娄忱拽着娄素珍的头发回到家,一把将她扔进书房。娄素珍披头散发地跪着,娄忱胸口起伏地坐在一旁的椅子上,脸色煞白道:“你知不知道羞耻两个字怎么写?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丢人现眼的玩意儿?”
娄素珍昂首道:“女儿追求终身幸福,丢什么人现什么眼了?”
“还敢顶嘴?你祖父是理学名宿,一辈子堂堂正正做人,勤勤恳恳治学,好不容易攒下些名望,全让你毁了!”
“人死如灯灭,名有什么用?”
“你干的那些蠢事就有用?”
“我只想认真活好每一天,到老不遗憾。”
娄忱讥讽道:“就你,还认真?”又缓了口气,道:“你好好跟爹讲讲,刚才说的是不是气话?”
娄素珍道:“不是气话,是事实。”
娄忱坐直了:“是真的?”
“是真的!我喜欢王阳明,他搂过我亲过我,我非他不嫁!”
娄忱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道:“你给我小点儿声,刘府的管家就在门口!”
“刘府管家怎么了?刘府管家还能强抢民女不成?”
“人家是内阁大学士刘健的堂侄,多少人想嫁,就你不识好歹!”
“他便是个王爷,我不喜欢,照样不嫁!”
娄忱冷笑道:“哼,哪个王爷瞎了狗眼,会看上你?”
家仆在门外道:“老爷,刘府管家已恭候多时。”
“知道了,这便过去。”娄忱扭头对娄素珍道:“你是不是认定了那个王阳明?”
娄素珍道:“是!与其齐大非偶,不如门当户对。王阳明的爹是詹事府的左庶子,跟您一样正五品!”
娄忱一拍扶手,道:“唉!女大不中留,也罢!”
娄素珍喜出望外道:“多谢爹爹成全!”
娄忱起身出门。
王阳明被王华从五城兵马司一脚踹了出来。
“爹,我那是去考察山川形胜,好给朝廷出谋划策。”王阳明拿出一封信函,只见上面写着“平安策”三个字,交给王华。王华扫了一眼,把纸揉成一团扔了,不屑道:“纸上谈兵!”继而交给他一封邸报,道:“看看你自己干的好事!”
王阳明展读道:“丘先生—自缢?怎么会!”
“怎么不会?我都被你气得差点吐血!”
王阳明转身离去。
王华道:“你去哪?”
“书院。”
“你还好意思去?”
王阳明头也不回道:“这件事我必须面对!”
他前脚刚走,王喜便从远处跑来。
王华道:“怎么了?”
王喜上气不接下气道:“兵部娄大人找您,在家等了好一阵了。”
王华回到家,快步走入,王喜一边紧跟一边道:“刚刚接信,夫人已到沧州,估计明日便能到京。”
王华点头道:“嗯。王欢去南昌这么久了,怎么还没回?”
“今日便能回。”
“好!让那孽畜赶紧去成亲,眼不见心不烦。”
来到花厅,王华向娄忱行礼道:“对不住啊娄大人,让您久等了!”
娄忱还礼道:“哪里,娄某冒昧造访,还望勿怪。令郎接出来了?”
“是啊。多亏您亲自出马,身犯险境,不然他那条贱命肯定交代在关外了。请受王华一拜。”
王华欲拜,娄忱赶紧起身搀扶,道:“王大人不必客气。娄某有一事,正不知如何启齿。”
王华落座,道:“但说无妨。”
娄忱犹豫片刻,道:“那……好,我就直说了!”
王华点头。
“拙荆死得早,娄某膝下就一个女儿,待字闺中。虽无倾国倾城之貌,亦是出水芙蓉之姿。她与令郎相识于关外,一见倾心。我这个做父亲的没什么能耐,只盼着她高兴就好。所以斗胆请教王兄,想看看两个孩子有没有缘分结为连理?”
“这……”
“兹事体大,不必急于答复。”
“娄大人,您听说丘先生的事了吗?”
“丘浚?”
王华正色道:“正是。”
慎独书院的大门两旁挂着白布,一派肃杀之气。杨廷和出门,看见王阳明心情沉重地在门外徘徊,上前道:“王守仁。”
王阳明道:“杨先生?”
