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言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不用三十年,仅仅三年光景,王家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而这一切,都源于王华考中了状元。
王氓坐在自家书房的太师椅上,双目紧闭,似乎正在进行剧烈的思想斗争。
屋子中间摆着一张凳子,正上方的房梁上系着一根绳子。王氓蓦地睁开眼睛,冲过去跳上凳子,把脖子伸进绳套,果断地踢了凳子。
王氓的妻子端茶过来,忽闻“哎哟”一声惨叫,赶紧推开了房门。只见王氓摔倒在地,痛苦不堪,绳套已解开,耷拉在房梁上。
王氓妻毫无同情之色,刺激他道:“你要真不想活了,倒是系个死结呀。要不我帮你?”
王氓吼道:“出去!”
王氓妻冷哼一声道:“死要面子活受罪!你就低一回头,大不了把族长的位子还给他,我就不信那王伦还能吃了你?”
王氓道:“你以为是还钱呢?他被我压了这么多年,孙子差点因我而死。现在王华中了状元,入朝为官,岂能善罢甘休?我算是看明白了,他就是不接手,就是要看着我四面楚歌,骑虎难下。”
王氓妻讥讽道:“外加寻死觅活?”
王氓丧气道:“死了倒好,省得连累你跟儿子。”
王氓妻神秘道:“我有个主意,你听不听?”
王氓心中一动道:“什么主意?”
王家大门口,鞭炮齐鸣,舞狮队正在卖力地表演。
花厅里坐满了人,站满了人,院子里面挤满了人,王伦乐不可支地接受四方道贺。
钱希宠抹了把泪,道:“没想到老朽有生之年还能躬逢这样的盛事,当真是死而无憾了。”
“犬子有今日,端赖先生栽培有方。请受老夫一拜!”王伦起身鞠躬,钱希宠赶紧搀扶,惶恐道:“使不得,使不得!”
王喜扯着嗓门的声音传来:“浙江按察使蒙大人赠礼—”
族人乙赞叹道:“王华夺魁,也是意料中事。想当年薛文清公路过咱们余姚,在中天阁跟王华聊了一整天,出来便对人说,昔闻‘五经笥’,今乃见之。薛瑄多大的学问,能得他如此称赞,岂是常人?”
王伦微微一笑,并不接话。
“浙江布政使宁大人赠礼—”
族人甲绘声绘色道:“我是看着王华长大的。有一年开春,孩子们都出去玩耍,唯独他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安心读书。岑夫人问他‘大家都在踏青迎春,你也去看看吧’。你们道他怎么回答?”
他故意卖了个关子,见吸引了所有来宾的注意,方才续道:“呵呵!他说,观春何若观书?”
众人点头称许。
“浙江巡抚梅大人赠礼—”
来宾早已见惯不惊,兀自说着王华的奇闻逸事。忽然,人群一阵骚动,向两边分开一条道。王伦正感诧异,只见王氓赤裸上身、背负荆条,将一把剑举过头顶,膝行而入,族人甲与族人乙对视了一眼。
族人乙小声道:“那是卧冰剑吗?”
族人甲点头道:“没错,见卧冰剑如见祖先。”
王伦不悦道:“族长,您这是唱的哪出啊?”
王氓大声道:“王家祖训,凡我子孙,不孝不悌,至于极者,当以卧冰剑斩之。我王氓听信谣言,这些年多有不敬,陷老哥于险境。今日视之,追悔莫及。特来请罪,听候发落!”
王伦漠然道:“哼!你快起来吧,我受不起!”
“王氓愧怍交加,只求一死。请老哥行使家法!”
王伦看着王氓,忽然站了起来,走到他跟前,接过卧冰剑,仔细端详。四周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屏息凝视。
王伦蓦地劈出,王氓闭上眼睛,众人惊呼。
只见一缕头发落地,王伦收起了剑,道:“我族奉王羲之为始祖。再往前数,还有王祥、王览兄弟。王览处处回护其兄,王祥更是为了让继母吃到鲜鱼,不惜卧冰求鲤。祖宗传下这把卧冰剑,不是要我等杀人,而是告诫后世子孙,兄友弟恭,父慈子孝。”
众人点头称是。
王氓低头道:“老哥说得在理。王氓干了不少糊涂事,已难堪族长大任。今日来,一是想与您冰释前嫌,二是请老哥重新执掌我族,光大余姚王氏。”
王伦拒绝道:“老夫即将带孙子入京,恐难当此重任。”
族人乙道:“可以遥领嘛!”
族人甲道:“此事非你莫属,责无旁贷。”
王氓亦道:“老哥若不答应,王氓便长跪不起。”
王伦环视众人,沉思良久,方道:“也罢,老夫便晚两日动身。王喜!”
王喜入内。
王伦道:“把守仁叫过来。”
“老爷,小少爷一大早就出去了。”
“哦?去哪啦?”
龙泉山祭忠台,王琼携孙燧、王阳明抚今追昔。
王琼语重心长道:“守仁,这座祭忠台祭的是正统年间被宦官王振害死的朝廷忠良。此去京城,天宽地阔,乱花迷人,你只要记住‘忠孝’二字,做人上便能大节不亏。”
王阳明发问道:“忠孝?可为什么那么多忠臣,最后都饮恨而终,只留下一个虚名?”
