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后,王华升任正五品的詹事府左庶子,成为太子师的后备人选。王阳明则因除暴安良,名扬京师。
一天,他路过一家珠宝店,远远瞧见云锦穿金戴银地从店中走出。许久不见,云锦出落得愈发漂亮了,提着华丽的丝质包裹。
王阳明缀了上去,来到一处朱门高墙的豪宅,只见云锦开锁进入,深感诧异。他走到门口,想要砸响门环,却又迟疑起来。
王阳明转身离去,走出老远,忽然听见门开了。他转身一瞧,但见一个老者从豪宅中走出,张望了片刻,匆匆离去。仔细一看,竟是丘浚!
王阳明重新走到门口,敲开了门。
一街之隔,菜刀门的刀疤脸目睹了这一切……
云锦用上好的龙井招待阳明,王阳明环顾四周,发现屋里的陈设富丽堂皇。
云锦沏好了茶,坐下道:“我遇到了一个好人。”
王阳明道:“刚才出门的老先生?”
云锦点头道:“他是个颇有名望的正人君子,能给我想要的归宿。”
王阳明试探道:“你确定?”
云锦抚摸挂在胸前的祥云玉佩,一脸幸福道:“我信他,就如信你一样。除了死去的哥哥,再没有人像你们这般真心待我。”
“要是他不能给你名分呢?”
“有真情在,名分算什么?做一辈子外宅又如何?里子和面子,几人占得全?只要他需要,我甚至可以为了他去死。”
王阳明无言以对。
同一时间,一所幽暗的秘宅内,张黑五收拾好细软,留恋地看了看屋子。
二当家道:“老大,当真没有别的办法了?关外可不好混啊!”
张黑五怨恨道:“整整三年,这顺天府尹油盐不进,一直不肯撤销通缉令,难不成我还在这躲一辈子?”
刀疤脸急入,道:“老大,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
“怎么了?”
刀疤脸俯近耳语。
“你没看错?”
刀疤脸:“错不了,就是他!”
张黑五思虑道:“有意思。丘浚自诩清高,却养了个外宅,还是被王阳明在庆园春救下的歌伎。京察就快到了,主持京官考核的是尹大人。尹大人跟丘浚不对付,三年前就把儿子从慎独书院转去了别的学堂。呵呵,王阳明,你让我不好过,就别怪我让你过不好!”
六年一度的京察到了,京官人人自危,丘浚却泰然自若,照常给弟子们上课。
丘浚道:“学者须革尽人欲,复尽天理,方始为学。”
王阳明神情恍惚,被丘浚察觉。
突然,教室外人声鼎沸,一页书阻拦不及,尹直带着一帮身穿獬豸官服的官员闯了进来。
戴铣倏然起身道:“国子监重地,岂容你等乱闯!”
尹直直视丘浚,道:“丘先生,在下奉命纠察百官风纪,还望你配合。”
丘浚镇定自若道:“纠风你来我这书院做什么?”
尹直冷笑道:“有人举报你私通青楼女子,养作外宅。”
众弟子大怒,“胡说八道”“血口喷人”之声不绝于耳。
丘浚拍案而起:“一派胡言!”
尹直眼露寒芒:“你敢跟我去对质吗?”
“有何不敢?”
“好!”
丘浚随尹直离去。
戴铣道:“保护师父,大伙同去!”
众弟子蜂拥而出,王阳明跟了上去。
众人来到云锦居住的豪宅,只见宅子已被五城兵马司的士卒包围,王阳明不由得暗自心惊。尹直示意一个士卒敲门,士卒砸响门环。
王阳明屏息凝神,紧张得手心冒汗。瞥了眼丘浚,却见他气定神闲。
无人开门。
尹直再次示意,四个士卒搬来撞木,撞开大门。
众人走进花厅,发现云锦已然上吊自杀,脖子上还挂着一枚镂空祥云的玉佩。
王阳明倒吸一口冷气,尹直震惊不已。
丘浚直视尹直道:“尹大人,你这是唱的哪出啊?”
尹直羞愤交加道:“叫顺天府的人来!我们走!”
尹直带着御史离去,丘浚面无表情。王阳明望着恩师,突然觉得他像个陌生人。
当晚,慎独书院书房,丘浚正在打坐,戴铣敲门入:“师父。”
丘浚睁眼道:“查清了吗?”
