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成化八年,浙江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大旱,禾苗枯死,井水干涸。为了一口水,男人以命相搏,女人以身相许。
绍兴府的余姚县是重灾区。这天夜里,武顺门西边的一座深宅大院里,一个名叫王华的年轻人伏案而睡,被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他抬起头,睡眼惺忪,冲门外喊了声“谁呀”。
家仆王欢的声音传了进来:“少爷,快,有动静了!”
王华愣了愣,如梦初醒,蓦地跳了起来,急匆匆拉开门冲进院子,向柴房奔去。另一间屋子里,王华的父亲王伦听见动静,不声不响地起身。
柴房的门被猛然推开,只见室内狭小脏乱,墙边的破床上躺着一个孕妇,嘴唇干裂见血,正是王华的妻子郑青莲。
王华冲到床前,激动不已:“青莲,怎么样?是不是要生了?”
郑青莲有气无力道:“水……”
王华:“你等着!”
王华瞥了眼床头的碗,只见空空如也;查看水缸,亦空空如也。又跑出柴房来到厨房,揭开锅盖,还是不见一滴水。王华绝望地走到门口,大喊道:“水—水都到哪去了?!”
声音在夜空中回荡,王伦披着衣服,站在房间门口面无表情地看着儿子。
同一时间,余姚的高门大户邓府外人头攒动,火把通明。富人举着银票,穷人扛着梭镖,众人齐声高呼:“卖水!卖水!卖水!”一派山呼海啸,天崩地裂之势……
王华向王伦下跪:“爹,您把水藏哪了?拿些出来救救青莲吧!”
王伦怒道:“混账,是我不救吗?方圆百里,连着两个月没落一滴雨,县太爷府上的井也是干的,只有邓员外家还打得出水,我已经派王喜去买了。”
王华沮丧道:“可青莲她等不了了……”
王伦叹了口气,向柴房走去,王华紧随其后。柴房里,岑氏一脸焦虑地站在儿媳身旁。郑青莲昏迷不醒,脸色苍白。
岑氏忧心道:“这都什么时辰了,王喜怎么还不见回?”
王伦望着奄奄一息的郑青莲,突然从柴垛上拿起一把砍刀。王华大惊,跑到妻子床前,张开双手道:“爹,你要干什么?!”
王伦看着眼前的一切,二话没说,转身出门。
这王伦乃书圣王羲之之后,当地王氏一族的族长。他生性爱竹,在自家后院种了一片毛竹,长势奇盛,其中一棵高耸入云的“竹王”还是开国宰相刘伯温亲手栽种的,远近闻名。加之王伦乐善好施,颇具人望,故时人尊称其为“竹轩翁”。
此刻,王伦正用砍刀劈竹子。家仆王喜扛着扁担,大呼小叫地步入后院:“死啦,死啦!老爷,死啦!”
王伦手持竹节,怒斥道:“瞎嚷嚷什么!谁死了?”
王喜吐了吐舌头:“邓员外死了。”
王伦:“邓员外怎么会死?”
王喜:“随意涨价,惹了众怒。”
王华走出柴房:“众怒?被人打死的?”
王喜咽了口口水:“好多人排了一整天的队,结果被告知邓员外要养泉,水不卖了。毛屠户急了,带几个人冲进去,把邓员外给砍了,霸占了水井。现在他们按人头分配,就给了我不到半桶。”
王华抱过桶,往柴房冲去。
王华:“青莲,水来啦!”
王华被门槛绊了一跤,水洒了一地。
岑氏埋怨道:“你说你除了会读书还能干点啥?”
王华起身,懊恼不已。王伦不紧不慢地走入,一面将劈砍的竹节中的水倒入空碗,一面对王华道:“你赶紧给我赶考去,家里的事不用你管。”
王华走到床前,把水端给妻子,轻声问道:“有感觉吗?”郑青莲无力地摇了摇头。王伦皱眉,岑氏一把将他拉到跟前,小声道:“都这么久了,一点反应也没有,不会是个死胎吧?”