王琼摇头道:“留下的不是虚名,是气节。泱泱华夏,最重气节。秦桧的字写得极好,但没有流传,因为无人愿意收藏奸臣的笔迹;文天祥居官时,南宋已回天乏术。他并无多少作为,但一句‘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却传诵百代。”
王阳明俯瞰余姚,心事浩渺,王琼将一本《吴子兵法》交给他,道:“去吧,天高任鸟飞。”
孙燧也将一枚刻着“象”字的玉棋交给王阳明。
王阳明冲他笑了笑。
当晚,岑氏一边帮王伦收拾行李一边道:“这两天家里的门槛都快被踏平了。”
王伦冷笑道:“王氓厉害啊,将了我一军。以后有一万双眼睛盯着我看,看我会不会挟私报复。”
岑氏提醒道:“你还是想想到时候怎么走吧!小心被送行的给困死在余姚。”
“那只好半夜走喽!”
隔壁屋,肚子微微隆起的郑青莲坐在床上叠衣服。她瞥了一眼正在翻看《吴子兵法》的王阳明,道:“守仁,娘再给你生个弟弟,好不好?”
王阳明偏着脑袋道:“不要!”
“为什么?”
“弟弟太调皮了,我怕忍不住打他。还是妹妹好。”
郑青莲笑道:“弟弟也好,妹妹也罢,跟你一样,都是我的心头肉。你知道我生你的时候有多难吗?”
王阳明认真翻书:“知道。”
郑青莲正色道:“你不知道。”
王阳明抬头,吐了吐舌头。
“那一年余姚大旱,你在我肚子里不想出来,你爹想尽了办法也没辙,流言慢慢便传开了,说娘怀了你,招来了天灾,要把咱娘儿俩推到火坑里去……”
郑青莲落泪,王阳明上前替她擦拭。
“那段日子真难熬,熬不下去的时候娘就想你。想你的眼睛、鼻子和嘴,一想就挺过来了。”说着擦了把泪,笑道:“唉,没想到一转眼你都这么大了。京城天凉,千万别再穿着单衣到处乱跑了。”
王阳明扑到郑青莲怀里,撒娇道:“娘,你也要多保重啊!”
郑青莲抚摸儿子脑袋,道:“好。”
明制考中状元者,立即授予从六品的翰林修撰一职,掌修国史。
这天,王华到翰林院报到,老远便听见掌院学士谢迁在训斥一个官员。待进入屋子,只见同僚围观,噤若寒蝉。
谢迁大声道:“崔大人,皇上仁慈,冬夜觉得天冷,便问左右‘现在还有外出办事,尚在回家路上的臣工吗’,左右说有。皇上感慨道‘天又黑又冷,那些廉洁清贫的官员归途中若无灯火照明,何其不便’,乃下旨规定今后京官夜归,无论官职高低,一律由巡逻京军执灯护送。”
两个官员交头接耳。
官员甲小声道:“呵呵,非要当《宪宗实录》的总裁,这会估计肠子都悔青了。”
官员乙低声道:“是啊,有那么好修的吗?这都训了快半个时辰了。”
谢迁续道:“皇上勤政,打算除早朝、晚朝外,每日于平台召见阁臣和六部九卿的堂官两次。”
崔姓官员胆怯道:“掌院,下官斗胆插一句,其实……其实实录已经修好了。”
众人皆惊,谢迁更惊。
崔姓官员转身打开一个匣子,从中抱出一大摞册子交给谢迁。
谢迁翻看,展露笑容道:“怎么不早说?”
崔姓官员小声道:“杨廷和执笔的,不到一个月便写完了。我拿不准,打算再改改。”
谢迁道:“原来是他啊……这样的文字,恐怕不是你我所能删改的。”
众皆不语,谢迁一抬头,看见王华。
王华拱手道:“修撰王华,前来报到。”
谢迁亲切道:“德辉?来之前也不跟我说一声!”
王华笑道:“跟掌院说了,焉能一睹今日之风采?”
谢迁不解道:“风采?”
王华笑道:“李公谋,刘公断,谢公尤侃侃。”
谢迁咂摸道:“李公谋,刘公断,谢公尤侃侃?”
众官员窃笑,崔姓官员道:“此乃坊间戏言,说的是当朝的李东阳、刘健和您三位大人。李大人善于谋划,刘大人长于决断,而您……”
谢迁道:“我怎么样?”
王华道:“舌灿莲花。”
谢迁一愣,哈哈大笑,众官员都放松下来。
“走,去里面!”
王华随谢迁进到书房,看他坐下,站着不动。
谢迁指着椅子道:“咱俩不用拘着,快坐快坐!”
王华落座。
谢迁笑道:“你来得正好。明君在上,朝野气象一新哪。”
王华点头道:“坊间都说今上纳谏如流,敬贤礼士。”
“不错。就是年轻了点,容易冲动。前日竟想御驾亲征,扫平漠北,遭到几位阁老的反对。于是私下征询李东阳,说‘太宗频出塞,今何不可?’李大人机智应对,说‘陛下神武固不亚于太宗,但将士们却远不及当年,故还是以守为攻得好’。”
“朝廷刀枪入库几十年,李大人婉言规劝,说的却是实情啊!”
谢迁点头,话锋一转:“你总算熬出来了,什么时候把弟妹和孩子接到北京享享福啊?”
王华接着话头道:“正想请教。我家那个小祖宗顽劣异常,京城可有什么管束严格的学堂?”
“管束严格?那非国子监祭酒丘浚主持的慎独书院莫属。”
“丘大师是理学泰斗,名满天下,恐怕未必肯收犬子。”
“这倒不假。当年万安炙手可热,想把侄子送到慎独书院读书,结果丘浚愣是不买账,还把游说之人劈头盖脸地骂跑了。这老头儿脾气很怪,看不上的人,任你权势熏天,金山银山,他瞧都不瞧;看上的人,分文不取,也要收为弟子。”
王华思忖道:“这样啊……”
“其实,翰林院倒是有个人能跟他说得上话。”
“哦,什么人?”
