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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大旱云霓

大明成化八年,浙江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大旱,禾苗枯死,井水干涸。为了一口水,男人以命相搏,女人以身相许。

绍兴府的余姚县是重灾区。这天夜里,武顺门西边的一座深宅大院里,一个名叫王华的年轻人伏案而睡,被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他抬起头,睡眼惺忪,冲门外喊了声“谁呀”。

家仆王欢的声音传了进来:“少爷,快,有动静了!”

王华愣了愣,如梦初醒,蓦地跳了起来,急匆匆拉开门冲进院子,向柴房奔去。另一间屋子里,王华的父亲王伦听见动静,不声不响地起身。

柴房的门被猛然推开,只见室内狭小脏乱,墙边的破床上躺着一个孕妇,嘴唇干裂见血,正是王华的妻子郑青莲。

王华冲到床前,激动不已:“青莲,怎么样?是不是要生了?”

郑青莲有气无力道:“水……”

王华:“你等着!”

王华瞥了眼床头的碗,只见空空如也;查看水缸,亦空空如也。又跑出柴房来到厨房,揭开锅盖,还是不见一滴水。王华绝望地走到门口,大喊道:“水—水都到哪去了?!”

声音在夜空中回荡,王伦披着衣服,站在房间门口面无表情地看着儿子。

同一时间,余姚的高门大户邓府外人头攒动,火把通明。富人举着银票,穷人扛着梭镖,众人齐声高呼:“卖水!卖水!卖水!”一派山呼海啸,天崩地裂之势……

王华向王伦下跪:“爹,您把水藏哪了?拿些出来救救青莲吧!”

王伦怒道:“混账,是我不救吗?方圆百里,连着两个月没落一滴雨,县太爷府上的井也是干的,只有邓员外家还打得出水,我已经派王喜去买了。”

王华沮丧道:“可青莲她等不了了……”

王伦叹了口气,向柴房走去,王华紧随其后。柴房里,岑氏一脸焦虑地站在儿媳身旁。郑青莲昏迷不醒,脸色苍白。

岑氏忧心道:“这都什么时辰了,王喜怎么还不见回?”

王伦望着奄奄一息的郑青莲,突然从柴垛上拿起一把砍刀。王华大惊,跑到妻子床前,张开双手道:“爹,你要干什么?!”

王伦看着眼前的一切,二话没说,转身出门。

这王伦乃书圣王羲之之后,当地王氏一族的族长。他生性爱竹,在自家后院种了一片毛竹,长势奇盛,其中一棵高耸入云的“竹王”还是开国宰相刘伯温亲手栽种的,远近闻名。加之王伦乐善好施,颇具人望,故时人尊称其为“竹轩翁”。

此刻,王伦正用砍刀劈竹子。家仆王喜扛着扁担,大呼小叫地步入后院:“死啦,死啦!老爷,死啦!”

王伦手持竹节,怒斥道:“瞎嚷嚷什么!谁死了?”

王喜吐了吐舌头:“邓员外死了。”

王伦:“邓员外怎么会死?”

王喜:“随意涨价,惹了众怒。”

王华走出柴房:“众怒?被人打死的?”

王喜咽了口口水:“好多人排了一整天的队,结果被告知邓员外要养泉,水不卖了。毛屠户急了,带几个人冲进去,把邓员外给砍了,霸占了水井。现在他们按人头分配,就给了我不到半桶。”

王华抱过桶,往柴房冲去。

王华:“青莲,水来啦!”

王华被门槛绊了一跤,水洒了一地。

岑氏埋怨道:“你说你除了会读书还能干点啥?”

王华起身,懊恼不已。王伦不紧不慢地走入,一面将劈砍的竹节中的水倒入空碗,一面对王华道:“你赶紧给我赶考去,家里的事不用你管。”

王华走到床前,把水端给妻子,轻声问道:“有感觉吗?”郑青莲无力地摇了摇头。王伦皱眉,岑氏一把将他拉到跟前,小声道:“都这么久了,一点反应也没有,不会是个死胎吧?”