王伦变色。
月色朦胧,门匾上“余姚县衙”四个字依稀可辨。
满桌佳肴,三人环坐。两人蓝袍,一人绿袍。从官服上的补子来看,当中一人为正五品,左右两人一个正七品,一个正八品。
中间那人是绍兴同知张彩,他叹了口气,搁筷道:“旱情这么严重,杭州、绍兴、宁波、台州无一幸免。咱们绍兴是重灾区,府尊已经连着几日茶饭不思了。”
七品的余姚知县陈有光愁道:“下官也三天没合过眼了。余姚全县的井,九成都打不出水来,上上下下勒紧了裤腰带,还望府上多多照拂,再接济一二。”
张彩用筷子指着丰盛的菜肴:“大灾之年,难得你这么费心。我就直说了吧,这次来是调查上个月那档子事,你们县一伙暴民跑到上虞抢粮,打死人家十几个人。陈大人作为一县之主,管束不力,是不是该有个交代?”
陈有光道:“首犯业已落网,不日便押送府上。只是大人明鉴—当初分配赈济粮时,给余姚的也太少了,跟上虞一比,老百姓心里难免失衡,再有那么几个奸人一挑唆……”
张彩道:“上虞出了个户部侍郎,上面有所倾斜也是人之常情。但你作为知县,负有教化之责,理应维系一方安定。”
这时,主管一县治安的典史许璋神色匆匆地进来,看了眼那个一直没开腔的八品官员马鸣图。作为余姚县丞,马鸣图在二把手的位子上坐了好些年,以至于县衙里的人还不太习惯向新上任的一把手陈有光汇报工作。
但马鸣图不能不注意那些微小的细节。他赶紧向许璋使眼色,示意他有话直说,对陈有光说。
许璋犹豫道:“堂尊……”
陈有光脸上掠过一丝不快:“这么晚了,什么事?”
许璋鼓起勇气:“邓府出事了!”
陈有光变色,张彩与马鸣图对视了一眼。
毛屠户立于邓府的门匾下,鹰视狼顾,左右各站着四个凶狠的护卫。领水之人挨个进入,点头哈腰。
忽然,人群中冲出一个手持匕首的青年,却是邓府的长子。他朝毛屠户奔去,被护卫拦下。
邓府长子挣扎道:“你敢杀我爹,我弄死你!”
众人停下,纷纷望向毛屠户。
毛屠户高声道:“乡亲们,邓掌柜为富不仁,仗着有水欺压百姓,死有余辜!这水是地里冒的,天上落的,龙王爷赐的,谁听说过还得使银子买。”
“不买难道用抢?”
毛屠户一惊,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许璋带着衙役,簇拥着一顶轿子走来。一衙役拉长了声音:“知县大人到—”
众人自觉下跪。
陈有光下轿,努了努嘴,许璋立刻率衙役逮捕了垂头丧气的毛屠户等人。陈有光走到门口,邓府长子扑倒在他腿前,不住磕头,连呼“青天老爷,为民做主”。
陈有光将之扶起,环视众人,一脸悲怆道:“乡亲们受苦了!陈某十年寒窗,两榜进士,本想造福一方,兼济百姓,讵料上任伊始便遭逢天灾。耳闻啼饥号寒,眼见生灵涂炭,眠食俱废,五内俱焚。乡亲们,县署一样缺水,我跟你们一样渴,但是不能哄抢!今日你抢我,明日他抢你,谁也安生不了。官府正在千方百计地抗旱,大家勠力同心,共克时艰,没有过不去的坎!至于邓府的水井,就由县署暂时接管,定个合理的价钱,谁也不委屈,好不好?”
言讫,看了看身旁的邓府长子,只见他默默地点了点头。
百姓神色木然。
陈有光一走,马鸣图便放得开了,一边给张彩斟酒一边道:“大人勿忧。堂尊虽不熟悉余姚的情况,但好歹也是三甲的进士。保境安民,当有余力。”
张彩不屑道:“哼,进士怎么啦?我看未必有你这个举人强。”
马鸣图摆手讪笑道:“大人过奖,卑职受宠若惊。”
张彩直言道:“言归正传。去年你给了我一幅虞世南的字,府尊爱不释手,可惜他没干多久就被调走了。新上任的这位以廉洁自居,古玩字画一概不收。下个月他过寿,为了这贺礼的事你嫂子都快愁死了。”
马鸣图灵机一动,问道:“大人听说过竹王吗?”
张彩皱眉道:“竹王?”