“杨廷和,侍讲学士,丘浚的忘年之交。不过此人恃才傲物,不提也罢!”
王伦船过镇江,上岸透气。
王喜欢喜道:“老爷英明!天不亮就启程,果然走得清静。”
“呵呵。走,去金山寺转转。”王伦携阳明来到金山寺,发现空无一人,大感讶异。
穿过大雄宝殿,王喜刚刚迈出后门,便一个踉跄坐到了地上,惊呼道:“我的妈呀!”
王伦跨过门槛,发现黑压压一院子人,个个手捧贺礼,为首的是张孟宁、族人甲和族人乙。
张孟宁大声道:“此去京城,路途遥远,我等特意包下金山寺,为竹轩翁饯行!”
众人齐声道:“为竹轩翁饯行。”
王伦尴尬道:“好好好,谢谢大家。”
王阳明冲张孟宁微笑,张孟宁不解其意,假笑了一番。
当晚,众人无视佛门清规,于院中欢饮。
附近的酒铺里,伙计将一坛酒装进竹篓,交给王阳明。他提着竹篓,回到寺庙,躲在佛像旁,把一包巴豆倒进酒坛。封好后,抱着摇了摇,拎起往后院走去。
露天的筵席热闹非凡,王伦被灌得晕晕乎乎。酒坛很沉,王阳明晃晃悠悠走来,被一个衣着暴露的美女瞧见。
美女笑道:“哟,怎么能让小神童干力气活?快来个人搭把手哇!”
说完轻佻地摸了摸王阳明的脸。王阳明脸红,把脑袋扭到一边。
美女调笑道:“呵呵,还害羞了!”
张孟宁瞥见王阳明,端着酒碗起身,朗声道:“诸位!在下忝为人师,无以教神童,今日趁给竹轩翁送行,敬王守仁一杯!”
言讫,一饮而尽。
王伦赶忙道:“小孩子,小孩子,张先生客气了!”
王阳明跑过来,打开酒坛给张孟宁等人斟满,恭敬道:“这是镇江的百花酒,孝敬各位叔叔伯伯、爷爷奶奶。”
族人甲激赏道:“守仁资质非凡,金榜题名也是早晚的事!”
族人乙提议道:“可惜以后见面的机会就少了,大家想不想再考考神童啊?”
众人起哄。
张孟宁指着不远处的金山,道:“以此破题,如何?”
王阳明想了想,道:“好!如果我三步之内作成,大家就各罚三碗,怎么样?”
张孟宁击掌道:“一言为定!”
王阳明思虑片刻,跨出第一步,道:“金山一点大如拳,打破维扬水底天。”
众人叫好。
王阳明又迈出两步,道:“醉倚妙高台上月,玉萧吹彻洞龙眠。”
鸦雀无声,张孟宁首先鼓掌,掌声顿时四起。
张孟宁豪爽道:“喝!”
众人大口喝酒,王阳明狡黠一笑……
月落乌啼,满地狼藉。
张孟宁已然喝高,却还要来敬王伦。忽然,他眉头紧锁,表情狰狞,捂着肚子瘫坐下来。像是被传染一般,众人陆续起了反应,哼哼唧唧地呻吟开来。
张孟宁走到王伦身边,忍痛行了一个几乎变形的礼,道:“鄙人身体不适,先行告退,竹轩翁请慢用。”
王伦已醉,含混地点了点头。张孟宁忙不迭地跑了。
族人乙扶着族人甲走来,躬身道:“肚中翻江倒海,还望族长恕罪。”
二人离去,众宾客纷纷散去。王伦大惑不解,滴酒未沾的王喜走到王阳明近前,道:“小少爷,又是你搞的鬼吧?”
王阳明笑道:“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王喜点头道:“好,我去扶老爷。”
闲言免叙,几日后,王伦爷孙在京城东便门码头下船。
王阳明抬头望去,目之所及,尽是鳞次栉比的房屋和高低错落的牌楼,远处的紫禁城若隐若现,不禁发出“哇”的惊呼。
一辆崭新的马车拉着爷孙俩和王喜进入闹市。此起彼伏的吆喝声吸引了王阳明,他掀开帘子,东张西望,只见吹糖人的、顶宝塔碗的、打糖锣的和焊水烟袋的,各种从未见过的新鲜事儿直看得他目不暇接。
马车停了下来,车夫报告说:“前面堵得水泄不通,只能等等了。”王伦点头,一转身却不见了王阳明。
原来,早已按捺不住的王阳明趁王喜不备,偷偷跳下车,看热闹去了。
人群中,王阳明钻来钻去,被挤变了形。随着一阵“来了、来了”的骚动声,人流向前涌动。
王阳明什么也看不到,只好问身边的大个子道:“大叔,你们在看什么?”
大叔讶异道:“这你都不知道?国子监祭酒丘浚一年一度的公开讲会!”
身边一个女子一脸花痴状,尖声道:“没想到丘大师这么俊!唉,可惜了。”
王阳明不解道:“可惜什么?”