王伦变色。

月色朦胧,门匾上“余姚县衙”四个字依稀可辨。

满桌佳肴,三人环坐。两人蓝袍,一人绿袍。从官服上的补子来看,当中一人为正五品,左右两人一个正七品,一个正八品。

中间那人是绍兴同知张彩,他叹了口气,搁筷道:“旱情这么严重,杭州、绍兴、宁波、台州无一幸免。咱们绍兴是重灾区,府尊已经连着几日茶饭不思了。”

七品的余姚知县陈有光愁道:“下官也三天没合过眼了。余姚全县的井,九成都打不出水来,上上下下勒紧了裤腰带,还望府上多多照拂,再接济一二。”

张彩用筷子指着丰盛的菜肴:“大灾之年,难得你这么费心。我就直说了吧,这次来是调查上个月那档子事,你们县一伙暴民跑到上虞抢粮,打死人家十几个人。陈大人作为一县之主,管束不力,是不是该有个交代?”

陈有光道:“首犯业已落网,不日便押送府上。只是大人明鉴—当初分配赈济粮时,给余姚的也太少了,跟上虞一比,老百姓心里难免失衡,再有那么几个奸人一挑唆……”

张彩道:“上虞出了个户部侍郎,上面有所倾斜也是人之常情。但你作为知县,负有教化之责,理应维系一方安定。”

这时,主管一县治安的典史许璋神色匆匆地进来,看了眼那个一直没开腔的八品官员马鸣图。作为余姚县丞,马鸣图在二把手的位子上坐了好些年,以至于县衙里的人还不太习惯向新上任的一把手陈有光汇报工作。

但马鸣图不能不注意那些微小的细节。他赶紧向许璋使眼色,示意他有话直说,对陈有光说。

许璋犹豫道:“堂尊……”

陈有光脸上掠过一丝不快:“这么晚了,什么事?”

许璋鼓起勇气:“邓府出事了!”

陈有光变色,张彩与马鸣图对视了一眼。

毛屠户立于邓府的门匾下,鹰视狼顾,左右各站着四个凶狠的护卫。领水之人挨个进入,点头哈腰。

忽然,人群中冲出一个手持匕首的青年,却是邓府的长子。他朝毛屠户奔去,被护卫拦下。

邓府长子挣扎道:“你敢杀我爹,我弄死你!”

众人停下,纷纷望向毛屠户。

毛屠户高声道:“乡亲们,邓掌柜为富不仁,仗着有水欺压百姓,死有余辜!这水是地里冒的,天上落的,龙王爷赐的,谁听说过还得使银子买。”

“不买难道用抢?”

毛屠户一惊,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许璋带着衙役,簇拥着一顶轿子走来。一衙役拉长了声音:“知县大人到—”

众人自觉下跪。

陈有光下轿,努了努嘴,许璋立刻率衙役逮捕了垂头丧气的毛屠户等人。陈有光走到门口,邓府长子扑倒在他腿前,不住磕头,连呼“青天老爷,为民做主”。

陈有光将之扶起,环视众人,一脸悲怆道:“乡亲们受苦了!陈某十年寒窗,两榜进士,本想造福一方,兼济百姓,讵料上任伊始便遭逢天灾。耳闻啼饥号寒,眼见生灵涂炭,眠食俱废,五内俱焚。乡亲们,县署一样缺水,我跟你们一样渴,但是不能哄抢!今日你抢我,明日他抢你,谁也安生不了。官府正在千方百计地抗旱,大家勠力同心,共克时艰,没有过不去的坎!至于邓府的水井,就由县署暂时接管,定个合理的价钱,谁也不委屈,好不好?”