“嗯。尹宏说前日菜刀门的张黑五造访,告诉他爹尹直一件事。”
“什么事?”
“您和王守仁都去过那座宅子,找过那名死者。”
丘浚惊讶道:“王守仁?”
戴铣点头道:“我向一个菜刀门的弟子打听了一下,原来死者和王守仁早就认识。
“不可能。”
“起初我也不信,可他说‘不信你去庆园春打听打听’。我就到那问了老鸨,结果还真是。”
丘浚一脸疑虑。
戴铣斩钉截铁道:“师父,王守仁出卖了您。”
丘浚走到桌前,望着一本摊开的功过本,只见上面画着一个功过格。今日之得失都以“正”字的形式体现在格子里。丘浚提笔犹豫了一会儿,搁笔叹息。
次日,王华经过王阳明的房间,见他正坐着发呆,便道:“怎么还不去书院?”
王阳明有气无力道:“不想去。”
王华登时火大:“不想去?你对得起丘先生吗?”
“我怎么对不起他了?”
“三年前你把尹宏打伤,他爹从中作梗,搅得你没评上贡生。今年的优贡,人丘先生还打算报你!”
“我不稀罕!”
“你再给我嘴硬!还不快去!”
王阳明不情不愿地出门,漫步到了云锦生前居住的豪宅,只见门口挂着“二百两”的牌子。王阳明愣愣地看着,门突然开了,房东走出道:“你?”
王阳明假意询价:“二百两是租是卖?”
房东道:“唉!自从死了人,哪还租得起这个价哟,当然是卖啦!”
王阳明想了想,道:“那个女人为什么上吊啊?”
“谁知道呢?好像跟一男的秉烛谈了一宿,第二天便想不开了。”
“那男的你认识吗?”
“不认识,房子是那女的租的。唉,无穷名利无穷恨,有限光阴有限身。来的时候高高兴兴,一副生活揭开了新篇章的样子,没想到竟是这样的结局。人生还真是一场虚空大梦啊!”
王阳明默默离去。
路过四而楼时,他停了下来。
小二道:“热腾腾的猪脚,来一个?”
王阳明掏钱……
他来到一条小河边,坐下啃猪蹄。啃着啃着,思绪飘向了远方,想起同丘浚在一起的点点滴滴。王阳明痛苦不堪,起身将猪蹄用力扔到河心,声嘶力竭地大喊大叫……
这么一折腾,也就迟到了。众目睽睽之下,王阳明走到自己的座位上落座。
丘浚目光复杂地望着他,半晌方道:“今日,为师想问你们一个问题。读书究竟为了什么?戴铣,你先说。”
戴铣道:“通晓事理,齐家治国。”
丘浚捋须道:“嗯。”
弟子甲道:“考取功名,光宗耀祖。”
丘浚还是不表态:“嗯。”
弟子乙道:“黄金屋、颜如玉。”
众弟子哄笑。
丘浚凝重道:“你们说的都没错,但第一要义是做君子。”
王阳明蓦地起身,众弟子惊讶。
丘浚道:“王守仁,你有话要说?”
王阳明大声道:“请问先生,如何才算是君子?”
丘浚不紧不慢道:“慎独。人前什么样,人后也是什么样。”
王阳明点头道:“原来如此。那么,先生您做到慎独了吗?”
众生哗然。
丘浚不快道:“你到底想问什么?”
王阳明高声道:“弟子想知道先生做到慎独了吗?”
丘浚怒道:“是非自有公论!”
王阳明豁出去道:“公论可能是谬论,君子也难保不是伪君子!”
丘浚大怒道:“王守仁!你太自以为是了!”
“我只是不能苟同您的观点!”
“好、好、好。那你来告诉大家,读书为了什么?”
王阳明环顾众人,一字一顿道:“学做圣贤!”
空气凝滞了。
丘浚冷笑道:“好一个学做圣贤。外面就有个圣贤,你去跪下!”
王阳明纹丝不动,戴铣见丘浚使眼色,带两个弟子把他押了出去,摁跪到朱熹像前。王阳明死命挣扎,但闻丘浚骂声不绝:“狂悖竖子!老夫且看你此生做不做得到朱圣人的一半!”
“我不跪!这算哪门子的圣人!”王阳明挣脱众人,夺门而逃。
王华在家同李东阳、谢迁喝茶。
李东阳道:“想不到丘浚如此看重守仁,竟两次推他做优贡。”
谢迁道:“这是把守仁看作衣钵传人了。”
王华谦和道:“于乔兄说笑啦。若果真如此,丘大师恐怕是所托非人喽。”
话音刚落,王阳明急入,匆匆往里走去。
王华喝道:“慢着!”