“进去拜拜吧。”杨廷和把一封信和一本书交给他,只见信封上写着“王守仁亲启,丘浚”。
王阳明问道:“丘先生为何自缢?”
杨廷和道:“尹直。”
“尹直?”
“京察时他没能得逞,这些年让御史捏造了许多不堪入耳的流言……不提也罢,你去吧。”
杨廷和离去,王阳明拆信,丘浚的笔迹浮现在眼前:
王守仁,你得阅此信,说明我们师徒之缘未尽,但已阴阳相隔。每个人都有逃避别人的时刻,可是任何人都无法逃避自己。是你,让我明白了这个道理。
我一生求道,毁誉加身,徒负无数虚名与骂名。生前,我不欲自辩;身后,唯愿世间能有哪怕一人解我隐衷。
云锦性情刚烈,只因我的一席话,便为了我去死。我读了一辈子圣贤书,到头来却不如一个弱女子有情有义。
在她墓前,为师真正理解了生命的可贵。再不朽的声名,百代后亦化作空洞的符号,而生命,哪怕是蝼蚁,也只能活上一次—无法更改,永不重来。
可惜,人这一生如雾里看花,层峦叠嶂,要参透是非、成败、荣辱、生死,何其难矣!归根结底,放不下的还是一个“我”字。
输了,就想赢;赢了,想一直赢下去。若是没有,就不择手段去争;已经有了,就想方设法攥住—人心自古如此,深不可测,永不餍足,在欲望里迷醉,在欲望里煎熬。直到大限将至,仍如痴猿捉月,渴鹿逐焰,心有不甘,可悲可叹。
一代人做一代事,为师的使命已然完成,道统上的“丘浚”早就死了。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可惜不是我,或许会是你?此生诸多遗憾,离俯仰无愧差之千里,但为师决定坦然撒手。遗著《大学衍义补》由宋儒之《大学衍义》生发而来,吾毕生心血,尽在此书,你替我保管好它。
生命至为珍贵,万望敬之畏之,切莫虚掷一日。
师丘浚。
王阳明泪眼蒙眬,诸多往事涌上心头。
一次,书院失火,众人四散奔逃,王阳明去找丘浚,只见他不慌不忙地从卧室出来,面对如丧考妣的众弟子,哈哈大笑道:“怕什么?我是死不了的,我死了,圣学怎么办?”
还有一次,王阳明因为把尹宏打伤,跟王华闹掰,在外游荡多日。再回到书院时,丘浚劈头大骂他是“懒虫”“没出息”“朽木不可雕”“打了人不敢面对”。王阳明忍无可忍,正要怒目反击,忽见丘浚用力一拍桌子,高声道:“我把你当作我吹牛的本钱,你不理解我的苦心,你忍心叫我绝望吗?”说着竟哽咽起来,王阳明感动不已,赶紧倒茶赔罪。
泪水滴在信纸上,王阳明的思绪飘了回来……
下马石前,王欢跳下马鞍。
花厅里,娄忱还在与王华磋磨:“丘先生为名节所累,怨不得令郎。”
王华叹息道:“老兄雅量,只是这逆子顽劣异常。”
王欢快步走入,道:“老爷,给您道喜啦。”
娄忱高兴道:“哈哈,你看你看,这么快就有人道喜,还犹豫什么?”
王华给王欢使了个眼色,岂料他会错了意,道:“是呀老爷,诸老爷非常高兴,已经大操大办,开始准备小少爷和芸玉小姐的婚事了。”
娄忱色变。
王华斥道:“下去!”
王欢莫名其妙,依言退下。
王华尴尬道:“娄兄,犬子其实已有婚约在身。”
娄忱强作镇定道:“哦,是吗?哪家的闺女这么有福?”
“江西布政司参议诸养和。”
“布政司参议?呵呵。既如此,打扰了!”
娄忱负气而去,王华无奈摇头。
慎独书院里站满了人,顺着两排人墙望去,甬道尽头是丘浚的灵柩。
见王阳明出现,人群骚动。
戴铣快步走近,道:“王守仁,这里不欢迎你,马上给我滚!”
王阳明难过道:“我想上炷香。”
“你已经不是书院的人了,没资格上香。”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先生教会我很多做人的道理。望戴兄通融通融,我上完香立刻就走。”
“少在这猫哭耗子!先生就是被你给气死的!”