言讫,看了看身旁的邓府长子,只见他默默地点了点头。

百姓神色木然。

陈有光一走,马鸣图便放得开了,一边给张彩斟酒一边道:“大人勿忧。堂尊虽不熟悉余姚的情况,但好歹也是三甲的进士。保境安民,当有余力。”

张彩不屑道:“哼,进士怎么啦?我看未必有你这个举人强。”

马鸣图摆手讪笑道:“大人过奖,卑职受宠若惊。”

张彩直言道:“言归正传。去年你给了我一幅虞世南的字,府尊爱不释手,可惜他没干多久就被调走了。新上任的这位以廉洁自居,古玩字画一概不收。下个月他过寿,为了这贺礼的事你嫂子都快愁死了。”

马鸣图灵机一动,问道:“大人听说过竹王吗?”

张彩皱眉道:“竹王?”

马鸣图点头道:“余姚什么都不奇,唯独竹轩翁王伦家那株五丈高的毛竹最奇,乃诚意伯刘伯温亲手栽种,人称‘竹王’。竹王的竹尖上有自然纹理形成的‘天’字,若做成笔筒,必是一件惊世骇俗之礼。大人若首肯,我去替您求得此物。”

张彩赞叹道:“果真如此,那可真是造化钟神秀啊—只是,恐怕那王伦未必肯割爱。”

马鸣图拍着胸脯许诺道:“此事包在我身上。”

张彩举杯一饮而尽,道:“先干为敬,兄弟量力而行!”

马鸣图赶忙喝酒,豪气干云道:“老大放心,小弟一定不辱使命!”

明月高悬中天,浑圆皎洁,散着清冷的光。王家后院,术士任伯戚正在开坛做法,摇铃撒纸。

忽然,因操作失误,符咒起火,整个“祭坛”付之一炬。

王伦大惊道:“大师?”

任伯戚一副元气大伤的样子,故作神秘道:“不简单,不简单哪!你若真想抱孙子,就照我的话去做。”

王伦恭敬道:“大师请讲。”

任伯戚低声道:“用竹子搭个生子亭,将孕妇置于其中,以子夜之风吹拂。”

王伦沉默。

“怎么?舍不得?”

王伦叹息道:“为掩人耳目,柴房都睡了一个多月了,还有什么舍不得?”言讫拎斧砍竹,被任伯戚制止。

任伯戚手一抬:“得用这棵。”

王伦见其指向竹王,不禁一愣,忙道:“这……不行不行。这株竹王是祖传的,庇佑王家已逾百年,不能有任何闪失。”

任伯戚冷冷道:“那你自个儿定吧,要是不灵,可别怪我。告辞。”

见任伯戚欲走,王伦赶紧递上一个竹筒,赔笑道:“大师,一点水,不成敬意。”

任伯戚拿了竹筒离去,岑氏经过,问道:“你搞这些乱七八糟的做什么?”

王伦拍了拍竹王,劈倒它旁边的一棵竹子,道:“要不是为了让你儿子快点去考试,我还用操这份心?”

岑氏不屑道:“你这是白费心思。那个任伯戚又没生过孩子。”

王伦停手,看着她道:“没生过孩子怎么啦?任大师是多少达官显要的座上宾,红白喜事都请他去。再说,大夫都瞧了不下十个了,一点动静没有,你说怎么办?”

岑氏试探道:“请谢恩啊,再怎么说他也当过御医。”

王伦冷笑道:“让我求他?做梦!那老不死的,盼我出事盼得胡子都白了!”

岑氏气到语塞:“你—”摇头而去,王伦继续伐竹。

次日,邓府热火朝天。后院的水井旁,陈有光亲自上阵,挽起袖子帮邓员外的儿子给百姓打水。他一抬头,看见王华,立刻停了下来,问道:“王华,院试马上开考了,你怎么还在余姚?”

王华毕恭毕敬道:“拙荆胎象不稳,家里的井又打不出水,哪儿也不敢去。”

陈有光急道:“糊涂!你爹是族长,王家上下那么多口人,还用得着你?我告诉你,咱们县这帮童生,我就看好你,还指望着你考个案首回来。赶紧走,瞎耽误工夫。”冲身旁一衙役道:“给他装满!”