女子耐心解释:“丘大师不但博古通今,还是道德楷模。夫人去世后,不再续弦纳妾,每年亡妻的忌日都斋戒七日,传为美谈。”
王阳明又奋力往前挤了挤,终于扒拉出一条人缝,看清了“丘浚”的“真容”。只见他峨冠博带,气度非凡,一时间竟看呆了。
在王华斥资买的一所小宅子里安顿下来后,王阳明打听到慎独书院就在国子监边上,于是往观。
但见大门异常雄伟,官员士子,进进出出。
王阳明坐在对面的茶铺里,目不转睛地观察。直到夕阳西下,也没见着丘浚。正失望间,六个少年从国子监走出,到茶铺落座,却是后来被誉为明代文学史“前七子”之中的李梦阳、何景明、王九思、王廷相、康海和边贡。
王九思赞道:“百闻不如一见。丘大师果然光风霁月,气象万千。”
王阳明竖起了耳朵。
王廷相点头道:“纯粹如金,温润如玉。”
何景明摇头道:“这只是表面。当年万安把持朝政,丘浚大白天打着灯笼走路。旁人不解,拦住他问,他说‘天昏地暗,豺狼当道,不掌灯何以行路?’所以,纯粹归纯粹,却未必温润。”
康海哈哈一笑道:“还有更奇的呢。丘浚的大弟子戴铣写了本新书,交给他指正。丘浚看也不看,斥责说‘你拿书给我干什么?你应该看我的书!就算不看我的,也应该看圣贤书。你的狗屁东西算什么’。”
群孩哄笑。
边贡道:“听说这个戴铣是个倒霉鬼。有一回去丘浚家吃饭,一口气吃了三十个饺子,痛苦不堪。见碗里还剩两个,怕丘浚不高兴,勉为其难硬吞了一个,却再也吃不动了。丘浚不乐意,猛拍桌子,大喝道‘这点东西都吃不了,还谈什么做学问、图事功?’戴铣一害怕,赶紧把最后一个饺子吃了。”
康海补充道:“这也不奇,谁叫丘浚本人便食量惊人呢?据说他一顿能吃五个鸡蛋和一整只鸭,还谨遵孔夫子‘割不正不食’之教,肉块切得不规整绝对不吃。有一次,他借住在朋友家,吃饭时盘里的甲鱼肉只剩下一块,被他与友人的筷子同时夹住。丘浚毫不客气地抢了肉,说‘我负有传道之责,不可不吃’。过了几天,丘浚告别友人,逗他四岁的小儿子,问‘喜不喜欢我住你家’,小孩儿说‘不喜欢’。又问为什么,说‘你把我家的好东西都吃光了’。”
群孩大笑,唯独坐在当中的李梦阳闷闷不乐,起身离开,碰倒了王阳明的茶碗也未道歉。
边贡小声道:“李梦阳怎么了,一言不发?”
何景明低声道:“他想进慎独书院读书,结果没成。”
边贡惊道:“想不到李梦阳也会失手,那我们几个岂不是更没戏了?”
何景明沉吟道:“未必。丘浚眼光独特,论人并不唯才。”
听了何景明等人的话,王阳明愈发心动,于是轮到王华发愁了。
这天,王伦路过花厅,见他长吁短叹,忍不住进去道:“再找找人,我就不信一点办法都没有。”
王华郁闷道:“不是找人的事!我试试明经书院和鹿鸣书院吧,据说也不错。”
王阳明冲了进来,大声道:“除了慎独书院,我哪也不去!”
王华火冒三丈:“你以为你是谁?皇亲国戚吗?连《近思录》都背不下来,人家凭什么要你?”
王阳明赌气道:“谁说我背不下来?哼!”气呼呼地离开。
从此,王阳明跟《近思录》杠上了,手不释卷。吃饭时背《近思录》,出恭时背《近思录》。睡觉时,《近思录》就摊开盖在脸上。王华看在眼里,五味杂陈。
终于有一天,王阳明把《近思录》翻开交给王华,立定开背:“濂溪先生曰,无极而太极……”
王华“啪”地合上书,王阳明诧异。
“跟我出去转转吧。”
“去哪?”
“打猎。”
王阳明眼前一亮。
马车经过闹市。
车上,王华闭目养神。王阳明背着张弓,倚窗张望。忽然,一个熟悉的身影经过,竟是“丘浚”。王阳明立刻让车夫停车,跳了下去。
王华睁眼道:“你去哪儿?”
“去去就回!”王阳明一路跟踪,发现“丘浚”站在一个书摊前看书,于是鼓足勇气,走了过去。突然,人声鼎沸,惊呼连连。王阳明转身望去,只见一辆没有车夫控制的马车疯狂地冲撞过来,路人纷纷避让。
“丘浚”放下书,但见一男两女三个孩童瘫坐在地号啕大哭,眼看就要死于马蹄之下。再一张望,孩童侧面不远处是一个酒行的伙计,正使劲将一辆装满酒坛的推车推出泥泞。
“丘浚”抓起手边的砚台,照准马头扔了过去。马被砸中,嘶鸣了一声,朝酒行伙计奔去。
伙计的同伴大惊,劝他放弃推车,逃命要紧。
王阳明摆好蹲姿,张弓搭箭,对准马车的车轮射去。两箭射出,均被车轮折断,只好瞄准马腿射箭,总算将之逼停,马车侧翻。
儿童的家长闻讯赶来,将之抱走。酒行伙计则与其同伴怒气冲冲地走来,将“丘浚”围住。
酒行伙计怒道:“你想害死老子吗?”
“丘浚”拱手道:“权宜之计,幸勿见怪。”
酒行伙计举拳道:“我揍你一顿,也说是权宜之计,怎么样?”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不知谁说了一句“那不是丘大师吗”。
酒行伙计一愣,惊道:“丘大师?”
书摊老板笑道:“嘿嘿,国子监祭酒丘浚,你也敢打?”
酒行伙计认怂,愤愤不平地离去。
王华跑来,大呼:“王守仁!”
