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有光一边就着咸菜吃馒头一边看书,桌上的小碗里盛着少许水。许璋把背着书篓的王华带进来,禀告道:“堂尊,王华来了。”
陈有光搁筷抬头,热情道:“来来来。”
许璋退下,陈有光打量了王华一番,道:“这就对了嘛!以你之才,为何要排斥举业呢?把你爹给急的。盘缠够吗?”
王华忙道:“绰绰有余,多谢大人。只是拙荆临盆在即,家中缺水。”
陈有光安抚道:“不用担心。竹轩翁是余姚的耆宿大贤,竹王是余姚的稀世珍宝,渴了谁家也不能渴了你家。今日叫你来,是另有要事相托。”
王华抱拳道:“大人请讲。王华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陈有光摆手道:“没那么严重。水员外你还记得吗?咱们一起喝过酒。”
王华回忆道:“大人是说深谙麻衣相法的那位?”
陈有光点头:“对,就是他!他说你有帝师之相。”
王华脸红道:“笑谈,笑谈而已。”
陈有光正色道:“先不说这些。水员外寄存了一批货物在余姚,正好你要去府里,帮我押运怎么样?我调两个衙役和几个脚夫给你。水员外对你仰慕已久,你也不必找客店了,就住他府上,安心备考。”
王华谨慎道:“敢问大人是什么货物?如若贵重,让许典史走一趟或许更为稳妥。”
“许璋带队反倒招摇,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既然大人信得过,王华一定不辱使命。”
陈有光拿出一封信函,道:“把它交给水员外。时辰不早,你这就上路吧。”
武顺门外,热浪滚滚。
五辆推车盖着苫布,包裹严密。每辆车要三个脚夫才能推动,显是不轻。
眼见王华带着两个身穿便衣的衙役上路,马鸣图和一个胖衙役从暗中闪出。
胖衙役嘿嘿一笑:“好一招瞒天过海。”
马鸣图冷笑道:“呵呵,想暗度陈仓?恐怕没那么容易。”
绍兴府府治在山阴和会稽,两县同城而治,距余姚不过百余里。一路所见,骄阳似火,庄稼枯死。大地龟裂,衰草凄迷。
王华一行匆匆赶路,个个满头大汗。忽然,草丛里钻出十几个灾民,扶老携幼,拦路跪下。为首一学究模样的灾民道:“老爷们行行好,给口水喝吧。”
衙役大声道:“闪开!我们这么多行李,自己的水还不够喝呢!”
学究灾民拿出一张字画,双手奉上,央求道:“这是老朽祖传的赵孟頫的真迹,只换一壶水,求您了!”
王华摸出桦皮水壶,递给学究灾民,温言道:“既是传家宝,还是收起来吧。这点水大家将就着喝。”
学究灾民感激涕零道:“谢谢,谢谢!”他打开塞子,喝了一小口,传给后面的人。
人群中,灾民甲小声嘀咕:“那车上装的不是粮食就是水。”
灾民乙瞟了一眼,道:“你确定?”
“赌一把!”
灾民甲起身冲出,跑到车旁,用力扯开苫布,激动道:“水缸!”
人群骚动,灾民纷纷起身。衙役抽刀,进攻灾民甲,一刀砍在缸上,铮然作响。
王华大喝:“住手!”
衙役把刀架在灾民甲的脖子上,双方僵持。王华抚摸水缸刀印,心生疑窦。他打开缸盖一瞧,果然有水,不禁疑惑道:“怎么回事?”
衙役回禀道:“王公子,堂尊没跟你说吗?这是府里调配的水,用来赈济灾民的,先运到水员外家统一消毒,免得变质。”
学究灾民磕头道:“我们就是灾民啊!”
众人纷纷叩首:“就是灾民啊!”
王华朗声道:“乡亲们,在下余姚士子王华,深知我县知县陈有光之为人,可以人格担保,其所言非虚。大伙再忍忍,相信官府一定有办法解此倒悬之苦!”
衙役斥道:“散了吧!抢劫赈灾物资,都不想要脑袋了吗?”
