文彬微微一笑:“小苏,我就不啰唆了,开门见山地说吧,下学期学校将举办千禧年最大的一个活动——辩论赛,这个想必你们都知道了。这个比赛,据说教育电视台会直播总决赛,这是一个展现联大学生精神面貌的好机会,所以校领导非常重视。每个学院都在紧锣密鼓地选拔、筹备,但不知道怎么回事,作为学校第一大院的文学院,报名者却寥寥,这可能和辩论赛压力大、耗时长有关系,我作为文学院团委书记兼你们的辅导员,‘亚历山大’啊!”

说完,众人议论纷纷。

有个学古典文献的研究生举手发言:“梁……梁……梁老师,事……事……事关文学院的荣誉,我……我……我义不容辞,算……算……算我一个。”这位口吃严重的学长没有愧对他的专业,长得就够古典的了,要不是因为都是学生会的干部,早已相熟,还真以为是哪个院的老教授过来凑热闹呢。

梁文彬瞥了他一眼:“你?算了吧,你这一上场,等于文学院自动弃权。”

韩家阅清了清嗓子,依旧是他的低音炮:“梁老师,您别着急,最近大家可能在备战期末考试,所以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这还有几个月,我们抓紧时间准备,加大宣传力度,尽快把团队组建起来。这样吧,我申请担任文学院辩论队的队长,我挑头儿,全力以赴把比赛拿下。”

其他几位学生干部听到韩家阅这么说,稍稍踏实了点儿。其实文学院人才众多,只是本院的社团活动已经太多,大家一听到辩论赛这么吃力不讨好的校级活动,内心都有点儿排斥。谁也不想扛着这么大的压力代表学院去比赛,万一输了,浪费时间不说,还会被人指责没本事还出风头。

苏暮雪听完韩家阅的发言,思考了一会儿,抬头说:“梁老师,韩师兄既然第一个表态,我也不能落后,辩论赛……我也参加。中学时我代表母校参加过长沙市的中学生辩论赛,我拿过最佳辩手,这次的比赛我并不陌生。接下来我会和韩师兄一起认真准备,辩论赛需要五名成员,四个辩手、一个替补,现在还差三个,期末考试之前,我们一定把团队组建好。”

说完大家鼓起掌来,梁文彬也嘘了口气。

梁文彬:“如果各位还有什么优秀人才推荐,都可以提出来,文学院的事儿,希望大家都能贡献力量!”

大家开始低声讨论,韩家阅对着苏暮雪点点头,一副革命战友春风扑面的神情。苏暮雪只好微笑报以回礼,其实她内心对于跟韩家阅合作充满了担忧。她眼中的辩论队,得是一个充满激情的、青春的队伍,韩家阅那副老气横秋的模样,跟她想象中的战友形象格格不入。

一直躲在苏暮雪背后的沙璇趁机插嘴:“梁老师,我能报名吗?”

苏暮雪瞪了她一眼:“沙璇,你别捣乱!”

沙璇头发一甩:“我哪儿捣乱了?为文学院争光人人有责,不就是吵架嘛,吵架谁不会啊?你去我老家调查调查,我沙璇活了十八年,就没输过。从我高中班主任到楼下卖爆米花的大爷,哪个赢过我?梁老师,虽然我不是学生会的,也没给学院争过什么奖,但不拘一格降人才嘛,你觉得呢?”

梁文彬被她逗乐了:“行啊,行啊,你也可以作为备选之一嘛。”

沙璇得意忘形地瞥了苏暮雪一眼:“我跟你们说,我可是湘潭韶山人,有毛主席保佑,这比赛有了我这个吉祥物,偷着乐吧!”

原本严肃的会议,沙璇像投入水中的钠元素,迅速沸腾起来。

看着活泼热闹的沙璇,苏暮雪转念一想,或许她还真是个不错的选手。

梁文彬又叮嘱了几句,会议便结束了。

韩家阅走过来,问苏暮雪:“苏同学,咱们几个要不要一起吃个饭,顺便商量一下接下来的工作计划?”换作是别的男生,苏暮雪可能会猜测他是不是有别的心思,但韩家阅绝不会。他的语气永远如此,听起来觉得热情洋溢,其实骨子里是冷冰冰的场面话。

沙璇期待地看着苏暮雪。

苏暮雪:“不了,谢谢韩师兄,宿舍还有点事儿,咱们下次再约。”说完拉着沙璇转身离开,朝着楼梯口走去。

沙璇气不打一处来,小声说:“宿舍能有什么事儿啊?这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啊,我下半生的幸福啊,苏暮雪,我恨你!”