王阳明停下。
王华道:“见了长辈竟然不叫,你真是有辱我王家的门风!”
王阳明作揖道:“见过李大人、谢大人。”
李东阳、谢迁颔首。
王华道:“今日下学怎么这么早?”
“跟丘浚吵架了。往后,我不去了。”王阳明说完,径自进屋。
李东阳、谢迁面面相觑,王华尴尬不已。
片刻,王阳明背着弓箭出来,往外走。
王华脸色阴沉道:“你去哪?”
“打猎。”
“站住!”
王阳明置若罔闻,王华追了出去。李东阳和谢迁对视了一眼,也起身出门。
王华怒不可遏:“你发什么疯?”
王阳明转身道:“丘浚是个伪君子,不配当我师父。”
王华惊怒交加,左右看了看,一把抽出李东阳侍卫的剑,咆哮道:“大逆不道的畜生!”
谢迁赶紧拉住他,王阳明翻身上马。
谢迁劝道:“德辉,冷静、冷静。先把事情搞清楚嘛!”
王华浑身颤抖道:“于乔兄你别拦我,这孽畜无法无天惯了,今日敢欺师,明日就敢灭祖!”
王华挣脱谢迁,冲了过去,道:“我废了你!”
王阳明挽弓道:“你、你别逼我,我箭法很准的。”
王华一愣,狞笑道:“好好好,来,射死你爹,让大伙都瞧瞧你的本事!”
王阳明进退两难,忽然瞥见李东阳给他使眼色,于是策马而去,从德胜门出城……
王华送走了谢迁和李东阳,扭头就到掌管京城治安的五城兵马司报案。
关外的官道上,一白衣少年骑马呼啸而过。
道旁草丛中,原菜刀门的二当家带着手下的强人抻长脖子张望—听说王阳明出城了,他喜上眉梢,早早地设好了埋伏,打算给张黑五一个惊喜。
烈马长嘶。
二当家对左右道:“走!”
众人奔了过去。
只见白马咴咴直叫,白衣少年痛苦地趴在地上。
二当家抽出一把精致的蒙古刀,从容地走到白衣人身后,把刀架在他的脖子上,道:“兄弟!”
白衣人回头,二当家一愣,发现此人面目清秀,并非王阳明。不待他回过神来,白衣人已将其撂倒。左右上前相救,也被白衣人放倒。
别看“他”武艺高强,其实这白衣人是个女扮男装的主儿,唤作娄素珍。跟王阳明一样,同父亲闹翻了,离家出走,跑出了居庸关。
此刻,娄素珍坐在宽板凳上喝酒,把二当家踩在脚下道:“我佛慈悲为怀。”
二当家胸口有刀伤,强颜欢笑。
“但也要看对人还是对鬼!”言毕,一口酒吐在二当家的伤口上,痛得他嗷嗷直叫。娄素珍将其踢开,缓缓起身,手持二当家的蒙古刀,与一众被揍得鼻青脸肿的强人对峙。
娄素珍上前一步,众人便后退一步。她轻蔑一笑,把酒一饮而尽,摔了碗。
二当家夺路而逃,众强人亦作鸟兽散。
娄素珍端详手中的蒙古刀,王阳明从不远处的树后一瘸一拐地走过来,躬身一礼,道:“多谢少侠相救。哎哟—这帮浑蛋,就会使阴招,摔死我了!”
王阳明揉屁股,娄素珍不理会,扔给他一只水囊。
王阳明抱拳道:“多谢。在下王守仁,敢问高姓大名?”
娄素珍还是不答话,王阳明定了定神,拧开水囊猛喝一口,呛得直咳嗽。
“这……这是酒啊?”
娄素珍鄙视道:“大丈夫吃不了酒?”
王阳明猛灌起来:“你才吃不了。佳人不可唐突,好酒不可辜负。”
娄素珍听到“佳人”二字,眉毛一挑。王阳明斜眼瞧“他”,忽又呛得眼泪直流,扔了水囊。娄素珍的脸上露出讥讽的表情。
王阳明定了定神,道:“方才那伙人是……”
娄素珍道:“乞丐、流民、强盗—关外不比京城,只要能活下去,乞丐可以是流民,流民也可以是强盗,总之不是什么好人。”
王阳明一脸后怕状:“原来如此。”
娄素珍冷笑道:“也包括我!”