“多谢大人!”

王华一边掏银子一边低声道:“水不可全放啊,要是这口井也枯了怎么办?”

陈有光反问道:“县署尚有三十缸储水,这口井差不多还能打十缸。你有什么好法子?”

王华沉思道:“如果最后井干了,不得不用到储水时,可以全县百姓每日最低用水量为准绳,划分若干等份,每天只放一份。百姓用过的浑水一律由县署回收。储水放过后再放回收之水,以此类推,兴许能撑些时日。”

陈有光点头道:“好。你去吧,快快动身。流民当道,路不好走。”

王华道谢,转身离去。

夜色沉沉,紫禁城笼罩在一片阴云之下。

乾清宫的暖阁里,透过缕着青烟的紫铜香炉,只见一身着葛布宽袍的胖青年正冲着一面绢帛屏风作画,却是成化帝朱见深。朱见深画的是弥勒佛,每画两笔便退后打量一番。

身穿蟒服、腰系鸾带的司礼监掌印太监李荣缓步走了进来,轻声道:“皇上。”

朱见深没有回头:“说。”

李荣禀报道:“万贵妃在大殿跪了半个时辰了。”

朱见深立刻停笔,转身道:“怎么不早说?”

李荣平静道:“她不让奴婢通传。”

朱见深快步出,李荣随即跟上。

锃光瓦亮的青石上,但见万贞儿戴着个枷,脚上锁着镣铐,一动不动地跪着。

朱见深赶忙上前搀扶,心疼道:“你这是干什么呀?”

万贞儿执拗不起:“皇上,您就不必瞒我了。那些御史说柏贤妃之死和四皇子下落不明跟妾身有关。您这就把妾身送到诏狱去吧。”

朱见深柔声道:“言官喜欢风闻言事,做不得准。东厂正在调查,据汪直奏报,柏贤妃十有八九是因酒醉坠入御花园的池子溺亡的,你就不要胡思乱想啦。”

万贞儿眼珠一转,道:“那您可一定要还妾身一个清白,不然妾身再舍不得皇上,也只好以死明志了。”言毕,竟哭了起来。

朱见深搀扶道:“好了好了,谁要敢再乱嚼舌头,朕决不轻饶—来来来,看看朕新画的《一团和气图》。”

万贞儿破涕为笑,打趣道:“皇上是财迷!就知道和气生财。”

朱见深搂万贞儿入阁,李荣无奈皱眉。

同一时间,王伦在他的竹林边搭好了一间竹亭。王喜和王欢将郑青莲架了出来,不想,被起夜的王华发现。

王华大喝道:“你们干什么?”

王喜停下脚步,王伦走了过来,对王华道:“吼啥吼?把你媳妇抬到生子亭助产。”

王华不解道:“爹,亏你教了一辈子书,这些愚夫愚妇的名堂也信?”

王伦置气道:“我叫你一声爹,你给我去考试好不好?”

王华低头不语。

王伦盯着他:“说呀!”

王华犹豫道:“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你能放下面子,请谢御医过来看看。”

王伦色变,断然拒绝:“请谁都可,唯独谢恩不可!”

王华气得浑身发抖:“你……”

担架里的郑青莲虚弱道:“相公。”

王华俯身,听妻子无力道:“要是因我误了赶考,那我便成了王家的罪人,一辈子都不会安心。”

王华感动不已:“青莲……”

王伦使了个眼色,王喜将郑青莲抬走。

王华恨恨地看着父亲,决心自救。其实他早已找过谢恩,只是还差一味药。

翌日,王华背着竹篓到龙泉山采药,忙活了一整天,却一无所获。直到太阳落山,才在峭壁上发现一朵红花,不禁惊喜交加。

王华用藤条绑住自己,小心翼翼地攀爬过去,奋力够着红花,一把摘了下来。

正高兴间,王华一脚踩空,摔了下去。幸亏藤条结实,有惊无险。他艰难地爬了上来,一瘸一拐地下山,往谢府走去……

须发皆白的谢恩接过王华递来的红花,眯着眼睛瞧了瞧,点头道:“不错,正是凌霄花。”

王华大喜道:“谢御医,眼下药也齐了,这六合返精散……”

“急什么?炼药又不是烧饭,你以为锅一盖就熟啦?”