马鸣图点头道:“余姚什么都不奇,唯独竹轩翁王伦家那株五丈高的毛竹最奇,乃诚意伯刘伯温亲手栽种,人称‘竹王’。竹王的竹尖上有自然纹理形成的‘天’字,若做成笔筒,必是一件惊世骇俗之礼。大人若首肯,我去替您求得此物。”
张彩赞叹道:“果真如此,那可真是造化钟神秀啊—只是,恐怕那王伦未必肯割爱。”
马鸣图拍着胸脯许诺道:“此事包在我身上。”
张彩举杯一饮而尽,道:“先干为敬,兄弟量力而行!”
马鸣图赶忙喝酒,豪气干云道:“老大放心,小弟一定不辱使命!”
明月高悬中天,浑圆皎洁,散着清冷的光。王家后院,术士任伯戚正在开坛做法,摇铃撒纸。
忽然,因操作失误,符咒起火,整个“祭坛”付之一炬。
王伦大惊道:“大师?”
任伯戚一副元气大伤的样子,故作神秘道:“不简单,不简单哪!你若真想抱孙子,就照我的话去做。”
王伦恭敬道:“大师请讲。”
任伯戚低声道:“用竹子搭个生子亭,将孕妇置于其中,以子夜之风吹拂。”
王伦沉默。
“怎么?舍不得?”
王伦叹息道:“为掩人耳目,柴房都睡了一个多月了,还有什么舍不得?”言讫拎斧砍竹,被任伯戚制止。
任伯戚手一抬:“得用这棵。”
王伦见其指向竹王,不禁一愣,忙道:“这……不行不行。这株竹王是祖传的,庇佑王家已逾百年,不能有任何闪失。”
任伯戚冷冷道:“那你自个儿定吧,要是不灵,可别怪我。告辞。”
见任伯戚欲走,王伦赶紧递上一个竹筒,赔笑道:“大师,一点水,不成敬意。”
任伯戚拿了竹筒离去,岑氏经过,问道:“你搞这些乱七八糟的做什么?”
王伦拍了拍竹王,劈倒它旁边的一棵竹子,道:“要不是为了让你儿子快点去考试,我还用操这份心?”
岑氏不屑道:“你这是白费心思。那个任伯戚又没生过孩子。”
王伦停手,看着她道:“没生过孩子怎么啦?任大师是多少达官显要的座上宾,红白喜事都请他去。再说,大夫都瞧了不下十个了,一点动静没有,你说怎么办?”
岑氏试探道:“请谢恩啊,再怎么说他也当过御医。”
王伦冷笑道:“让我求他?做梦!那老不死的,盼我出事盼得胡子都白了!”
岑氏气到语塞:“你—”摇头而去,王伦继续伐竹。
次日,邓府热火朝天。后院的水井旁,陈有光亲自上阵,挽起袖子帮邓员外的儿子给百姓打水。他一抬头,看见王华,立刻停了下来,问道:“王华,院试马上开考了,你怎么还在余姚?”
王华毕恭毕敬道:“拙荆胎象不稳,家里的井又打不出水,哪儿也不敢去。”
陈有光急道:“糊涂!你爹是族长,王家上下那么多口人,还用得着你?我告诉你,咱们县这帮童生,我就看好你,还指望着你考个案首回来。赶紧走,瞎耽误工夫。”冲身旁一衙役道:“给他装满!”
“多谢大人!”
王华一边掏银子一边低声道:“水不可全放啊,要是这口井也枯了怎么办?”
陈有光反问道:“县署尚有三十缸储水,这口井差不多还能打十缸。你有什么好法子?”
王华沉思道:“如果最后井干了,不得不用到储水时,可以全县百姓每日最低用水量为准绳,划分若干等份,每天只放一份。百姓用过的浑水一律由县署回收。储水放过后再放回收之水,以此类推,兴许能撑些时日。”
陈有光点头道:“好。你去吧,快快动身。流民当道,路不好走。”
王华道谢,转身离去。
夜色沉沉,紫禁城笼罩在一片阴云之下。
乾清宫的暖阁里,透过缕着青烟的紫铜香炉,只见一身着葛布宽袍的胖青年正冲着一面绢帛屏风作画,却是成化帝朱见深。朱见深画的是弥勒佛,每画两笔便退后打量一番。
身穿蟒服、腰系鸾带的司礼监掌印太监李荣缓步走了进来,轻声道:“皇上。”
朱见深没有回头:“说。”
李荣禀报道:“万贵妃在大殿跪了半个时辰了。”
朱见深立刻停笔,转身道:“怎么不早说?”