王阳明跪下,哽咽道:“如果不能祭拜先生的英灵,到死的那一天我都不会原谅自己。求戴兄给我一个机会。”
众人动容,戴铣一时也不好再说什么,便道:“你若真有悔过之心,就跪着过去吧!”
王阳明小声道:“谢谢!”
他深吸一口气,朝丘浚的棺椁膝行而去。戴铣使了个眼色,一个弟子冲着王阳明的脑袋猛拍一掌。后面的弟子纷纷效仿,一人一掌。但王阳明不屈的神情让他们又敬又怕,后面的弟子越拍越轻。
终于来到棺前,一人把香递给了他。
王阳明泣不成声道:“弟子无能,今生无以为报。倘有来世,愿结草衔环……”
大脑一片空白的王阳明已记不清自己是怎么走回家的。
看见失魂落魄的儿子,王华放下茶碗,道:“拜完丘先生了?”
“嗯。”
“好,你赶快收拾一下,去南昌。”
王阳明一愣,大惊道:“去南昌做什么?”
“完婚。”
“完婚?”
“男大当婚,有什么好惊讶的?你表舅诸养和的女儿诸芸玉跟你订有娃娃亲。这便成亲去吧!”
“爹!我都没见过那个女的。这桩婚事,我不同意!”
“我的话你听过几回?成天上蹿下跳不让父母省心,把你娘急得从老家赶过来,卧病在床—”
“什么,娘来了?”
王阳明急忙入内。王华吐了口茶叶,闭目养神起来。
卧房里,郑青莲倚在床上,咳嗽不止。
王阳明推门而入,道:“娘!”
郑青莲虚弱道:“守仁。”
王阳明跪下道:“孩儿叩见母亲。”
“快起来,让娘看看。”
王阳明跪地前行。
郑青莲抚摸着儿子的脸,感慨道:“一晃这么多年,我儿已长大成人了。”
“娘,您哪里不舒服?”
“没事,好着呢……咳咳……”
“您想孩儿,写信叫我回去便是,何苦长途跋涉来北京?”
“你爹说京城名医多,接我过来瞧瞧。”
“都要看大夫了,还说没事?”
“有没有事,娘自己心里清楚。再说了,心愿未了,哪能就这么走了?”
“什么心愿?”
郑青莲摸着他的脑袋,道:“傻孩子,看着你成亲啊!”
王阳明的脸微微一红。
郑青莲续道:“再生个大胖小子,跟你当年一样—想当初你在鬼门关走了好几遭,最险的一回差点被野猪给吃了。娘那个时候也不知哪来的力气,跟它死命地斗,总算把它赶走了。”
王阳明感动道:“娘……”
“命运无常,人要惜福啊。年轻的时候总觉得光阴无限,什么事都由着性子来,久而久之便可能铸下追悔莫及的大错。娘不知道你有没有意中人,但古人说得好,娶妻娶德,娶妾娶色。找到一个合适的妻子,不仅可以成就一个男人,还能兴旺一个家族。就像阴丽华之于汉光武,马皇后之于明太祖。”
“合适固然重要,可要是不喜欢呢?”
“喜欢有乍见之欢,有久处不厌。前者未必能与你共患难,就像汉代的朱买臣妻;而后者,经久不衰,愈久弥香。”
王阳明低头不语。
郑青莲接着道:“诸芸玉那孩子娘见过,知书达理,落落大方,是个好姑娘。”
王阳明不以为然。
“守仁,你觉得丘大师更爱他的发妻还是后来自尽的那个姑娘?”
王阳明一惊抬头。
“相爱相杀,不如相知相守。太过炙热的爱,焉知不是欲?烧掉理智,烧尽琼楼玉宇,烧毁成汤六百年江山。守仁,男人和女人走到最后靠的不是廉价的喜欢,而是情义。”
见王阳明若有所思,郑青莲拿出一副玉镯,道:“这是你爹当年送给我的,替我把它交给芸玉吧。”
王阳明接过镯子,五味杂陈……
次日,王阳明路过一家医馆,驻足观望,想给郑青莲抓些药。忽然,人声喧哗,伴着“来了个神医,去看看”的声音,路人往一个方向拥去。
王阳明随人流来到一个墙角,只见一术士坐在一太师椅上闭目养神,身前一个案几,上面摆着一尊太上老君的铜像。铜像面前是个盛满药丸的盘子,“太上老君”的一只手前伸做取物状。术士的身旁立着副对联,上联是“医有秘方,可使万民增寿”,下联是“药无凡草,能教百病回春”。
百姓甲问道:“你卖的什么药?”