众人转头望去,“丘浚”趁机溜走。王阳明赶紧跟了上去,众人反应过来,高喊“丘大师,别走啊”,纷纷去追。
“丘浚”疾走,逃到一处僻巷,没想到王阳明从对面闪了出来。
王阳明下跪道:“丘先生,请收我为徒。”
“丘浚”一愣,道:“我不是丘浚。”
王阳明奇怪道:“那你是?”
“丘浚”反问道:“你是何人?”
王阳明如实相告:“翰林院修撰王华之子王阳明。”
“哦?王华……”思忖片刻,道:“三日后你直接去慎独书院应考吧!”
言毕,转身离去。
王阳明惊喜交加,随即反应过来:“谢谢!敢问先生名讳?”
“丘浚”头也不回地道:“杨廷和。”
当晚,王华听王阳明转述此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三日后,王阳明起了个大早,对镜整理衣冠,并作揖道:“末学王守仁,拜见丘先生。”
说着,跪下来叩首。想了想觉得不对,起身。
这回先跪下来叩首,再说“末学王守仁,拜见丘先生”。
王华敲门,催促道:“都什么时辰了,还不走?”
王阳明慌乱出门。
慎独书院。
书童将王华父子引入院中,但见古木参天,殿宇恢宏。
书童施礼道:“二位在此稍候。”
王华还礼道:“好,有劳。”
书童离去,王阳明好奇环顾。只见门廊上贴有“入门但凭真才,说者免开尊口”的对联,从大厅出来之人不乏身着二、三品官服的,却一个个面色凝重,似乎吃了闭门羹。王华与王阳明愈发紧张起来。
銮铃响过,书童出,对王华道:“请随我来。”
王华帮王阳明整理了一遍衣冠,跟书童进到空旷的大厅。书童关门,声如洪钟。
眼前是两排双人合抱的红漆大柱。极目远眺,只见丘浚坐在彼端的蒲团之上,身前是两座香烟缭绕的铜炉。隐约可见其双目闭合,法相庄严。
王华叩拜道:“末学翰林修撰王华,拜见丘先生。”
王阳明也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不敢直视。
良久,对面才传来一个威严的声音:“你是成化十七年的状元?”
王华毕恭毕敬道:“是!”
丘浚道:“老夫听说王状元是浙江人。浙江好啊,出了个于谦。”
王华谨慎道:“于少保忠君爱国,丘先生学贯古今,皆为我辈之楷模。”
丘浚忽道:“孩子,你怎么看?”
王阳明愣了愣,鼓起勇气道:“于少保忠的不是君,是社稷。否则,英宗被瓦剌人俘虏后还打什么北京保卫战?举国投降便是了。”
王华心惊肉跳。
丘浚有些不快:“这么说,不该忠君了?”
王阳明道:“不该愚忠。当年,宋恭帝作了蒙古人的俘虏,公开劝说文天祥投降蒙元。文丞相拒不从命,敌将问他‘你不听你们皇帝的话,自己另立一个皇帝,还敢说自己是忠臣?’文丞相说‘我的皇帝已经作了俘虏,社稷为重君为轻,我另立皇帝为的是江山社稷’。”
“照你的说法,‘事君以忠’可有可无了?”
“守仁不才,但记得《论语》有言,‘为人谋而不忠乎’,可见‘忠’的本意是替人办事,尽心竭力。孔子认为,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尽忠死节不是无条件的,否则乐毅也不会出走燕国,并在《报燕惠王书》中埋怨燕王听信谗言,不仁不义。再比如孟子所言,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
王华小声打断道:“住嘴!”
王阳明不理会:“总之,守仁以为,一个人忠不忠不能只看他在人前说了什么或做了什么,霍光、王莽即是前车之鉴。”
丘浚道:“嗯,倒不是个死读书的。说吧,来慎独书院想学什么?”
王阳明叩首道:“学心性之学。当今之世,道德沦丧,法度凌夷,皆因道学不兴,物欲横流,人人欲改造世界,无人愿改变自身。长此以往,上下交征利,伪学遍地起,风雨如晦,邪说纷呈,不复有尧舜之世。”
丘浚微微点头:“言人之所言,很容易;言人之所欲言,也不难;言人之所不敢言,就没有几个人能做到了。王守仁,你敢吗?”
王阳明昂首道:“敢!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
“唔……”丘浚沉默片刻,道:“你且下去吧。”
王华的额上涔出了汗。
回到家,王华快步走入,愁眉不展。王阳明紧随其后。
王华蓦地转身,作势欲打,道:“你……”
王伦从屋里出来,见状道:“怎么回事?情况如何?”
王华把手缓缓放下,叹了口气道:“不知道。”
王伦忧从中来。
一眨眼十天过去了,书院没有任何消息。这日清早,王华路过王阳明的房间,发现儿子正坐在窗边发呆,摇头离去。
步入花厅,只见王伦给他的古琴调好了音,默不作声地出去。
王伦抱着琴在院子里的石桌旁坐下,弹奏《落雁平沙》。一曲抚毕,王喜引一书童入,道:“老爷,这位是丘大师的书童一页书。”
一页书道:“见过王老爷。”
王伦一惊起身,做了个邀请的手势:“快请,快请!”
“不了,我就是过来传个话。丘先生请王守仁明日到慎独书院报到。”
王伦愣了愣,道:“哦,好,好好好!”