李荣平静道:“她不让奴婢通传。”
朱见深快步出,李荣随即跟上。
锃光瓦亮的青石上,但见万贞儿戴着个枷,脚上锁着镣铐,一动不动地跪着。
朱见深赶忙上前搀扶,心疼道:“你这是干什么呀?”
万贞儿执拗不起:“皇上,您就不必瞒我了。那些御史说柏贤妃之死和四皇子下落不明跟妾身有关。您这就把妾身送到诏狱去吧。”
朱见深柔声道:“言官喜欢风闻言事,做不得准。东厂正在调查,据汪直奏报,柏贤妃十有八九是因酒醉坠入御花园的池子溺亡的,你就不要胡思乱想啦。”
万贞儿眼珠一转,道:“那您可一定要还妾身一个清白,不然妾身再舍不得皇上,也只好以死明志了。”言毕,竟哭了起来。
朱见深搀扶道:“好了好了,谁要敢再乱嚼舌头,朕决不轻饶—来来来,看看朕新画的《一团和气图》。”
万贞儿破涕为笑,打趣道:“皇上是财迷!就知道和气生财。”
朱见深搂万贞儿入阁,李荣无奈皱眉。
同一时间,王伦在他的竹林边搭好了一间竹亭。王喜和王欢将郑青莲架了出来,不想,被起夜的王华发现。
王华大喝道:“你们干什么?”
王喜停下脚步,王伦走了过来,对王华道:“吼啥吼?把你媳妇抬到生子亭助产。”
王华不解道:“爹,亏你教了一辈子书,这些愚夫愚妇的名堂也信?”
王伦置气道:“我叫你一声爹,你给我去考试好不好?”
王华低头不语。
王伦盯着他:“说呀!”
王华犹豫道:“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你能放下面子,请谢御医过来看看。”
王伦色变,断然拒绝:“请谁都可,唯独谢恩不可!”
王华气得浑身发抖:“你……”
担架里的郑青莲虚弱道:“相公。”
王华俯身,听妻子无力道:“要是因我误了赶考,那我便成了王家的罪人,一辈子都不会安心。”
王华感动不已:“青莲……”
王伦使了个眼色,王喜将郑青莲抬走。
王华恨恨地看着父亲,决心自救。其实他早已找过谢恩,只是还差一味药。
翌日,王华背着竹篓到龙泉山采药,忙活了一整天,却一无所获。直到太阳落山,才在峭壁上发现一朵红花,不禁惊喜交加。
王华用藤条绑住自己,小心翼翼地攀爬过去,奋力够着红花,一把摘了下来。
正高兴间,王华一脚踩空,摔了下去。幸亏藤条结实,有惊无险。他艰难地爬了上来,一瘸一拐地下山,往谢府走去……
须发皆白的谢恩接过王华递来的红花,眯着眼睛瞧了瞧,点头道:“不错,正是凌霄花。”
王华大喜道:“谢御医,眼下药也齐了,这六合返精散……”
“急什么?炼药又不是烧饭,你以为锅一盖就熟啦?”
“是是是。”
谢恩注意到王华脸上剐蹭的伤,漫不经心道:“要不是看在我儿谢迁的分上,这个忙我还真不想帮。不过话说回来,你可比你老子强多了。”
王华揉了揉脸,不好意思道:“谢御医不计前嫌,悬壶济世,才是我辈的楷模。”
谢恩不以为然道:“谁说我不计前嫌?我要的东西,你能帮我搞到手吗?搞不到,这药你也甭想!”
王华一愣,随即笑了:“您放一百个心,我爹再倔,他也想抱孙子啊!”
铜钱大小的月亮像宣纸上落下的一滴泪,陈旧而模糊。静谧的永宁宫里,藏着一段并不平静的梦……
阴风阵阵,万贞儿路过已变作灵堂的咸熙宫,发现一黄袍术士正在作法招魂。
她小心翼翼地进去,看到一大一小两口棺材。忽然,术士转头,但见其满脸血污,凶神恶煞,朝万贞儿吐了一身血,狞笑道:“你害死我们母子,我饶不了你!”