抽刀架在他脖子上。
王阳明大惊道:“一念成佛,一念成魔。少侠济困扶危,不要因一念之差铸成大错—”
“住嘴!”
一条血痕出现在王阳明的脖子上,他赶紧拿出碎银子。
娄素珍皱眉,下手更重。
王阳明急道:“少侠息怒,少侠息怒。”他指了指马,道:“我那坐骑乌骊红鬃,巨眼重瞳。瘦骨傲群驽,奇技越险峰。火性不思水,渴饮酒千盅……”
娄素珍懒得听他啰唆,一言不发地翻身上鞍,打马而去。
王阳明追了两步,屁股吃疼,不得不停下来,气愤道:“哼,道貌岸然的家伙!虺蜴为心,豺狼为性……”
这时,一群流民走过,王阳明摸了摸咕咕直叫的肚子,加入队伍。
众流民来到一所驿站,在外面蹲点。不久,一支商队走来,流民冲上去乞讨,被镖师驱赶。
流民甲愤然道:“神气什么?!”
他拿出一本《孟子》,摇头晃脑地读了起来:“孟子曰,人皆有恻隐、羞恶、辞让、是非之心……看来是谬矣。”
王阳明奇道:“想不到兄弟有此雅好。”
流民甲叹息道:“我也是读书人。”
“哦?为何沦落至此?”
“三次落榜,无颜归乡。没钱度日,一步步便走到了今天。”
驿卒出来倒剩饭,流民蜂拥而上争抢食物。流民甲不甘人后,满载而归,大喜道:“嘿!居然有烤肉……”一番朵颐品味后眉头紧蹙道:“唉,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竟然用馊肉滥竽充数。”
王阳明眼珠一转,道:“照你这要法,当然要不到好肉了。”
流民甲不快道:“我这要法怎么了?”
王阳明解释道:“常人看见乞丐,心里都不痛快。心软之人要受同情之苦,心硬之人要受厌恶之苦。自然赶紧打发了事。”
群丐围了上来。
流民甲不服气:“那你说怎么要?”
王阳明道:“跟我走。”
群丐面面相觑。
官道上,一个身着正五品官服的官员端坐马上,看手下兵丁盘问二当家。只见士兵甲拿出一张通缉令,上面画着娄素珍的头像。
二当家激动道:“对!就是他。”
官员动容,翻身下马,急问:“人在何处?”
二当家摇头道:“不知道。”
官员思忖道:“应该走不远。前面驿站换乘!”
士兵甲大声道:“是!”
王阳明瞧见一队官员由远及近而来,带众流民迎了上去。
士兵甲驱逐道:“闪开,到别处要去!”
王阳明一副很有骨气的样子:“我等不是乞丐。”
五品官员发现王阳明拿着一本《易经》,众流民手上也都有书,好奇道:“不是乞丐,难不成还是读书人?”
王阳明道:“大人慧眼如炬。我等时刻不忘报效朝廷,还请赏些进京的盘缠吧!”
官员想了想,拿出银子,众流民大喜。
“多谢大人。”王阳明接过银子,转身欲走。
这时,道旁一店招上写着“来喜客栈”的屋子里出来一人,看样子是掌柜。他走到官员的马前,满脸堆笑道:“娄大人稀客,稀客娄大人。”
娄姓官员道:“我不打尖。”
掌柜忙道:“娄大人,您上回说给‘来喜客栈’题个对联—”
“下次吧,本官有要事在身。”
“您是天神下凡,好不容易逮着一回,润笔费我都备好了。”
娄姓官员不耐烦道:“驾!”
掌柜挡在马前,娄往左他往左,娄往右他往右。
娄姓官员大怒:“起开!”
士兵甲带人上前擒拿,掌柜一跃而起,死死抱住马头。路人纷纷侧目,娄姓官员下不来台。
王阳明走近,道:“掌柜的,我送你一联,如何?”
掌柜死死地攥着马鬃,头也不抬,道:“说来听听。”
王阳明看着“来喜客栈”四个字,凝神道:“居安来客喜,喜客来安居。”
众人想了想,啧啧称叹,掌柜被士兵甲拉扯下来。
娄姓官员喜道:“好一个回文联—你叫什么?”