学究灾民看了看衙役手中明晃晃的刀和脚夫们孔武有力的身板,无奈起身。
王华摇头叹息……
绍兴水府,门户大开,推车次第进入,水员外拱手相迎,满面春风道:“王公子辛苦了!走,去里面吃茶。”
王华取出信,道:“多谢水员外。这是陈大人托我转交给您的。”
水员外接信:“哦?”
二人步入花厅落座,水员外拆信浏览。
仆人入禀道:“老爷,王公子的房间已经收拾好了。”
水员外收信,微笑道:“还有三日,你先歇息歇息,养足精神。今科院试,我和陈大人都认为案首非你莫属。”
王华拱手道:“谢员外吉言。既如此,叨扰了。”
水员外点点头,目送王华随仆人离去,自言自语道:“这个陈有光,打肿了脸充胖子。”
一美女从后院走入屋内,却是水员外的侧室减兰。
减兰娇声道:“老爷,方才那人就是你说的王华?”
水员外坏笑道:“怎么,动心啦?
减兰白了他了一眼,道:“模样是俊,但跟老爷的气度还是没法比。”
水员外意味深长道:“你懂什么,此人天庭饱满,地阁方圆,前途无可限量。”
三年一考的大比开始了。
院试虽说是从童生中遴选秀才的初级考试,但究属为国取士,谁也不敢掉以轻心。考生必须接受严格的检查,才能进入考棚。
王华拿到考卷,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准备答题。这时,不知哪家的家丁贿赂了监考官,推着水车进来卖水。他提着桶,经过王华的号房,舀了碗水,道:“一两银子一碗,要吗?”
王华抬头道:“这么贵?”
家丁不屑道:“这贵不贵嘛,它得看供求关系。搁平常,白送你也行呀!来一碗?”
王华咽了咽口水,摇头拒绝。家丁不悦,扭头就走。
扛到第一场结束,交了卷子,王华同所有的考生一样,出号透气。突然,“有人晕倒啦”的声音传来,王华循声望去,只见远处一人躺在地上,周围围满了士子。
王华走了过去,只听一人道:“肯定是中暑了。”
另一人道:“真可怜,居然这会儿倒下了。谁给买碗水喝?”
众人默不作声,王华注意到考棚正中的牌匾上写着“人能弘道”四个大字。众目睽睽之下,王华走到门外的水车旁,看着正在扇扇子凉快的家丁。
王华掏出一两银子,道:“来一碗。”
家丁不耐烦道:“涨价了,三两。”
王华怒道:“你……你趁火打劫!”
家丁眉毛挑得老高:“这叫随行就市,懂不懂做买卖?”
王华无言以对。忽然,他注意到水缸的缸壁上有刀印,不禁伸手去摸。
家丁阻拦道:“哎哎哎,干吗呢你?不买别乱碰!”
王华恍然大悟道:“陈有光!”
原来,陈有光倒卖余姚的储水,自己不知不觉竟成了他的帮凶!王华强忍怒火,完成了后面两天的考试,打算向水员外摊牌。
是日,夜凉如水,水员外设席。王华坐在酒桌旁,心事重重。
水员外给他夹了块醉鸡,满脸堆笑道:“雄鸡一声天下白,总算考完了。贤弟此番必能拔得头筹,到时寒舍也跟着蓬荜生辉啊!”
王华苦笑道:“员外过谦了。水府称寒舍,那绍兴府家家都是陋室了。”
水员外讪讪地摆手,王华闷头饮酒,发现寡淡无味,不禁皱眉。
“哈哈,贤弟勿怪!灾年缺粮,以水代酒。”水员外举杯示意。
王华一饮而尽道:“打搅多日,心下有愧,在下明日便要启程回余姚了。”
水员外笑道:“见外,见外了不是?贤弟安心住下,我那药铺正缺个大总管,白天你帮我管人,晚上备战乡试,一举两得。怎么样?”
王华推辞道:“多谢美意,只是王华志不在此,员外还是另择贤能吧。”
水员外搁杯劝道:“贤弟呀,人生在世,名利二字。有钱有势,这个世界就是你的。名,你自个儿去争;利,我来保障。如何?”