万贞儿大惊,后退道:“别过来,别过来!”
“娘娘,娘娘!”
钱能的呼唤把万贞儿拉回现实。她满头大汗,惊魂未定地望着一脸担忧的钱能,只见他端过一碗,轻声道:“娘娘,做噩梦了吧?来,喝口紫米粥。”
万贞儿望着紫红色的粥,直犯恶心,一把打翻了碗:“脏死了!”
钱能愕然,万贞儿灵机一动道:“你去告诉皇上,就说本宫做了个梦,等不及想说给他听。”
钱能一愣,道:“是!”
只一炷香的工夫,朱见深已赶至永宁宫,悉心陪伴比他年长十七岁的万贞儿。
当值的两个宦官,其中一人正在酣睡,另一人却是刘瑾。他偏着脑袋,聚精会神地偷听殿中的对话。
“胸闷好些了吗?”
“还是老样子。”
“钱能说你做了个梦,想告诉朕。梦见什么啦?”
“水德星君。”
“哦?说来听听。”
“星君交给臣妾一把木梳,说若想祛除邪祟,洗尽愁闷,当汇百川之水沐浴。臣妾还欲再问,星君已飘然而去。”
刘瑾正听得入神,忽闻一声断喝:“刘瑾,你发什么愣!”
他赶紧站直了,打盹儿的宦官也被惊醒,下意识道:“钱总管。”
钱能训斥道:“都给我精神点!”
朱见深推门而出,缓步走下台阶。李荣忙不迭跟上,替他披披风。待走到院落正中,朱见深仰望星空,喃喃道:“百川之水……”
李荣上前道:“皇上?”
“吩咐下去,娘娘要洗个大澡,内阁拿方案,户部、工部会同混堂司从速办理。”
“是。”
刘瑾好奇而紧张地打量着这一切……
千里之外的余姚,一盏写有“王”字的灯笼影影绰绰地穿过长廊,来到一间特意在帘子上注明“男眷不得入内”的竹亭前。
帘子揭开,岑氏和一名中年妇女一前一后地步入。那妇女瞧见了什么,一个踉跄摔倒在地,叫唤道:“我的天,杀猪呢这是?”
但见郑青莲被绑缚在高大的竹架上,奄奄一息。
岑氏扶起中年妇女,歉疚道:“瞿婆勿怪!我们家那口子听信术士妖言,盖了这间生子亭助产。”
瞿婆惊道:“助产?催产也没这么催的!”
郑青莲被惊醒,张开干裂见血的嘴唇,有气无力道:“娘……”
岑氏关切道:“青莲,怎么样,有感觉吗?”
郑青莲摇头。
岑氏叹息道:“娘知道你受苦了。大伙儿都很关心你,你王氓叔特意把他表嫂瞿婆从杭州请了过来。瞿婆是咱浙江最有名的稳婆,布政使家生孩子都叫她去。让她瞧瞧,准没事。”
郑青莲木然地点了点头。
院子里,王氓叉着手,伸长了脖子远眺生子亭。须臾,只见岑氏和瞿婆从亭中出来,王氓赶忙迎了上去,问道:“怎么样?”
瞿婆摆手道:“没事没事,不是死胎!”
王伦从竹林里现身,咳嗽了一声,把岑氏三人吓了一跳。
王氓恭敬道:“族长。”
王伦点头道:“唔。这位是?”
“这是我表嫂,瞿婆。”
“哦?原来是瞿婆呀,久仰久仰。”王伦指着生子亭道:“可有分娩迹象?”
瞿婆皱眉道:“真是咄咄怪事。老身接生过的产妇,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像今天这种情况,早就该生了。她有孕多久啦?”
岑氏犹疑道:“十—”
王伦抢白道:“十个月。”
王伦紧张的情绪被王氓察觉。
瞿婆疑惑道:“不可能啊—您还是另请高明吧。”
王伦叹了口气,将一锭银子交给瞿婆。
瞿婆佯拒道:“无功不受禄。”
王伦硬塞给她:“瞿婆舟车劳顿,辛苦了。多亏有你,不然老夫还真以为胎死腹中了。”说罢,笑着看了看王氓。
王氓讪笑道:“积善之家,必有余庆,怎么会是死胎呢?”