王阳明道:“回大人,王伯安。”
“王伯安,祝你早日蟾宫折桂。”
“多谢大人。”
娄姓官员对掌柜道:“回头写好,差人给你送来。”
士兵甲当众出示通缉令:“有见过此人的,向官府禀报,赏银三百两。”
言讫,随娄姓官员去往驿站。
众人窃窃私语,流民甲道:“那人是谁?”
掌柜望着娄姓官员的背影道:“兵部郎中娄忱!”
王阳明手拿银子,众流民佩服之至。
流民甲奉承道:“王兄大才!以后大伙就跟着王兄弟要饭好了,吃穿不愁。”
众人齐声道:“对,吃穿不愁。”
王阳明摆手道:“此非长久之计,还是找棵大树乘凉才好。”
一流民举手道:“我知道哪有大树。”
在他的带领下,众人来到一处破庙,只见二当家和几个强人正在庙里休整。
强人甲道:“二当家,你怎么样?”
二当家手一扬,道:“这点儿伤不算什么,只是恶气难出!”
强人甲道:“这还不好办?召集弟兄,这便给你报仇去!”
二当家抽了他一耳光,道:“你想害死老子吗?”
强人甲委屈道:“我,你—这是何意呀?”
二当家朝右上方恭敬地拱了拱手,道:“此事必先禀告老大,由他老人家拿主意。一点规矩都不懂!”
强人甲恍然大悟:“是是是,小的知错了。”
王阳明隐身于群丐之中,压低头颅。
二当家注意到群丐,问道:“你们干什么?”
流民甲一脸谄媚道:“听闻张黑五张大侠为人仗义,兄弟们特来相投。”
“投?拿什么投?”
“呃……”
“你们帮我找个人,我帮你们去请老大。”
“什么人?”
二当家说出王阳明的名字后离去,留下一头雾水的众流民。王阳明灵机一动,告诉他们自己知道去哪找王阳明。
于是,众流民随他而去,回到“来喜客栈”。
王阳明道:“咱们就在这儿等那人出现。大伙放开了吃,我请客!”
流民甲高兴道:“王兄弟真是活菩萨。”
很快,一队人马赶到,为首的正是二当家。他指了指一众流民,道:“老大你看!就是他们要入伙。”
张黑五道:“好,你立功了。”
二当家赶紧道:“全靠老大统率有方。”
张黑五扫视众流民,王阳明急忙别过脸去,心道:“冤家路窄。伤还没好,只有走为上策了。”
二当家高声道:“都傻愣着干什么?还不过来拜见大当家?”
众流民躬身道:“拜见大当家。”
张黑五下马,做了个平身的手势,道:“免礼。以后就是一家人了,跟着我张黑五大口吃肉,大碗喝酒,亏不了你们!”
二当家也跳下马,道:“要我说,各位还真是有眼光。张五爷的名号,京城谁人不知,哪个不晓。”
张黑五得意非凡。
流民乙道:“那为何跑到关外来了?”
二当家尴尬。
张黑五恨声道:“因为被一个叫王阳明的畜生给害了。要是让我抓到他,非把他碎尸万段不可!”
王阳明撇了撇嘴。
流民甲振臂道:“大当家的仇人就是我们的仇人。抓住王阳明,碎尸万段!”
众流民高呼:“抓住王阳明,碎尸万段!”
张黑五见王阳明背对着他,好奇道:“这位兄弟怎么了?”
王阳明往怀里揣了两个馒头。
张黑五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兄弟!”
王阳明转过头来做了个鬼脸,把张黑五吓了一跳。
王阳明粗着嗓子道:“大当家,我有麻风病。”
张黑五吓得退后两步,自知失态,定了定神道:“呃……有麻风病的兄弟,我们……也不嫌弃。”
王阳明道:“多谢大当家,只是在下不愿连累大伙。”
挡着脸往外走。
张黑五觉得蹊跷,定睛一看,发现背影很熟悉。
王阳明走到马前。
张黑五终于醒悟,大喝道:“王阳明—站住!”
王阳明翻身上马,打马狂奔。
张黑五声嘶力竭道:“给我追—”
众人上马,紧追不舍……
官道旁的一个茶点摊上,狼目鹰鼻的鞑靼小王子巴图蒙克正带着几个手下喝茶。
娄素珍揽辔而来,下马道:“掌柜的,半斤牛肉,一斤好酒。”
掌柜道:“好嘞。”
娄素珍把从二当家手中抢来的蒙古刀放到桌上,巴图瞥见,心中一动,走过去坐下。
酒肉上桌。
娄素珍冷冷道:“有何指教?”