一页书转身离去,王伦向屋里冲去……
丘浚收王阳明为徒,在喝拜师茶时告诫他说:“做学问,绝不能甘居下游,而要像在战场上拼杀一样,义无反顾。功名利禄不能坠其志,妻子儿女不能动其心。”
王阳明小鸡啄米般连连点头,结果当天就吃了个下马威。
那是他入学后的第一堂课,王阳明惊讶地发现除了他和另外两名新生,其他弟子均坐在远离丘浚位置的蒲团上。
不一会儿,丘浚走了进来,大弟子戴铣替他端着壶茶,拿着一根两尺来长的竹制旱烟袋。丘浚入坐,对着壶嘴啜了口茶,猛吸一口烟,缓缓道:“前人讲过的,我不讲;今人讲过的,我不讲。但有一句,不可不讲。”
王阳明聚精会神。
丘浚起身道:“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这句《尚书》里的治国十六字心传,说的是人心难易其诡—”他走到一名新生旁边,用力在他肩上一拍。新生惊呼,老生们纷纷窃笑。王阳明终于明白为什么他们躲得老远。丘浚续道:“道心难得其真—”又走到另一名新生旁边,将其拍得龇牙咧嘴。
“求真总须精纯专一,治世贵在守中固善。”丘浚踱到王阳明身后,拍他脑袋。王阳明头晕目眩,丘浚坦然落座,道:“王守仁有何高见?”
王阳明一愣,起身道:“弟子愚钝,听说这句话是尧舜禅让的传位心法。不过,古人云‘尽信《书》不如无《书》’,依守仁陋见,此句不像是从上古流传下来,倒像是后人杜撰混入《尚书》的。”
丘浚一言不发,众生则等着看好戏。
丘浚忽道:“你过来。”
王阳明走了过去。
“伸手。”
王阳明伸出手掌。
丘浚从桌下拿出一把戒尺,狠命抽打。
“混账,难道我错了?”
王阳明道:“《尚书》有误。”
丘浚怒道:“你是个什么东西,竟敢臧否经典?去,把《尚书》顶在脑袋上,跪到院子里思过!”
王阳明依言而去。
“要是书掉下来,你就打道回府吧!”
…………
下学了,学生们鱼贯而出,见王阳明满头大汗地跪在院子中央,头顶《尚书》,纷纷停止了嬉闹,侧过脸去。
丘浚路过王阳明身边时停下道:“服不服?”
王阳明大声道:“不服!”
丘浚离开。
一宿过去,清晨的第一缕光洒向书院。大门开启,学生们欢快地涌入,发现王阳明已早早地跪在原地。
丘浚路过,再次停下道:“服不服?”
“不服!”
…………
太阳瞪着独眼,火辣辣地灼烧着大地。王阳明汗流浃背,意识模糊。蒙眬中,他看见一人走入,不断朝自己这边打望,依稀可辨是杨廷和。
又过了不知多久,王阳明虚脱得快要倒下,就在眼前一黑的瞬间,忽然传来戴铣的声音:“师父让你去他房间。”
拖着灌了铅一般的脚,王阳明来到丘浚屋外。犹豫片刻,敲了三下门。
房间里传出丘浚的声音:“请进。”
王阳明推门而入,透过一面纱质的屏风,隐约可见丘浚赤身坐在一口大澡盆里沐浴,不禁面红耳赤。
丘浚不以为意道:“坐吧。”
王阳明落座。
丘浚平静道:“待人要在有疑处不疑,但做学问要在不疑处有疑。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比你还狂,作诗张口就是‘举头天外望,无我这般人’。”
王阳明不敢接话。
“知道为什么让你跪吗?”
“非议《尚书》。”
“看来你还没跪明白。学问学问,终归是要学一套不受人惑的方法。多问问自己,少被人牵着鼻子走。你能言人之所不敢言,这一点很好,但我要让你知道,坚持真理有时候要付出巨大的代价。”
王阳明一惊。
“你去藏经阁,进门右手第五列第三排找一本《古文尚书考》,那里面有你想要的答案。”
王阳明依言来到藏经阁,按照丘浚提供的线索,果然找到一本署有丘浚大名的《古文尚书考》,赶紧翻阅起来,喃喃道:“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系王肃伪作!”
王阳明恍然大悟,放下书跑了回去。
丘浚的房中已空无一人,一页书见王阳明敲不开门,告诉他说:“先生叫你去书房。”
来到书房外,王阳明听见屋里传出人声,手停在了半空。
丘浚念白道:“这三纲五伦,人人皆有,家家都备。只是人在世间,被那物欲牵引,私意遮蔽了,所以为子有不孝的,为臣有不忠的—”
他顿了顿,道:“是王守仁吧?”
王阳明一愣,推门而入,只见丘浚穿着戏服,正在排练一出戏。见王阳明好奇地盯着自己,他回过神来,坐下指着桌上的盘子道:“来,尝尝这‘四而楼’的猪脚。”
王阳明坐下,道:“为什么叫‘四而楼’?”
丘浚道:“有一回钱没带够,又食指大动,老板就说给题个店名吧,分文不取。我便给他写了‘四而楼’三个字。”
王阳明拿起一个猪蹄,道:“这‘四而’有什么讲究吗?”
丘浚笑道:“典故?《三字经》啊!一而十,十而百,百而千,千而万。一本万利!”
王阳明哈哈大笑,丘浚也呵呵直乐。
王阳明道:“师父,您刚才唱的什么戏啊?”
“《五伦全备记》。”
“《五伦全备记》?”