苏暮雪笑了笑,面前被柏千阳挡住了。

苏暮雪:“又是你。”

柏千阳:“苏暮雪同学,我有事想跟你谈谈,能赏脸请你吃个饭吗?”

苏暮雪:“抱歉,我今天有约了。”说完她扭头对着不远处的韩家阅,大声说:“韩师兄,刚才不是说一起吃饭吗?我觉得很有必要抓紧时间讨论讨论,咱们走吧。”

韩家阅挥挥手:“好,我去食堂二楼餐厅等你。”

沙璇一阵窃喜。

柏千阳一把拦住苏暮雪:“喂,你先别急着走啊!”

苏暮雪:“柏千阳,今天观众比较少,把你浮夸的表演收起来,我要去吃饭了。”说完拉着急不可待的沙璇,大步流星地离开。

柏千阳看着她的背影,大声喊道:“我要参加辩论赛!”

苏暮雪停下脚步,回头看着柏千阳。他一脸诚恳的样子,不像在开玩笑。她小声对沙璇说:“你先去吧。”然后扬起头,一字一顿地说,“你刚才说,你要参加辩论赛?”

柏千阳:“对,我要参加辩论赛。我口才不错,人越多我越嗨,苏暮雪同学,请答应我的请求,我一定可以成为一个优秀的辩手!”

苏暮雪:“去哪儿吃饭?”

柏千阳:“可你不是跟韩家阅约了吗?”

苏暮雪:“沙璇并不想我去,我们边吃边聊。”

柏千阳笑得很灿烂。

半山上的馄饨店,人依旧不多。

两碗馄饨上桌,南方的馄饨精致讲究,小小的,一口一个。苏暮雪很喜欢这家简陋的小馆,她和柏千阳面对面坐着,两人一度有些尴尬。毕竟距离那场闹得满城风雨的圣诞晚会还不到一星期,柏千阳再厚的脸皮,也无法做到若无其事。

苏暮雪放下调羹,很认真地看着柏千阳:“你靠谱吗?”

柏千阳:“绝对靠谱,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可以跟你签个合同。”

苏暮雪:“辩论赛的战线拉得很长,下学期所有的课余时间都得搭进去,你能扛得住吗?不会临阵脱逃吧?”

柏千阳:“没有什么比这个比赛更让我兴奋的事儿了。”

苏暮雪:“柏千阳,我相信你,希望你不会让我失望,也……谢谢你的馄饨。”

柏千阳满脸堆笑,他才不怕呢,所有课余时间搭进去,都是跟你苏暮雪在一起啊,这不正合我意嘛。

苏暮雪正欲起身要走。

“喂,等等!”柏千阳有点急了。

“怎么了?”

“还有个事儿想跟你商量下。”柏千阳点了根烟,那么跋扈的他,竟然有点手抖。

“你说吧。”

“圣诞节那天,我鲁莽了,请原谅。”

“已经过去了,你也别放在心上,当然我希望那样的事情以后不要再发生了。”

“那……那我有机会吗?”柏千阳顺势从包里拿出一束花,是一束香槟金的玫瑰花,很耀眼,苏暮雪那一瞬间竟然多看了一眼。

“柏千阳!”

“到!”

“你给我听好了,如果你是因为这个才加入辩论队,我劝你早点退出。你是个成年人,希望你可以对自己的决定负责。”

“对不起,对不起!我就问问,我是那么狭隘的人吗?咱们一码归一码,辩论赛,我必须参加;追你,我依然不会放弃。我相信你也不是那么狭隘的人吧,不会因为我喜欢你,就不让我参加辩论赛吧?”