巴图用生硬的汉语道:“这把刀是你的吗?”
“在我手里,当然是我的。”
“从何而来?”
“阁下未免管得太宽了吧?”
“你们汉人有句话叫‘完璧归赵’。”
“听你的口气,莫非是你的?”
巴图伸手道:“正是。”
娄素珍一边把玩蒙古刀一边道:“可我甚是喜爱,你说怎么办?”
巴图猛然去夺,娄素珍迅速缩手,鞑靼人围了过来。
“不必紧张,做个游戏怎么样?”娄素珍从容倒上酒,喝了一口。
巴图面无表情道:“什么游戏?”
娄素珍用刀挑起一颗石子,道:“你若猜到在哪只手里,刀便归你。”
巴图道:“好!”
巴图猜右手,结果石子在她左手。
娄素珍道:“再给你一次机会。”
巴图猜左手,娄素珍摊开,左手空空。
巴图怒道:“右手!”
娄素珍摊开右手,也没有。
不待巴图发作,娄素珍轻盈地跳开,飞身上马。
巴图大怒:“敢耍我!”
娄素珍打马而去,巴图带人急追。
旷野中,娄素珍发现迎面奔来一匹快马,却是被张黑五追杀的王阳明。
两人相向而驰,擦肩而过,娄素珍冲进了张黑五的队伍里。
二当家指着娄素珍,狂呼道:“就是他,就是他!别让他跑了。”
张黑五的手下刀疤脸奋力将娄素珍扑下马,打作一团。
王阳明见巴图蒙克率鞑靼骑兵杀来,掉转马头,与张黑五错身而过。
张黑五须发皆张道:“站住!”
娄素珍瞟了眼张黑五,又瞄了眼巴图,计上心来。她对张黑五吼了声“帮我断后”,跳上马背,追赶王阳明而去。
张黑五一愣,巴图只道他和娄素珍是一伙的,向手下示意。鞑靼骑兵与张黑五一方混战,巴图带着两骑继续追赶娄素珍。
天色渐黑,娄素珍尾随王阳明来到一个杂草丛生的山坡,下马歇息。
她打量了一番王阳明,道:“那些人为何追你?”
王阳明反问道:“鞑靼人又为何追你?”
娄素珍拿出蒙古刀,道:“为了这把刀。”
“我是你就扔了它。”
“扔了?我喜欢的东西,为什么要扔?”
“又是抢的吧?”
“关你什么事!”
王阳明看了看她的坐骑,道:“我的马呢?”
娄素珍轻描淡写道:“丢了。”
“粗鄙!”
“浑蛋!”
“浑蛋骂谁?”
“浑蛋骂你。”
王阳明一脸嘲讽,娄素珍反应过来,将之扑倒,挥拳要揍。
王阳明断喝道:“男女授受不亲!”
娄素珍起身,错愕道:“你怎么知道我是女的?”
王阳明别过脸去:“一个女孩竟如此野蛮,不可理喻!好了,省点儿力气对付鞑靼人吧!你有吃的吗?”
“没有!”
王阳明拿出两只馒头,递给娄素珍一个。谁知她头一扬,爱答不理。于是王阳明自个儿吃了起来,故意发出美滋滋的声音,像吃山珍海味一般。娄素珍咽了下口水,被王阳明察觉。
王阳明慢条斯理道:“在下王守仁。”
“你已经说过了。”
“啊?说过了?嘿嘿……我外号阳明子,江湖人称王阳明。”
“王阳明?”
“嗯。还未请教姑娘芳名。”
“没必要告诉一个胆小鬼。”
“你……”
远处出现三支火把,王阳明惊呼一声,钻进了草丛里。
娄素珍露出嘲讽的神情。
王阳明小声道:“过来,过来!快躲起来!”
娄素珍见有人走近,犹豫片刻,过去躲藏。
夜空下,巴图蒙克和两个鞑靼骑兵东张西望,发现王阳明与娄素珍的马。
巴图以蒙语道:“戒备!”
三人组成作战队形。弓箭手端坐马上,巴图与另一人抽刀搜查。
草丛里,娄素珍暗暗搭弓,被王阳明制止。
王阳明低声道:“敌方实力,未知深浅,还是智取为上。”
“智取?”