丘浚得意道:“为师新近写的一个杂剧。欲劝化世人,必先打动人心。这方面,经书说上一万句,不如诗词曲赋说一句。”
王阳明默默点头,忽道:“《古文尚书考》看了。弟子班门弄斧,实在是太浅薄了。”
丘浚微微一笑,道:“我给你讲个故事吧。有个年轻人读《尚书》时发现《尧典》中有‘光被四表’四个字,越读越觉得不对劲,凭直觉判断‘光被’二字有误,应为‘横被’。‘横’字在汉代被简写为‘桄’(音同‘光’),所以很有可能是汉人传抄时的讹误。于是,他花了四年时间考证,先是发现班固的《西都赋》里有‘横被六合’一词,又在《汉书·王莽传》中找到‘昔唐尧横被四表’一句,证实了自己的猜想。可惜,因为他不顾一切地考据,导致家贫日甚,妻子病亡。”
丘浚似乎陷入了回忆,叹息道:“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清醒未必就好,糊涂也未必就坏。”
说着,啃完了最后一根猪脚,笑道:“不过,你还年轻,喜欢就去做。”丘浚用猪蹄指指王阳明道:“以后我给你开小灶,你吃不吃?”
王阳明赶紧点头:“吃!”
在丘浚的倾囊相授下,王阳明突飞猛进,于顺天府院试中一举中了秀才。放榜之日,人头攒动。王阳明挤进人群,紧张地盯着名单,看了半天才找到自己的名字,兴奋地指给丘浚看。
丘浚站在远处,点头微笑。
与此同时,王华也升任侍读学士,思乡心切的王伦终于放下心来,离京返乡。
这日,听说优贡的名额下来了,一众弟子簇拥着戴铣往丘浚的书房走去。
弟子甲谄媚道:“优贡名额,朝廷每三年才给咱们慎独书院一个,此番肯定是大师兄。”
戴铣笑着摆摆手。
另一个叫尹宏的胖弟子道:“大师兄成了贡生,就不用参加秋闱了,直接进国子监读书,前程似锦。到时候可不要忘了我们呀!”
戴铣不悦道:“什么话?我戴铣是那样的人吗?”
众人走到书房门口,只见一页书推门出来。
戴铣忙道:“一页书,师父呢?”
“师父正在午休,让我告诉大家,优贡的人选已经定了。”
戴铣搓手憨笑,尹宏道:“谁啊?”
一页书道:“王守仁。”
众人惊诧,戴铣的笑容凝固了,一把抓住一页书的衣领,道:“你说什么?”
一页书镇静道:“我说优贡的人选是王守仁。”
戴铣怒火中烧道:“王、守、仁!”
放学后,戴铣带人在一处僻巷围堵了王阳明。
王阳明心虚道:“你们……你们要干吗?”
戴铣脸色铁青道:“你心里清楚。”
左右接到他的示意,冲了上去。
王阳明假装张望戴铣身后,叫道:“师父!”
众人大惊回望,发现空无一人,方知上当。再转身时,王阳明已经逃跑。戴铣追了上去,紧咬不放,将王阳明逼到一个死胡同。
王阳明一边后退一边道:“再过来别怪我不客气!”
戴铣冷笑道:“你什么时候客气过?上!”
王阳明操起墙边的一把铁铲,使开棍法,把众人打得鼻青脸肿。
戴铣下令道:“尹宏,摁住他!”
尹宏肥硕的身体压了过去,王阳明挥铲,打断了他的鼻梁骨。戴铣还没反应过来,自己的门牙也被王阳明敲掉。两人连滚带爬地逃走。
当晚,尹宏的父亲尹直牵着抽泣不止的尹宏到慎独书院讨说法,指着自己的胖儿子道:“看看,鼻子都折了。我也不求别的,你把那个王守仁赶走吧,他太危险啦!”
丘浚道:“这里面的是非曲直还没弄清楚,老夫恕难从命。”
“丘浚,你铁了心要护着那个兔崽子吗?”
“一页书,送客!”
“你……你给我等着!”
尹直拉着尹宏愤然离去。
翌日,王阳明跪在自家院里,被王华用竹棍狠抽。
“年纪不大,本事不小!你知道那是谁家的孩子吗?”
“右都御史尹直。”
“知道你还打?走,跟我登门谢罪去。”
“我不去。”
王华咆哮道:“你敢?”
王阳明不吱声,随王华出门而去。
父子二人穿过闹市,王华拿着竹棍在前面疾走,王阳明在后面磨叽。王华回过头来催他,王阳明察觉到被一大帮打手跟踪。对方隐身在人群里,个个手持凶器,蓄势待发。
王阳明眼珠一转,从王华手中夺过竹棍,发足狂奔。
跟踪之人立刻追了上去。
王华气急败坏道:“你给我站住!唉,王家怎么出了你这么个混世魔王!”
经过一番夺命狂奔,王阳明累得气喘吁吁。抬头一看,只见打手从两边合围过来。王阳明扫视四周,发现街旁有家青楼,牌匾上写着“庆园春”,便一头钻了进去。
打手会合,没发现王阳明,朝错误的方向追去。
王阳明找了当中的位子,大大咧咧一坐,老鸨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道:“哟,这位小哥是头一回来吧?想找个什么样的?”
王阳明故作老成道:“渴死我了,先来壶茶。”
“好嘞!”
老鸨离去,王阳明瞥见两个大汉正在对一个弹琵琶的女孩动手动脚。女孩脸红耳赤,惊慌失措。定睛一看,竟是云锦。
王阳明自言自语道:“是她?”
老鸨劝道:“二位爷,这是琴姬,卖艺不卖身。咱去楼上成吗?”
大汉甲回头道:“老大!”
王阳明循声望去,只见被唤作老大之人正自斟自饮。他放下酒壶,走到老鸨跟前,冷不防地扇了她一耳光。
“哎哟!”