术士睁眼,缓缓道:“生生造化丹。”
“能治啥病啊?”
“包治百病。”
人群耸动。
百姓甲质疑道:“哄谁呢你?”
术士不慌不忙道:“童叟无欺,试试便知。只是,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交了钱先向老君像祷告,说明症状,再把药盘捧近。如果病可治愈,药丸就会跳到老君手中;如果治不好,便静止不动,钱财如数奉还。”
众人啧啧称奇,一太婆摸出银子,见术士伸出两根手指,递给他二两。
太婆按术士的方法试验,说:“家里的老头子得了中风,两年都没下过床了。”药丸纹丝不动。太婆大失所望,术士把钱还给了她。
“我来试试!”百姓甲交钱后跪下陈述病情:“太上老君显灵。我儿子得了伤寒,浑身发热,什么也吃不下,喝进去的药全吐了。”
奇迹出现,药丸“啪”的一声被老君的手“吸”了上去。
百姓甲兴奋地跳了起来,众人大奇,马上有人跃跃欲试。
王阳明冷笑着走出人群,转身拦住众人:“这么拙劣的把戏你们也信?”
术士不满道:“你说什么?!”
王阳明拿过百姓甲的药丸,掰开。术士登时脸色惨白。
王阳明解释道:“盘子里的药丸,有一半掺了铁屑,另一半没掺;铜像的手也是磁石做的,只不过表面镀了层银。”
众人恍然大悟,义愤填膺。
百姓甲怒道:“好你个死骗子!”
术士掀了摊位,落荒而逃,王阳明带几个百姓追了上去。术士发足狂奔,众百姓体力不支,最后只剩王阳明一人穷追不舍。
俩人跑进一条死胡同,术士累得气喘吁吁。王阳明一把抓住他的衣领,挥拳要打,结果弄掉了他的假发和假胡子。这才看清真面目,却是一个十四五岁的男孩儿。
男孩儿气喘吁吁道:“你……你……你太能跑了。”
王阳明作势欲打,道:“小小年纪,装神弄鬼,长大还得了?”
“大侠饶命!我娘没了,我来北京投奔我爹,结果盘缠被人偷了,只好出此下策。”
王阳明听到“我娘没了”,拳头停在了半空,道:“滚吧!以后别再骗人了。”
男孩儿一愣,忙道:“不敢,不敢了。谢谢大侠!”
言讫,一溜烟跑了。
豫章故郡,洪都新府。南昌乃一省繁华之所在,山水旖旎,人文富丽。
这日,诸府张灯结彩,上下忙作一团。诸养和背着手东瞧西看,满意而出。
两个挑夫挑着四只木桶走到院落中央,被一大家闺秀叫停,却是诸芸玉。
她揭开桶盖看了看,皱眉摇头道:“这鱼怎么都不一般大呀?”
挑夫面面相觑,负责采买的管家赶紧过来,道:“小姐,您的意思是……”
诸芸玉挽起衣袖,挑拣起来,把过小或过大的鱼转移到其中一个木桶。
管家赶紧帮忙,道:“小姐,这种粗活让我来就好了。”
另外两个下人看见,也过来帮忙。
诸芸玉道:“不用你们。去看看蜡烛,都锯成一般长。”
下人面面相觑,管家使眼色。
下人小声嘀咕道:“有一百来根呢。”
管家提高声音道:“还不快去!”
下人撇嘴离去。
京城。
王华望着厅中的背篓,道:“收拾妥了?”
王阳明烦躁道:“收拾妥了。”
“我告诉你,要是敢半道溜回来—”
“这么不信任我,派人跟着好了!”
“我正有此意。王喜走不开,让他儿子王畿随你去南昌。”
“王畿?”
王华大声道:“王畿—”
王畿走了出来,竟是那日卖假药的少年。
王阳明惊讶道:“是你?”
王畿暗自叫苦。
王华疑惑道:“怎么,你们见过?”
王阳明想了想,道:“没,认错人了。”
“既如此,船已帮你们备好,赶紧去东便门码头吧!”