王阳明笃定地点点头,娄素珍迟疑片刻,把弓箭交给他。王阳明做了个手势,娄素珍会意,小心离去。
巴图手持火把,点燃草丛,一时间火势大起。忽然,草丛一侧有人影晃动,鞑靼弓箭手搭箭欲射。这时,王阳明的箭飞至,将其射落。
王阳明发足狂奔。
巴图大怒,交代手下救人,自己去追王阳明。
王阳明撵上娄素珍,回射巴图。巴图被箭擦破脸皮,满面血污。他大喝一声,脚下发力。娄素珍回望,看见巴图张牙舞爪的样子,暗自心惊,没留意脚下,从山坡滚落。
王阳明大骇,没收住脚,也跌了下去。
巴图走到坡边张望,但见伸手不见五指,恼得他发狠踢下去几块碎石……
翌日,阳光打在山谷中,照亮了一座坟茔前的墓碑,只见上面写着四个遒劲的大字:云锦之墓。
墓旁跪着一人,将连衣帽压得低低的,看不清脸。那人抹了抹泪,颤颤巍巍地起身,竟是乔装打扮的丘浚。
远处,苏醒过来的王阳明爬了起来,望着身边昏迷的娄素珍,推搡道:“喂……醒醒……醒醒啊……”
没有反应。
王阳明四处张望,发现墓碑,走了过去。待看清碑上的字,震惊不已,四下打探,瞧见丘浚的背影。他追了一段距离,大概猜到了背影是谁,停下脚步。
五城兵马司隶属于兵部,负责京师地界的救火和捕盗。王华报案后日思夜盼,实在忍不住,前去催问。
都指挥宽慰他道:“还没消息。您就放心吧,这五城兵马司是兵部郎中娄忱娄大人分管的。他已亲自带队去关外搜捕了。”
“既如此,拜托了。”王华离去,路过慎独书院,在大门口看见一页书。
“丘先生回来了吗?”
“还没有。”
“那我在这儿等吧!”
言毕跪下。
一页书错愕道:“王大人,先生不知何时才能回来呢。”
王华倔强道:“一天不回便等一天,一月不回就等一月。”
一页书撇嘴。
关外的山谷中,王阳明满腹心事地坐着。娄素珍悠悠转醒,挣扎着坐起,惊呼了一声,发现左腿有伤。王阳明回过神来,撕开衣服为她包扎。
“我自己来!”
“你下不去手。”
娄素珍看着他认真忙活的样子,脸微微一红。包扎完毕,王阳明擦了把汗道:“饿了吧?这个馒头一直给你留着呢!”
拿出馒头,发现已碎。
“这……”
娄素珍会心一笑,接过碎馒头边吃边道:“我姓娄,名素珍。”
“素珍?素衣朱绣,希世之珍,好名字。”
娄素珍轻轻一笑,王阳明的脸上泛起一片绯红。
娄素珍道:“你在想什么?”
王阳明回过神来:“啊?哦,我们去哪?”
娄素珍道:“就此别过。”
“什么?”
娄素珍一瘸一拐地向前走,王阳明愣了愣,跟了上去。
娄素珍道:“你跟着我干吗?”
王阳明正色道:“鞑靼人、张黑五,现如今你把他们都得罪了,这关外之地,多个人手多份力量。”
娄素珍笑道:“那可未必,有的人搞不好是累赘。”
“不必担心。虽然你受伤了,但是江湖道义,我绝不会把你当累赘的。”
“你……走吧!”
一些土块掉落下来,娄素珍警惕四望,山上的三名强人赶紧把头缩了回去。
刀疤脸向强人甲示意,看着他猫腰离去。
强人甲跑到一个山坳,向隐藏在此处的张黑五汇报:“老大,看见王阳明了,还有那小子,就在前面的山谷里……”
二当家激动道:“兄弟们,一起上,为老大报仇!”
言罢,率众疾走。
张黑五喝止道:“站住!”
二当家回身道:“老大,有何吩咐?”
张黑五脸色阴沉道:“你好像很喜欢发号施令?”
二当家反应过来,跪地告饶:“老大饶命,小的这不是报仇心切嘛!下次不敢了,不敢了……”
“行了,起来吧!”张黑五问强人甲道,“他们有没有马?”