瞿婆接了钱:“还是马虎不得,再请大夫看看吧。”又对岑氏道:“蓖麻二两,与鸡蛋同炒,有催产之效。”
岑氏应声道:“哎。”
瞿婆道:“那老身就告辞了。”
王氓拱手道:“族长早些歇息。”
王伦冲岑氏道:“送送瞿婆和王氓。”
三人离去,王伦望着王氓的背影,面如寒冰。
次日一早,王氓在自家宅院前送别瞿婆。王氓之妻拿着一只皮水囊急急出门,走到马车前递予瞿婆。
王氓嘱咐道:“路上解渴。”
瞿婆接过水囊,道:“好嘞。都回去吧!”
王氓凑近,俯身低声道:“那郑青莲到底怎么回事?”
瞿婆左右看了看,附上去耳语,王氓脸色一变。
车夫扬鞭,马车离去。王氓喃喃自语:“老哥呀老哥,这一关我看你怎么过?”
这时,王氓之女王天娇抱着一只兔子跑了出来,叫道:“爹爹,爹爹,小花要渴死了!”
王氓妻拍拍女儿的头,道:“天娇乖,家里快没水了,让小花先忍一忍。”
王天娇闻言,委屈得哭了起来。
王氓心疼道:“不差这一口。舀水去。”
王氓妻愤愤离去:“让你给惯的!”
王氓抱起天娇,把她逗乐。
一街之隔的王伦此刻却乐不起来。他拍案高声道:“王喜!谁是一家之主?”
王喜手足无措,看看岑氏,又望向王伦,低眉顺眼道:“老爷是。”
岑氏盯着王伦,不悦道:“你发什么淫威?这么大的事,等王华回来商量了再定。”
“商量?你让王氓把瞿婆引到家里来跟我商量过吗?”
“瞿婆怎么啦?瞿婆比你请的妖道可靠多了!”
“什么妖道?那是任大师!”
岑氏不屑道:“任大师,呵呵。就算是大师,也没有自己人可靠!”
王伦冷笑道:“自己人?别告诉我说是王氓。他觊觎族长的位子可不止一天两天了!”
王华归来,见王喜身边堆满了行李,停下脚步,打趣道:“王喜,你这是脚底抹油,准备溜之大吉吗?”
岑氏直言道:“你爹要把你媳妇送回娘家去。”
王华震惊道:“什么?这不是草菅人命吗?”
王伦怒喝:“胡言乱语!不送走你能静得下来?今科考是不考?这都什么时候了!”
“爹,余姚到南昌,将近两千里,青莲颠簸不起啊!”
“她颠簸不起,你爹这张老脸就丢得起?要怪就怪她自己不争气。”
王华缓了口气,道:“那您也没必要置气呀。这一路赤地千里,万一遇到流贼打劫怎么办?”
王伦手指门外,道:“瞿婆已经起疑,万一让王氓知道了底细,大做文章,我这个族长还怎么当?王喜—”
“老爷。”
王华急道:“爹,万万不可啊!”
王伦对王喜道:“还不快去?”
王华“咚”的一声跪下,坚定不移道:“孩儿决定了,明日就动身,去府上给咱家考个秀才回来!”
王伦愣住。
岑氏趁势道:“这就对啦!老头子,你想让儿子专心考试,就把青莲照顾好,免得他分心。”
王伦半晌无语,叹了口气道:“王喜,把东西都收了吧。”
烈日凌空高照,肆无忌惮地向大地抛洒着无穷无尽的热力。
余姚县衙,陈有光正在清点库房里的储水,衙役依次揭开缸盖让他查看。验毕,陈有光开始训话:“这缸里装的不是水,是老百姓的命。你们要严加看管,一滴都不能少!”
众衙役齐声道:“是!”
许璋匆忙入内,禀报道:“堂尊!”
陈有光急切道:“怎么样?”
许璋垂头丧气道:“都打不出水。”
陈有光叹息道:“看来,这五十缸水就是咱们最后的家底了。传令下去,县署自本官起,每人每日用水减半。”
许璋应道:“是!”
这时,马鸣图走到门口,见此严肃阵势,不由得站住。
陈有光问道:“什么事?”
马鸣图呈上一封信,道:“府里急函,可能是放赈之事。”
众人闻言,顿时打起了精神。谁知陈有光拆阅后脸色却越来越难看,最后,信纸竟从他颤抖的双手上飘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