大门口,马车正在等候,王阳明盯着王畿看了半天,直看得他心里发毛。
“你先去码头等我。”王阳明把行李交给王畿,转身离去。
王畿正莫名其妙,王喜出门,道:“怎么不跟上去?”
王畿愁眉苦脸道:“爹,我不要跟着他!”
“你不想跟,有的是人想。要不是你爹这张老脸,你以为你能给小少爷当书童?”
“王欢叔说他是混世魔王。”
“他就是个疯子,你也给我跟着!什么时候你考个秀才回来,再谈别的。”
“我想做买卖!”
王喜叹息道:“做买卖也得有平台啊!老爷最喜欢的诗是余姚大诗人虞世南的‘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你跟着小少爷多听多看,慢慢悟吧。爹年纪大了,快干不动活了,以后得靠你自己。”
王畿的脸上写满了“不服”二字……
王阳明来到娄府,奋力拍打门环,道:“我要见娄小姐,为何不开门?”
娄府花厅,娄忱脸色阴沉地坐着,门卫胆战心惊地站着。娄素珍忽然跑了出来,奔向大门。
娄忱一拍桌子,道:“你敢!”
娄素珍转身道:“他爹得罪了您,您有必要把气撒他头上吗?”
娄忱冷笑道:“倒成我的不是了?你还想门当户对,人家根本就不想与你门当户对,找了布政司参议的女儿。了不得,正四品。”
娄素珍扭头就走,结果被几个大汉堵住去路。娄素珍摆开架势,准备开打。
娄忱起身道:“反了你!”
“爹,你不要逼我!”
娄府门口,王阳明搔首踟蹰。他快步走到门前,打算再次砸响门环,手却停在了半空。
终于,一张落寞的脸消融在夕阳之中。
与此同时,大门推开,娄素珍闯了出来。她向左张望,那正是王阳明离去的方向。可惜,一辆马车经过,挡在了她的视线和王阳明的背影之间。娄素珍向右跑去,两人朝着相反的方向,渐行渐远……
在王畿的陪同下,王阳明恋恋不舍地上船,回望了一眼娄府的方向。
另一边厢,娄素珍敲开了王宅的大门,得知王阳明去了南昌。
月光下,船舱中,王阳明半躺在床上,闷闷不乐地玩着郑青莲给他的镯子。王畿打开窗户,用一柄箭撑着,兴奋不已道:“今晚的月亮真圆。”
回身发现王阳明仍在发呆,王畿不禁嘴欠道:“唉,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啊下西楼。”
镯子不慎滑落,滚到王畿身前。
王阳明回过神来,道:“你说什么?”
王畿道:“我说不想结就别结了呗,免得耽误两个人。”
“你怎么知道我不想结?”
王畿把箭收了回来,挑起手镯,递给王阳明,道:“一路上冷得跟冰块似的,傻子都看出来了。心里还藏着一个吧?”
王阳明望着箭,忽然想起在关外时娄素珍曾用一柄箭威胁娄忱要自杀,自己制止了她,还以一句“活着,不是为了迎合别人的期待”劝解。
见王阳明又开始发愣,王畿取下手镯,放在他身边,道:“总之呢,没有什么事,比认真活过更重要。”
“你年纪轻轻,哪来的那么多感慨?”
“年轻才会感慨,上了岁数就麻木了。唉,扯这些也没用,做人嘛,能瞎蒙就瞎蒙,生活尽量放轻松,你要实在不想结,办法有很多种—”
“时辰不早了,我要歇息了。”王阳明吹灭了蜡烛。
王畿忙道:“哎,我还没说完呢!”
南昌诸府,一众乡绅走入,在诸养和的示意下落座,其中一人被请到上座。
员外甲奉承道:“诸翁啊,听说城里的贺联和临川贡都被你买空了,宁王府办喜事也没这么大的声势啊!”
众人大笑。
诸养和摆手道:“哎,还不是各位捧场?在座都是江西的大贤,整庵先生更是一代儒宗。”
上座之人微微颔首,却是名动天下的罗钦顺。
罗钦顺稳如泰山道:“诸大人谬赞了。”
诸养和对众人道:“今晚小婿船到,有劳各位跟诸某去码头走一趟了。他虽是京城下来的,但咱们南昌英杰荟萃,名士如云,不比他北京的玉带乌纱、冠盖车马差。”
员外甲递话道:“听说大人的这位乘龙快婿是詹事府王德辉先生的公子?”