“没有。”
“好,前面有个黑市,咱们就在那等着。”
二当家赶忙道:“老大英明。”
张黑五等人启程。
远处,两个潜伏多时的蒙古兵也悄悄离去。
王、娄二人来到谷口,王阳明问道:“官府为何悬赏捉拿你?”
娄素珍惊道:“捉拿?悬赏?多少银子?”
“三百两。”
“够下血本的。要不,你把我交给官府?”
“我是想交,可交了你,我找谁要我的马去?”
“呵呵……前面有个黑市,买一匹赔你。”
“黑市人多眼杂,你就不怕遇到鞑靼人?”
“那也比在这当缩头乌龟强!”
冷风呼啸。
黑市热闹非凡,汉蒙商人交易,激烈砍价。
娄素珍在人群中发现张黑五以及随行的二当家、流民甲和强人甲。张黑五也看见了娄素珍,盯着她的眼睛径直走来。
“上好的西湖龙井,都来看看哪!”一商贩冲王阳明吆喝道,“这位小兄弟,来一斤?”
张黑五等人亮刀。
远处,一高鼻深目、穿双翻领栗色短袍的中年男子带着一队骑兵,凝望黑市的方向,却是鞑靼太师加思兰。他大手一挥,骑兵饿狼扑食般冲了过去。
客商惊呼道:“鞑靼来啦!”
张黑五停手,转头望去,只见鞑靼骑兵风尘仆仆地杀将过来。众商贩乱作一团,卖龙井的茶商手忙脚乱地收摊,正准备上马,一人冲了过来,抢了他的马就跑。
茶商一边追赶一边道:“老熊,我操你大爷!”
盗马者回敬道:“老齐,我操你大爷!我卖丝绸,你卖丝绸;我卖茶叶,你也卖茶叶。你他妈就不能卖点别的,让大伙都有钱赚?”
齐姓茶商还欲争辩,一鞑靼骑兵追至,一刀结果了他。
张黑五环顾四周,只见王阳明和娄素珍正在逃命,指着二人的背影道:“在那儿!给我追!”
王阳明和娄素珍跑上一个草坡,停了下来。张黑五追至,谨慎地挪步,低声道:“小心有诈!”
二当家眼尖,指着远处道:“老大你看!”
只见巴图蒙克率领大军包围了众人,四周全是张弓搭箭的鞑靼骑兵。
黑市。
加思兰坐在马上,望着几个被押到近前惊恐万状的汉族商贩。他大手一扬,商贩人头落地。
一骑从远处奔来,停下道:“报告太师,是巴图蒙克。”
加思兰望着远方,目光凶狠,半晌方道:“回营。”
王阳明、娄素珍、张黑五、二当家、强人甲、流民甲以及抢齐姓茶商马匹的老熊等人被鞑靼骑兵驱赶着向北走去。
王阳明小声道:“把刀给我。”
娄素珍犹豫片刻,将那把蒙古刀递给他。
王阳明四下瞧瞧,趁人不备,把刀扔进了草丛里。
娄素珍瞪了他一眼,王阳明道:“我在救你。”
夕阳西下,慎独书院的门口来了一辆马车,一页书对跪在地上的王华道:“王大人,先生回来了。”
一页书过去扶丘浚下车,低声道:“詹事府的王大人等您回来,已跪了一整天了。”
丘浚望去,只见王华叩首道:“丘先生,王华代逆子王守仁向您赔罪。请先生责罚。”
丘浚不发一言,走到门口,凝视“慎独书院”的牌匾良久,缓缓道:“王华。”
王华抬头道:“学生在。”
“王守仁为何不来?”
“他……他跑了。”
“跑了?跑去哪儿了?”
“不知道。学生已向五城兵马司报案,待这畜生归案后,一定亲自扭送到您府上,听凭发落。”
丘浚叹息道:“人都是很固执的,尤其在选择要走哪条路时,更是半点不能强求。”
王华喃喃道:“先生……”
“王守仁没有错,他想做圣贤,就去做圣贤,那是他自己的道。五百年必有王者兴,我倒想看看他能走多远,奈何苍天不许无疆寿。”
王华无言以对,丘浚拿出一张纸,道:“去吧,我没什么可教他的了。优贡的人选非他莫属,老夫已报到礼部了。”
王华用颤抖的双手接过纸,铭感五内道:“这……先生高风亮节,真是周公再世!”
丘浚沿阶而上,自言自语道:“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可惜不是我,可惜不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