老鸨被打翻在地,滑到王阳明跟前。老大抓住云锦的手腕,强行拉着她上楼。
王阳明低声问道:“那人是谁?”
老鸨捂着脸道:“菜刀门的帮主张黑五,京城所有的菜市都归他管。”
王阳明道:“如此霸道,就没人制得了他吗?”
“唉!还不是官府有人撑腰?这京城上下也只有会友镖局的梁万伦敢跟他叫板。”
王阳明若有所思。
客房,云锦缩在床上瑟瑟发抖,张黑五宽衣解带。
敲门声响起。
张黑五不耐烦道:“谁呀!”
门外传来王阳明的声音:“来壶庆园春特酿的药酒吧,喝了威猛无边。”
张黑五想了想,走过去开门,结果眼前一黑,吃了王阳明一拳。
二人打将起来,张黑五不敌,左眼被王阳明的竹棍戳中。两个大汉冲进来帮忙,也被打得人仰马翻。
张黑五气急败坏道:“你是谁?”
王阳明道:“会友镖局的梁掌柜让我告诉你,以后招子放亮点,不该管的别管!”
张黑五恨声道:“梁、万、伦!我们走!”
三人愤愤离去。
王阳明冲到床前:“云锦,你怎么到京城来了?”
云锦云鬓纷乱道:“舅公把我卖给了人贩子。”
王阳明想起胡世宁的话“害云锦的不是别人,正是你”,沉默不语,半晌方道:“你有什么打算?”
云锦泪眼婆娑道:“张黑五这么一闹,庆园春必然容不下我。只有到别家看看,走一步算一步。”
“要不我让我爹帮你找份差事?”
“谢谢!你已经为我做了那么多,我不想再连累你了。”
云锦抱起琵琶,道:“就此别过。”
王阳明望着他的背影,忽然心生一计。
会友镖局的字号,整个黄河以北,端的是谁人不知,哪个不晓!
这天,镖局掌柜梁万伦下了马车,同两个镖师往大门走去。突然,背后传来一个声音:“梁万伦!”
回头望去,只见王阳明手持竹棍走近。
镖师警戒。
梁万伦声如洪钟道:“你是……”
王阳明道:“打狗还要看主人!菜刀门的弟子没事不惹事,可从来没怕过谁!”
“张黑五派你来的?”
“少废话,看招!”
王阳明一棍刺出,梁万伦接过手下递来的大环刀,打斗起来,吸引了众多路人围观。
很快,梁万伦败下阵来,脸上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
“承让!”
王阳明转身离去。围观之人指指点点,嘲笑梁万伦。
梁万伦羞愤道:“张、黑、五!”
会友镖局向菜刀门下了战书。五日后,城北野湖的冰面上,两拨人马手持刀剑,离着十丈远对峙。
胳膊绑着绷带的张黑五道:“梁万伦,我操你奶奶!”
脸上贴着纱布的梁万伦道:“张黑五,我干你祖宗!”
张黑五高呼道:“弟兄们,杀啊!”
梁万伦大喊道:“弄死他!”
两方冲到一起,砍杀起来。
与此同时,王阳明迈着轻快的步伐走出顺天府衙。原来,就会友镖局与菜刀门约架一事,他报了官。
顺天府尹大怒,要派人去城北把这两股黑恶势力一网打尽。
师爷劝道:“大人,张黑五的后台据说是都察院右都御史尹直。当真要动?”
顺天府尹不满道:“我管他什么背景!天子脚下,忍他们已经很久了!趁此机会,斩草除根!”
野湖,双方精疲力尽,伤者遍地。
张黑五趴在冰面上,气喘如牛道:“梁万伦你个浑蛋,竟敢派人来打我?”
梁万伦也趴着,眼睛肿得跟馒头似的,道:“你才浑蛋,你的人到镖局挑事—等等,打你的人是不是拿个竹棍?”
张黑五意外道:“是啊!”
梁万伦醒悟道:“嗐!”
张黑五还没反应过来:“怎么了?”
一个镖师惊呼道:“官兵来啦,快跑啊!”
张黑五、梁万伦抬头望去,只见一群衙役包抄过来,大惊失色。
两人在手下的搀扶下,各自逃命……
几日后,养好伤的张黑五带着那两个在庆园春调戏云锦的喽啰去菜市场收保护费。这俩人一个是菜刀门的二当家,另一个绰号“刀疤脸”。
二当家道:“老大,查出来了,打你的人叫王阳明,是慎独书院的一个学生。”
张黑五道:“妈的,老子现在被顺天府通缉,收完这笔就得去避避风头,只有靠你们给我报仇了。”
刀疤脸道:“老大,你看,那不就是他吗?”
张黑五顺着他指的方向,果见王阳明在一个水果摊前驻足。
张黑五小声道:“把弟兄们都叫过来。”
二当家离去,刀疤脸随张黑五摸了过去,被王阳明察觉。就在张黑五用手拍他肩膀的一瞬间,王阳明突然转身,将一个切开的西瓜砸到他脑袋上。
张黑五满脸西瓜汁,咬牙切齿道:“王、阳、明!给我追!”
菜刀门的弟子倾巢出动,在菜市上演了一场热闹的追逐戏。王阳明夺了一匹马,飞驰而过,打翻许多摊位。张黑五也抢了匹马,穷追不舍。
梁万伦与一群镖师骑马经过。
镖师甲指着前方道:“掌柜的,那不是来咱镖局闹事的浑小子吗?”
梁万伦定睛一瞧,一振缰绳道:“追!”
王阳明见追他的人越来越多,却被自己一一甩脱,大笑不止,引得路人纷纷侧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