诸养和得意道:“正是。”
员外甲看了看左右,道:“哎哟,这王德辉可是成化辛丑科的状元,现在虽只是个左庶子,比大人还差着一品,但那是辅导东宫太子的近臣,前途不可限量啊!”
众人频频点头,诸养和心满意足。
当晚,南昌码头人头攒动,灯火照亮了半个夜空,诸养和、罗钦顺和员外甲立于岸边,翘首以待。
随着一声“来了、来了”,众人拼命往前挤,只见一艘挂着“王”字旗的船缓缓靠近。
船舱里,王畿刚把窗户推开一条缝,立刻惊道:“我的妈呀,怎么这么多人?”
王阳明起身道:“你先出去,我换个衣服。”
王畿提着灯笼走到门口。
王阳明忽道:“等等。就站那吧,别让外面的人进来。”
王畿应道:“哦。”
此举导致码头上的人看见一只灯笼从船舱里伸出,却无人出舱,顿时面面相觑。
罗钦顺灵机一动道:“大人,不会是出哑谜考咱们吧?”
诸养和思忖道:“这个王守仁,从小行事便出人意表,有可能。”
员外甲号召道:“这有何难,大伙都来想想。”
众人附和道:“对,一起想想。”
船舱里,王阳明更衣,却发现礼服不合身,怎么穿都穿不上去。
王畿开始打哈欠。
船夫的声音传入:“王公子、王公子。”
王阳明抬头道:“什么事?”
“岸上的人让我把这个篮子交给您。”
王阳明示意,王畿出去把篮子拿了进来,只见其中装满了红包。王畿兴奋地打开一个,只见里面是张字条,上面用小楷写着工整的词句,不禁嘟囔道:“还以为是银票呢!”
王阳明一使劲,把袖窝给扯破了,烦闷地坐了下来,望着字条发呆。
上面都是好词佳句,比如“暗室一炬,烛照古今”“漫漫长夜,一灯如豆”“圣人之光,日月同辉”。王阳明恍惚起来,尤其看到“圣人”二字时,眼前又浮现出他告诉丘浚读书是为了学做圣贤的情景;浮现出算命先生说“等你胡须长到肚脐眼时,就修成圣果了”的情景。
“王畿。”
“哎!”
“你长大想做什么?”
“做买卖。小少爷呢?肯定想做官吧?”
王阳明摇头道:“做官有什么意思!”
“那什么有意思?”
王阳明自言自语:“什么有意思?”忽然莞尔道:“让船家开船。”
王畿一愣,道:“啊?去哪?”
王阳明神秘道:“问道。”
码头上,众人眼睁睁地看着船起锚离去,无不瞠目结舌。
员外甲结巴道:“这、这……这是怎么一回事啊!”
罗钦顺瞧了眼诸养和,只见他脸色惨白……
翌日,诸养和快步回府,将一张邸报狠狠地摔到桌上,道:“关门!”
大门重重地关上,诸芸玉讶异地走了出来。
诸养和愤怒道:“退婚!”
诸芸玉震惊道:“爹,你说什么?”
“你自己看吧。”
诸芸玉拿起邸报,念道:“国子监祭酒丘浚自尽,这跟表哥有什么关系?”
诸养和吹胡子瞪眼道:“王守仁是丘浚的弟子,坊间传言,就是他把自己的老师给气死的!”
“传言您也信?”
“我还没瞎!王守仁的船就从我眼皮子底下开走的。”
“他没下船?”
“哼!上赶着的不是买卖!”
诸芸玉转身离去。
诸养和道:“你去哪?”
“打听表哥的下落。”
“他要是不回来呢?”
“他会回来的!”
诸养和叹了口气,将邸报撕得粉碎。
九华山的山道上,两个蚂蚁大小的人影正在向上攀爬。山道尽头是一座巍峨的寺庙。
王畿大口喘气道:“你想拜佛,南昌就有庙啊,干吗费这么大劲爬九华山?”
王阳明平静道:“我不想拜佛。”
“那你来化城寺做什么?”
“剃度。”
王畿惊得差点摔了个跟头,道:“你、你……你疯啦?”