苏暮雪被问住了,哭笑不得地看着柏千阳。

他继续说:“不管怎么样,我很荣幸有机会跟你一起完成这个任务,但也请你相信我对你的爱是真心的。”

苏暮雪停顿了几秒钟,用非常确定的口吻说:“我有喜欢的人了。”

这句话屡战屡胜,是苏暮雪击退历届追求者的撒手锏之一,她倒想看看听到这话的柏千阳作何反应。柏千阳想了想,说:“那又怎么样?只要你活着,我活着,我就会一直追你,你不爱我,我就等你爱我;你谈恋爱了,我等你分手;你结婚了,我等你离婚。总之我是不会轻言放弃的。”

苏暮雪无可奈何地笑了:“你慢慢等吧,我真要走了。”

柏千阳依然捧着那束玫瑰花:“这花……”

苏暮雪:“这么好看的花,你应该送给有心人。”

她刚起身,许愿推门进来,三人撞个正着。

许愿看了看两人,不知所措,只能呆站在原地。柏千阳高兴地招招手:“许愿,来来,介绍一下,这是苏暮雪,你……你们见过,这是我哥们儿许愿。”

许愿:“你好。”他不敢正眼看她。

苏暮雪:“你好。”她大方地伸出手,许愿见她如此坦然,也伸手握了一下。

柏千阳:“苏暮雪,我哥们儿相中了你们宿舍的应晓雨,你什么时候给做个介绍呗!”

苏暮雪有些惊讶,看着许愿:“真的?”

许愿连连摇手:“没有没有,他瞎说的。”

苏暮雪:“不打扰你们,我撤了。”

说完她便离开了这间馄饨店,柏千阳傻笑着对她的背影挥手,一直目送她完全消失在他的视野里。许愿点了碗馄饨,不声不响地吃了起来,柏千阳回味了刚才和苏暮雪的对话,点了根烟,这才想起对面坐着许愿,一口烟吐到许愿脸上:“喂,你怎么这么?啊?多好的机会,临阵脱逃了。”

许愿咽下一口馄饨:“我真不喜欢应晓雨。”

柏千阳:“那你天天偷看她!”

许愿一时语塞,不知作何解释,他看见桌上那束玫瑰花,赶紧转移话题:“这花……”

柏千阳仰天三秒,尴尬地哈哈一笑:“呵呵,她送我的。”

许愿:“她送你玫瑰花?”

柏千阳吐了口烟:“你不信?”

许愿:“不太信。”

柏千阳:“不信拉倒,她邀请我加入辩论队,我答应了,一束鲜花以表敬意。”

苏暮雪回到宿舍,见沙璇躺在床上敷面膜,收音机里放着王菲的《浮躁》。她放下背包,脱下外套,随口问:“你们吃得还不错吧?”

沙璇想嘚瑟又怕表情夸张面膜掉落,她说:“我敬爱的苏姐姐,谢谢你给机会,我的终身幸福快要来了。”

苏暮雪:“怎么?不是就吃了顿饭嘛,发生了什么?”

沙璇神道道地说:“他约我晚上去KTV,他是谁啊,韩家阅!中文系的姑娘们谁不是他的拥趸啊,现在他邀请我去唱歌!天啊,我得好好练练,得唱一些有品位的,比如杨千嬅的还不错,可惜我粤语不标准,不过也无所谓,韩家阅不是广东人,听不出来,或者唱许美静的也不错,有点忧郁神秘,他会更想了解我。”

苏暮雪换上睡衣,倒在床上:“你好好做梦吧,我得补个觉。”

沙璇:“梦想还是要有的,万一月老瞎了眼呢?”

沙璇敷完面膜,也欢天喜地地钻进被窝,下午睡一觉,晚上才能精神百倍大展歌喉,想到这儿,她的脸上都藏不住笑意。她估摸着,今天是元旦,能在这个重要的日子邀请她唱歌,至少没把她当个普通朋友。回忆着中午吃饭的场景,她原本有点局促不安,担心缺少话题导致一顿饭吃得彼此尴尬,所以她拼命找话题,手舞足蹈地说着自己中学时的趣事,气氛不错。吃完饭,韩家阅就开口邀请,末了还加上一句,一定要来哦。

韩家阅那低音炮一样的嗓音,还萦绕在她的耳畔,她在这甜美的回忆中睡着了。很少做梦的她,这次做了个长长的美梦——他们一起去KTV,韩家阅唱着《深秋的黎明》,当着所有人的面正式宣布沙璇是他的女朋友,两人从此变成连体婴,出双入对,惹得文学院的女生为之醋意漫天,他们毕业后双双留校,韩家阅边读研边做新生辅导员,沙璇在联大图书馆工作,户口终于不用打回原籍。两年后,沙璇生了一对龙凤胎,学富五车的韩家阅给孩子取名韩一蓦、韩一然,大概意思是蓦然回首,灯火阑珊……

她是被苏暮雪摇醒的。

苏暮雪:“沙璇,你不是说跟韩家阅去唱歌吗?”