“是是是。”

谢恩注意到王华脸上剐蹭的伤,漫不经心道:“要不是看在我儿谢迁的分上,这个忙我还真不想帮。不过话说回来,你可比你老子强多了。”

王华揉了揉脸,不好意思道:“谢御医不计前嫌,悬壶济世,才是我辈的楷模。”

谢恩不以为然道:“谁说我不计前嫌?我要的东西,你能帮我搞到手吗?搞不到,这药你也甭想!”

王华一愣,随即笑了:“您放一百个心,我爹再倔,他也想抱孙子啊!”

铜钱大小的月亮像宣纸上落下的一滴泪,陈旧而模糊。静谧的永宁宫里,藏着一段并不平静的梦……

阴风阵阵,万贞儿路过已变作灵堂的咸熙宫,发现一黄袍术士正在作法招魂。

她小心翼翼地进去,看到一大一小两口棺材。忽然,术士转头,但见其满脸血污,凶神恶煞,朝万贞儿吐了一身血,狞笑道:“你害死我们母子,我饶不了你!”

万贞儿大惊,后退道:“别过来,别过来!”

“娘娘,娘娘!”

钱能的呼唤把万贞儿拉回现实。她满头大汗,惊魂未定地望着一脸担忧的钱能,只见他端过一碗,轻声道:“娘娘,做噩梦了吧?来,喝口紫米粥。”

万贞儿望着紫红色的粥,直犯恶心,一把打翻了碗:“脏死了!”

钱能愕然,万贞儿灵机一动道:“你去告诉皇上,就说本宫做了个梦,等不及想说给他听。”

钱能一愣,道:“是!”

只一炷香的工夫,朱见深已赶至永宁宫,悉心陪伴比他年长十七岁的万贞儿。

当值的两个宦官,其中一人正在酣睡,另一人却是刘瑾。他偏着脑袋,聚精会神地偷听殿中的对话。

“胸闷好些了吗?”

“还是老样子。”

“钱能说你做了个梦,想告诉朕。梦见什么啦?”

“水德星君。”

“哦?说来听听。”

“星君交给臣妾一把木梳,说若想祛除邪祟,洗尽愁闷,当汇百川之水沐浴。臣妾还欲再问,星君已飘然而去。”

刘瑾正听得入神,忽闻一声断喝:“刘瑾,你发什么愣!”

他赶紧站直了,打盹儿的宦官也被惊醒,下意识道:“钱总管。”

钱能训斥道:“都给我精神点!”

朱见深推门而出,缓步走下台阶。李荣忙不迭跟上,替他披披风。待走到院落正中,朱见深仰望星空,喃喃道:“百川之水……”

李荣上前道:“皇上?”

“吩咐下去,娘娘要洗个大澡,内阁拿方案,户部、工部会同混堂司从速办理。”

“是。”

刘瑾好奇而紧张地打量着这一切……

千里之外的余姚,一盏写有“王”字的灯笼影影绰绰地穿过长廊,来到一间特意在帘子上注明“男眷不得入内”的竹亭前。

帘子揭开,岑氏和一名中年妇女一前一后地步入。那妇女瞧见了什么,一个踉跄摔倒在地,叫唤道:“我的天,杀猪呢这是?”

但见郑青莲被绑缚在高大的竹架上,奄奄一息。

岑氏扶起中年妇女,歉疚道:“瞿婆勿怪!我们家那口子听信术士妖言,盖了这间生子亭助产。”

瞿婆惊道:“助产?催产也没这么催的!”