王华叹气道:“无穷名利无穷恨,有限光阴有限身。近日在下风闻了一些传言,还望赐教。”
“请讲。”
“员外的药铺叫‘济世堂’,您可知这‘济世’二字怎么写?”
水员外不悦道:“贤弟言下何意?”
王华面罩寒霜道:“员外料定大灾之后有大疫,命人到灾情最重的萧山将柴胡、葛根和甘草等收购一空,就地囤积。时疫果至,您以十倍的价格售药,买不起的病患只能送往邻县,有的半道上就死了。萧山知县下令对药材限价,您去省城打点,使之遭黜,忧愤而亡。”
水员外冷漠道:“哼,他是被自己蠢死的!这盘子里的菜、铺子里的药,价值几许,都由买主与卖主决定,你情我愿,谁也限制不了。你可以说我唯利是图,但四面八方的药贩见萧山的药卖得起价,纷至沓来,最后反倒能救更多的人,药价也势必跌落。”
王华厉声道:“所以死者泉下有知,还应该感谢你了?荒谬!”
水员外反唇相讥:“荒谬?汉武帝时,大农令桑弘羊想搞垄断专营,管制物价,结果如何?天下困弊!盗贼群起!”
“员外!咱们今日不是要开盐铁会议。我只问你一句,是不是这世上的一切都可以拿来买卖?”
水员外语塞。
王华起身道:“听说上虞已经有人易子相食。人成了商品,这样的世界,没劲!”继而拱了拱手,道:“多谢款待,后会有期!”
言毕,作势欲走。
水员外断喝道:“站住!”
王华傲然道:“员外还有见教?”
水员外正色道:“这么急着走,到底所为何事?”
王华犹豫片刻,道:“拙荆快生了。”
圆月当空,百里俱寂。余姚王宅,郑青莲痛苦呻吟。
靠在生子亭外打盹儿的岑氏一个激灵醒来,冲了进去。
“青莲!”
“娘,我肚子疼。”
岑氏一愣,惊喜道:“快,快起来走走,许是要生了!”
百里之外,王华似有感应,望着明月出神。夜色渐沉,他转身进屋,准备就寝。
在拨开帷幔的一瞬,王华惊叫了一声,瘫倒在地。
原来,一轻汗薄衣的美艳女子正坐在他床上,面泛红霞,呼吸湿润。
王华惊道:“你……你是谁?”
“贱妾减兰,是水员外的侧室。”
“为何在我床上?”
减兰低眉道:“这事实在难以启齿。老爷年近花甲,膝下只有一个脑子不好使的呆儿,所以……”
她将一把折扇交给王华,暗送秋波道:“这是信物,请公子过目。”
王华打开扇子,默念扇面上的题字:“欲借人间种。”再瞧减兰,只见她粉面含春,目光迷离,羞涩道:“老爷断定公子是状元之才,还请圆了他这个夙愿。”
王华面红耳赤道:“小姐还是赶快出去吧,免得惹人误会。”
减兰急道:“公子发发善心,权当做件好事。老爷年轻时也是读书人,只因家境贫寒,不得不中道辍学。现在虽置了些薄产,但终究有个遗憾,见了那些功名在身的秀才、举人,总感觉矮人半头。”
王华又看了看扇面,径直走到书案边,提笔在背面写下“恐惊天上神”五个字,还给减兰,道:“他可以不尊重你,但我不能对不起糟糠之妻。小姐请便!”
减兰念道:“恐惊天上神?公子为人……减兰佩服。”
郑青莲摸摸肚子,皱眉摇头。
岑氏安慰道:“没事,总比一点动静都没有好。”
郑青莲愣愣地望夜空,牵挂道:“也不知相公怎么样,考得可好?”
“你就别操心他了。走,娘扶你进去。”
郑青莲忧心忡忡。
次日,王华背着书篓,踏着清晨的第一缕光,走出绍兴城门。他归心似箭,马不停蹄地赶路,来到一座荒村。只见家家门户洞开,静得让人不寒而栗。
王华想讨口水喝,好不容易发现一户大门紧闭的,于是上前敲门。
“有人吗?”