沙璇睁开眼,猛地坐了起来:“几点了?”

“8点。”

“8点?8点!我迟到了!你怎么不早点叫我呀!”

“我又不知道你们约的几点。”

沙璇急吼吼地换上一套衣服,甚至都来不及弄头发,趔趄地冲出去,边跑边看自己的呼机,韩家阅已经把地址和包厢号发给了她。

苏暮雪在身后喊了一声:“你还没吃饭呢!”

“不吃了!”

沙璇一路小跑,到了学校附近的公交车站,等了好几分钟也不见公交车来。一狠心,只好拦了辆出租车,一路看着计程表在跳动,沙璇心都要碎了,不过一想到下午的梦境就要变成现实,就不顾一切了,这点钱,算作给幸福投资了。

到了那家KTV,沙璇看见那缤纷闪烁的招牌,激动地说:“到了到了,就这儿!”

司机笑着说:“这么着急,去见男朋友吧?”

沙璇愣了一下,笑道:“对,对!”她掏出五十块钱,朝司机手里一塞,丢下一句“不用找了”,然后朝大堂飞奔而去。

302包厢,沙璇站在门口,深吸一口气,推开门。

热闹的气氛、震耳欲聋的音乐,把沙璇震得倒退了两步,像极了一股气流轰她出去。这是只能容纳二十人的大包,里面却挤了三十多人,沙璇小心翼翼靠边,目光搜索着韩家阅。

音乐把她的心震得扑通扑通跳,她找到了韩家阅。

韩家阅正搂着一个女孩儿,喂她吃水果,他看起来微醺,所以动作略有些夸张。这画风,跟中午那个斯文、正直的韩师兄截然不同。沙璇蒙了,不知该走上前,还是一直这样傻站着。但韩家阅看见了她。

韩家阅走过来,热情地说:“你来了,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女朋友菁菁,今天元旦,我们班一起搞活动。”

沙璇心里堵得慌,但她依然抱有希望:“你们班搞活动,叫我来干吗啊?”

韩家阅笑了笑,拿起话筒:“大家安静一下,安静一下。”有人按了静音,包厢里瞬间“冷却”下来,他继续说,“给大家介绍一下,这是我跟你们说的中文系小师妹沙璇,也是我辩论队的队友,今天邀请她来,保证不让大家失望。”

大家鼓起掌来,沙璇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

韩家阅突然把话筒递给沙璇:“来,给你。”

沙璇看了看周围,所有人望着她,都是一副期待的神情。

韩家阅:“表演个节目呗,有你在,气氛更热烈。来,你唱什么,我给你点,你要不唱,就给大家讲个笑话呗。你今天中午说的那个跟卖爆米花的大爷吵架的段子,笑死我了,你们想听吗?来一个!”

“沙璇,来一个!”

“沙璇,来一个!”

“沙璇,来一个!”

大家的尖叫声一浪高过一浪。

沙璇接过话筒,那一瞬间她突然不尴尬了。她甩了甩头发,说:“我唱首歌吧,范晓萱的《我爱洗澡》,哪位哥哥帮我点上呗!”

音乐响起,大家又狂欢起来,没有人注意到沙璇眼角泛着泪光。

沙璇边唱边跳:“噜啦啦噜啦啦噜啦噜啦咧噜啦噜啦噜啦咧,我爱洗澡乌龟跌倒,哦哦哦哦,小心跳蚤好多泡泡,哦哦哦哦,潜水艇在祷告……”她搞怪夸张的表演让大家笑得前仰后合,韩家阅带头为她鼓掌。

沙璇忘我地唱了一首又一首,还和其他不认识的师兄师姐跳舞、拥抱。韩家阅在一旁借着酒劲也扭动起来,他像被偷换了灵魂,操控着他原本“刚正不阿”的躯体,“搔首弄姿”地跳着奇怪的舞姿。沙璇想他可能只是喝多了。

包厢像个烧红的煤球,噼里啪啦地喷射出火星。

满毅刚参加完元旦的老乡聚会,快走到宿舍楼才意识到,晚上一直顾着聊天,没吃几口饭,肚子饿了。他走到路边的小摊买了四个茶叶蛋,剥开一个边吃边走。路过宿舍附近的学校体育馆,他听见旁边传来哭声。

他抬头一看,是沙璇。她一个人在学校体育馆的台阶上抱膝而坐,路灯的光像一层薄薄的灰尘,落在她的周围。

满毅走过去,小心翼翼地问:“你怎么了?”