郑青莲被惊醒,张开干裂见血的嘴唇,有气无力道:“娘……”

岑氏关切道:“青莲,怎么样,有感觉吗?”

郑青莲摇头。

岑氏叹息道:“娘知道你受苦了。大伙儿都很关心你,你王氓叔特意把他表嫂瞿婆从杭州请了过来。瞿婆是咱浙江最有名的稳婆,布政使家生孩子都叫她去。让她瞧瞧,准没事。”

郑青莲木然地点了点头。

院子里,王氓叉着手,伸长了脖子远眺生子亭。须臾,只见岑氏和瞿婆从亭中出来,王氓赶忙迎了上去,问道:“怎么样?”

瞿婆摆手道:“没事没事,不是死胎!”

王伦从竹林里现身,咳嗽了一声,把岑氏三人吓了一跳。

王氓恭敬道:“族长。”

王伦点头道:“唔。这位是?”

“这是我表嫂,瞿婆。”

“哦?原来是瞿婆呀,久仰久仰。”王伦指着生子亭道:“可有分娩迹象?”

瞿婆皱眉道:“真是咄咄怪事。老身接生过的产妇,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像今天这种情况,早就该生了。她有孕多久啦?”

岑氏犹疑道:“十—”

王伦抢白道:“十个月。”

王伦紧张的情绪被王氓察觉。

瞿婆疑惑道:“不可能啊—您还是另请高明吧。”

王伦叹了口气,将一锭银子交给瞿婆。

瞿婆佯拒道:“无功不受禄。”

王伦硬塞给她:“瞿婆舟车劳顿,辛苦了。多亏有你,不然老夫还真以为胎死腹中了。”说罢,笑着看了看王氓。

王氓讪笑道:“积善之家,必有余庆,怎么会是死胎呢?”

瞿婆接了钱:“还是马虎不得,再请大夫看看吧。”又对岑氏道:“蓖麻二两,与鸡蛋同炒,有催产之效。”

岑氏应声道:“哎。”

瞿婆道:“那老身就告辞了。”

王氓拱手道:“族长早些歇息。”

王伦冲岑氏道:“送送瞿婆和王氓。”

三人离去,王伦望着王氓的背影,面如寒冰。

次日一早,王氓在自家宅院前送别瞿婆。王氓之妻拿着一只皮水囊急急出门,走到马车前递予瞿婆。

王氓嘱咐道:“路上解渴。”

瞿婆接过水囊,道:“好嘞。都回去吧!”

王氓凑近,俯身低声道:“那郑青莲到底怎么回事?”

瞿婆左右看了看,附上去耳语,王氓脸色一变。

车夫扬鞭,马车离去。王氓喃喃自语:“老哥呀老哥,这一关我看你怎么过?”

这时,王氓之女王天娇抱着一只兔子跑了出来,叫道:“爹爹,爹爹,小花要渴死了!”

王氓妻拍拍女儿的头,道:“天娇乖,家里快没水了,让小花先忍一忍。”

王天娇闻言,委屈得哭了起来。

王氓心疼道:“不差这一口。舀水去。”

王氓妻愤愤离去:“让你给惯的!”

王氓抱起天娇,把她逗乐。

一街之隔的王伦此刻却乐不起来。他拍案高声道:“王喜!谁是一家之主?”

王喜手足无措,看看岑氏,又望向王伦,低眉顺眼道:“老爷是。”

岑氏盯着王伦,不悦道:“你发什么淫威?这么大的事,等王华回来商量了再定。”

“商量?你让王氓把瞿婆引到家里来跟我商量过吗?”

“瞿婆怎么啦?瞿婆比你请的妖道可靠多了!”

“什么妖道?那是任大师!”

岑氏不屑道:“任大师,呵呵。就算是大师,也没有自己人可靠!”