王阳明埋头疾走,王畿无奈追赶。
一炷香后,大雄宝殿中,方丈与王阳明对坐。王畿东张西望,忐忑不安。
方丈终于开口道:“施主尘缘未了,为何出家?”
王阳明道:“修习佛法。”
“习佛所为何事?”
“成圣。”
“佛门清净地,一破法执,二破我执。见诸相非相,方见如来。施主欲成圣,还是到周敦颐和程明道那里寻吧。”
“望大师指点一二。”
“饥来则食,困来即眠。应无所住,而生其心。既知万法唯识,三千世界便是无方道场,何不对境起修?”方丈起身,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
径自离去。
小沙弥送客,把王阳明和王畿带到山门处,忽道:“听施主口音,似乎是浙江来的?”
王畿道:“对啊,绍兴府的。”
小沙弥眉毛一挑,道:“哦?小僧有一事相求,不知二位方便与否?”
王阳明停步……
小沙弥带二人去往禅房,路上道:“两年前来了个乞丐,自称绍兴人,想出家。被方丈拒绝后,他自己剃了发,走进禅房,终日枯坐。方丈怕出事,每天派人送饭。他倒也不挑,给什么吃什么,就是一言不发。”
小沙弥推开禅房的门,王阳明入内。只见一“小和尚”双目紧闭,纹丝不动地坐在蒲团上打坐。
王阳明微微一笑,道:“你们先出去吧。”
小沙弥迟疑了一下,同王畿出门。
王阳明绕着“小和尚”走了三圈,步态夸张,像是道士捉鬼前的作法。忽然,他拔了一根头发,挠“小和尚”的脚心。“小和尚”憋得满脸通红,神色痛苦。王阳明一笑,计上心来。
他冷不防地凑近,大喝道:“这和尚要嘴来做什么?要眼来做什么!”
“小和尚”受惊,下意识地叫唤了一声。见王阳明笑盈盈地望着自己,“小和尚”重新正襟危坐,但心绪已乱。
王阳明不声不响地出去了。
“小和尚”偷偷睁眼,只见屋里空空荡荡。正大惑不解,王阳明又进来了,拿着把火钳,朝他头上戳去。
“小和尚”大惊躲避,道:“你、你要干什么?”
“你不是想出家吗?我替你点个戒疤。”
“我、我还没想好。”
“想了两年还没想好?”王阳明又举起嘶嘶冒烟的火钳。
“小和尚”急道:“等等,我家里还有亲人呢!”
“胡说!”
“真的!爹娘俱在。只是,只是关系不大好。”
王阳明放下火钳,换了副温和的口吻道:“离家这么久,想他们吗?”
“小和尚”半晌无语,长吁了口气,眼眶湿润道:“怎能不想啊?亲情与生俱来,如果真能抛弃,就是断灭种性,槁木死灰了。”
王阳明点头道:“你这么想就对了。既然亲情割不断,何苦硬要割舍?好比走路,人人都要找平路走,直到平路走尽了,不得不爬山时,才往山上走。如果有平路不走,偏要爬山,那就是把路走错了。眼下你似乎还没到非要爬山的地步,却急于求成,选一条险路来走。这样强迫自己,再打坐个三五年可能也不会有什么进展。”
“小和尚”双手合十道:“一语惊醒梦中人。谢谢你,我该回家看看了。”
言罢,离去。
王阳明自言自语道:“执着于相,执着于空,看来都是一边之见。”
寺院里,王畿瞧见几个男人从山门进来,为首一人(诸府管家)拿着张似像非像的画像向小沙弥打听王阳明的下落。王畿大惊,正好看见“小和尚”向山门走去,机智道:“王守仁,你去哪?”
诸府管家一愣,瞧了瞧“小和尚”,又瞧了瞧画像,越看越像,乃道:“王公子,对不住了,等到了南昌再向你赔罪。”
他使了个眼色,众人用头罩蒙住“小和尚”,火速扛走。
“小和尚”疾呼:“你们干什么?我不是王守仁啊!”
小沙弥呆若木鸡。
王阳明走出,道:“王畿,你搞什么鬼?”
王畿转头,道:“你仇家来寻仇,我把他们打发了。”
“怎么还扛着个人?”
“哦,他们把禅房那个呆子当成你了。”
王阳明想了想,道:“不好!肯定是诸府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