沙璇见有人问她,哭得更凶了。

满毅:“谁欺负你了,告诉我,我去揍他!”

沙璇:“呜呜呜,你谁啊?”

满毅天生一张好人脸,虽然普通话不太灵光,但眉宇间显得真诚可靠:“我叫满毅,跟柏千阳一个宿舍的,圣诞晚会那天咱俩见过,我是那个撒糖的圣诞老人啊。”

沙璇:“呜呜呜,我失恋了。”

满毅在她身边坐下:“你不是没男朋友吗?”

沙璇停住哭声,看着他:“你怎么知道?”

满毅一口茶叶蛋差点儿噎着,咽了好半天才吞下去:“我……我猜的,你不老跟你们宿舍的苏暮雪在一块儿吗?”

沙璇:“我喜欢我们中文系的学长韩家阅,今天才知道他有女朋友,平日里是个正人君子,原来背地里是个风流浪子。我还自作多情地以为他喜欢我,谁知道他根本只把我当个小丑。我就知道这种好运是轮不到我的,好好一个元旦节,被我过得乱七八糟,太丢脸了,我都不好意思回宿舍了。”

满毅注视着沙璇这无辜的模样,竟然有些心疼。

沙璇闻了闻,低头一看满毅手里拿的茶叶蛋,一把抢过来,塞进嘴里:“饿死我了,卖了一整晚的唱,连口热饭都没的吃,什么世道!”

满毅:“其实韩家阅不怎么样,我早觉得他是个伪君子。”

沙璇白了他一眼:“你少在这儿马后炮,他再差,也比你好。”

满毅:“比我好的多了,何必单恋一枝花呢?”

沙璇:“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听过没?大学报到那天,就是他接待的我,帮我拎箱子、找宿舍、办饭卡,多亏有他,不然我一个人,真搞不定。”

满毅:“为什么一个人?你爸妈呢?”

沙璇叹了口气,也许是满毅的眼神足够真诚,抑或是郁积太久的心渴望被呵护,这一瞬间,眼前这个自己并不太熟悉的男生,似乎成了她的救命稻草:“他们根本不管我,我有个弟弟,我爸妈所有心思都在他身上。他们没读过什么书,总觉得女孩子读完高中,可以了,得去工作赚钱了,但我成绩还不错,上了联大,我苦苦哀求他们才让我来念书。听说如果毕业后不能落户,户籍就要被打回原籍,我再也不想回去了,在他们眼里我就是个不孝的败家子。我不能再忍受那样的目光,韩家阅那么优秀,又是本地人,如果我们在一起,就可以不用回老家了。今天他约我的时候,我还天真地以为,这么多年的坎坷,现在总算开挂了,谁知道都是痴心妄想。”

满毅:“干吗找本地人,你完全可以靠自己。”

沙璇:“我一个女人,靠什么自己。”

满毅:“韩家阅就是一只大尾巴狼,装腔作势,不值得你爱。”

沙璇站起来,怒气冲冲地说:“我不许你说他!虽然我跟他现在没缘分,但我依然喜欢他,你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什么德行,轮得到你对他说三道四吗?”

她说完扭头就走。

满毅也站起身,心想这姑娘怎么说翻脸就翻脸啊,他唤了一声:“喂!”

沙璇回过头来,在路灯下显得俏皮可爱:“别以为给我吃了个茶叶蛋,我就得听你的,就算韩家阅看不上我,我也不会将就,我一定会努力让他喜欢我。”

走了几步,她又回头,扬起头大声说:“他一定会喜欢我的!”

满毅傻傻地站在那里,虽然她已经消失在远处浓郁的黑暗中,但他还沉浸在一分钟前她站在路灯下回头的那个画面里,缓不过劲儿来。

“真好看。”满毅自言自语地嘟囔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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