王伦冷笑道:“自己人?别告诉我说是王氓。他觊觎族长的位子可不止一天两天了!”

王华归来,见王喜身边堆满了行李,停下脚步,打趣道:“王喜,你这是脚底抹油,准备溜之大吉吗?”

岑氏直言道:“你爹要把你媳妇送回娘家去。”

王华震惊道:“什么?这不是草菅人命吗?”

王伦怒喝:“胡言乱语!不送走你能静得下来?今科考是不考?这都什么时候了!”

“爹,余姚到南昌,将近两千里,青莲颠簸不起啊!”

“她颠簸不起,你爹这张老脸就丢得起?要怪就怪她自己不争气。”

王华缓了口气,道:“那您也没必要置气呀。这一路赤地千里,万一遇到流贼打劫怎么办?”

王伦手指门外,道:“瞿婆已经起疑,万一让王氓知道了底细,大做文章,我这个族长还怎么当?王喜—”

“老爷。”

王华急道:“爹,万万不可啊!”

王伦对王喜道:“还不快去?”

王华“咚”的一声跪下,坚定不移道:“孩儿决定了,明日就动身,去府上给咱家考个秀才回来!”

王伦愣住。

岑氏趁势道:“这就对啦!老头子,你想让儿子专心考试,就把青莲照顾好,免得他分心。”

王伦半晌无语,叹了口气道:“王喜,把东西都收了吧。”

烈日凌空高照,肆无忌惮地向大地抛洒着无穷无尽的热力。

余姚县衙,陈有光正在清点库房里的储水,衙役依次揭开缸盖让他查看。验毕,陈有光开始训话:“这缸里装的不是水,是老百姓的命。你们要严加看管,一滴都不能少!”

众衙役齐声道:“是!”

许璋匆忙入内,禀报道:“堂尊!”

陈有光急切道:“怎么样?”

许璋垂头丧气道:“都打不出水。”

陈有光叹息道:“看来,这五十缸水就是咱们最后的家底了。传令下去,县署自本官起,每人每日用水减半。”

许璋应道:“是!”

这时,马鸣图走到门口,见此严肃阵势,不由得站住。

陈有光问道:“什么事?”

马鸣图呈上一封信,道:“府里急函,可能是放赈之事。”

众人闻言,顿时打起了精神。谁知陈有光拆阅后脸色却越来越难看,最后,信纸竟从他颤抖的双手上飘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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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重生后的夏安生一夜之间便成为了京城炙手可热的香饽饽,泼天的富贵向着她铺天盖地而来,求娶的王孙显贵更是一直排到了长安街。有人为她双手沾满血腥,有人默默守护她安生无忧,夏安生表示很纠结,这挑选夫君还真不是一般的气力活。圣人有云:肥水不流外人田,如此肥美的美男祸水,可不可以照单全收?
  • 世界现代文学简史(世界文学百科)

    世界现代文学简史(世界文学百科)

    本套书系共计24册,包括三大部分。第一部分“文学大师篇”,主要包括中国古代著名作家、中国现代著名作家、世界古代著名作家、亚非现代著名作家、美洲现代著名作家、俄苏现代著名作家、中欧现代著名作家、西欧现代著名作家、南北欧现代著名作家等内容;第二部分“文学作品篇”,主要包括中国古代著名作品、中国现代著名作品、世界古代著名作品、亚非现代著名作品、美洲现代著名作品、俄苏现代著名作品、西欧现代著名作品、中北欧现代著名作品、东南欧现代著名作品等内容;第三部分“文学简史篇”,主要包括中国古代文学简史、中国近代文学简史、中国现代文学简史、世界古代文学简史、世界近代文学简史、世界现代文学简史等内容。
  • 城市·大演奏厅(上)

    城市·大演奏厅(上)

    让时间回到三年前吧,也是秋天。我从东莞来到深圳罗湖。不等车停稳。车门就“哗”地散开。没有熄火的车尾管还在喷吐热气,杂乱人流车流往来穿梭。谁也不肯相让。太阳明晃晃高悬,往哪里瞅都刺眼。城市最乱的地方当数火车站,尤其深圳的罗湖。汽车站、火车站、罗湖口岸三位一体,纵横交错,如陷迷宫。人流不知从哪里咕噜噜往外冒。长途客运站设在最底层。底层的简陋粗鄙还有嘈杂无序,将城市弱点暴露无遗。只有踏上滚梯,才会解脱。大理石地面光泽可人。有着浮游的幻觉。
  • 道家做人儒家做事

    道家做人儒家做事

    几千年前,东西方就把自己的双眼投向不同的地方,也出现了各自不同的文明走向。如果说西方人开始了用科学去认识客观世界,那么东方中国就开始了认识人本身。孔教和道教作为东方本土主要的两种哲学派别,与其说有对立高下之分,更不如说他们共同组成了中国人精神世界的经纬线。凡是中国人几乎都无法逃脱“国魂经纬”的坐标定位,不同的无非是孔学的成分多些或道家的成分多些。于是,如何综合两家矛盾的哲学,如何吸纳两家对立的精华,是国人几千年来大的人生功课。
  • 西域寻夫记

    西域寻夫记

    通过一位东汉士族女子,西行西域寻找丈夫的故事,向读者展示了东汉时期波澜壮阔的历史画卷,试图对纠缠于整个两汉期间,汉与匈奴两个民族的对抗和和解进行了一些思考。
  • 七里樱

    七里樱

    年少时,我们,似乎成为了世界的主角,遗憾过,苦恼过,伤心心过,但庆幸的是在那个即将逝去的青春里,你世界的男主随着四季辗转在你身旁,陪你笑,陪你哭……终有一天,你发现他只是喜欢你身边的那个人而已…“你知道的,我喜欢她哎。”“没事…”至少我的青春,你来过就好。
  • 裴少的娃娃亲

    裴少的娃娃亲

    第一次见面,他在相亲。陆湘惊奇的发现世间竟然还有这种男人:工作无能也就算了,家有破屋也就算了,上有老人要奉养,下有妹妹等着出嫁要嫁妆也就算了,竟然还大言不惭的对相亲对象说,凭他28岁高龄1500的月薪还能养活他的未来老婆。陆湘彻底惊呆了。第二次见面,他又在相亲。陆湘惊恐的发现世间竟有这么贱的男人:没钱也就罢了,没房也就算了,隐瞒家口也就罢了,可他竟然为了讨老婆,说自己是上市公司总裁。陆湘不淡定了,不灭了你这祸害女人的主,她还是人吗?后来,她俩相亲,他们竟是从小订下的“娃娃亲”,要不要这么有缘。老太太一脸高兴“我的湘儿”小姑子甜甜开口“嫂子”裴泓希一脸揶揄“老婆,承让。”陆湘……对外,他们是夫妻;对内,烟火不断,谁也不愿输给谁。************二妞新文《宫少的蜜宠萌妻》http://m.pgsk.com/a/986267/来啦,欢迎大家关注,记得加入书架。么么。
  • 冥王大大不可欺

    冥王大大不可欺

    冥王大大,初去人间历劫,口不能言,手不能武,捡垃圾吃,跟乞丐抢地盘,9岁便被当妖物收了,怎一个惨字了得,这到底谁给定的命数,坑爹坑娘坑大大……
  • 魔刃重生

    魔刃重生

    主人公龙月因得到神器魔刃,宗门被屠自己也与其同归于尽劫重生到了一个与自己同名同姓的龙家废材少主身上。魔刃出万鬼愁,化为修罗杀死仇。看主人公龙月如何从龙家废材少主从回惜日巅峰,为宗门报仉血恨。外来入侵龙帝回归一枪之势绞碎星空击杀敌方大将,震退敌方大军。四敌其出神斗正式统一。龙月突破前往圣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