没有回应。
用力一推,门竟然开了。一只母鸡扑腾而起,把王华吓了一跳。
更惊悚的画面在推开房门后出现,那是两个悬梁自尽的老人的尸体。王华将其中一人抱下,认出乃之前拦路求水的学究灾民。
王华替他合上双眼,不禁悲从中来:“老先生,是我害了你……”
他抱起尸体,瞥见墙上挂着一幅“上善若水”的书法横轴。
王华在院子里掩埋了尸体,恓惶离去……
抵达余姚,已是第二天一早。王华发现愤怒的百姓正在围攻县衙,高呼“陈有光,滚出来”。许璋率衙役拉了个人墙,勉力维持现状。
一只兔子在人群中乱窜,王天娇边追边喊:“小花。”
王氓妻跑来,上气不接下气道:“天娇,别跑,回来!”
这时,一人瞅见王华,大声道:“那不是王华吗?”
人群骚动。
王华置之不理,径自走到许璋跟前。
一百姓怒道:“王华你个杀千刀的,把水运走,让我们在这等死!”
百姓谩骂不休,王华被一只鸡蛋砸中,头上沾满蛋清。
王华冷静道:“我要见陈大人。”
许璋示意衙役放他进去。
陈有光在书房练字,故作镇静。他的身后挂着一副对联,上书:“尔俸尔禄,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难欺。”
一个下人阻拦不及,让王华冲了进来。
陈有光搁笔,平静道:“你先下去吧。”
下人应道:“是。”
陈有光起身道:“怎么不看了榜再回?一路可还顺利?”
王华强压怒火道:“陈大人,满满三十缸水,运到水员外家做什么?”
陈有光似有所料,轻描淡写道:“府里调配,赈济灾民。”
王华质问道:“这话恐怕你自己都不信吧!到底是赈济灾民还是发国难财?”
陈有光驳斥道:“宵小之徒的无耻谰言你也信?”
王华愤然道:“我亲眼所见!水员外得了你的水,转眼便拉出去卖。你若真无暗室亏心,中饱私囊,怎么不敢面对外面那些人?”
陈有光走到窗边,叹了口气道:“渺渺茫茫青云路,洋洋洒洒圣贤书。减不轻黎民百姓苦,救不了灾荒万骨枯。也罢,也罢。”从书柜里取出一封公函交给王华,道:“此乃机密,切勿泄露。”
王华拆阅,越看越惊,念道:“万贵妃突染邪祟,要汇百川之水,沐浴祛疾……我县姚江在列。不对,这上面只说要十缸啊!”
陈有光振振有词道:“食君之禄,分君之忧。我初来乍到,岂能按部就班,上面要十缸就真的只给十缸?”
“那水员外的那缸又是怎么回事?”
“水员外之妻与府尊大人的夫人情同姊妹,我原本打算给上面交二十缸,水员外送五缸,府尊送五缸,一共三十缸。没想到这家伙不缺水,转手就给卖了。”
“呵呵,说到底还是怕同僚知道了忌恨,所以要走水员外的路子。陈大人,我一直以为您清廉自守,心系苍生。今日方知有些清官,比贪官还恶。”
“王华!事非经过不知难。绍兴一府八县,余姚位置最偏,毫不起眼,如何脱颖而出?你要是我,你又能怎么干?”
“我不知道怎么干,但我知道什么事绝对不能干!”
“你……”
“告辞!”
王华扬长而去,气得陈有光将公函撕得粉碎。
县衙门口,人声鼎沸。见王华出来,一百姓道:“王华,我们的水呢?”
王华撂下一句“不知道”便即疾走,另一人道:“别让他跑了!”
众人一拥而上,许璋指挥衙役保护王华,双方大打出手。
王氓妻急唤:“天娇,快跟娘回家!”
“小花,小花!”
王天娇发现已被踩死的小花,抱着尸体哭了起来。
众百姓高呼:“我们要吃水,还我们水!”
推搡中,王华被撞倒,书篓里的书滑了出来。一双双杂乱的脚把一本《四书章句集注》踩得七零八落,纸张随风飘荡。王华茫然四顾,目之所及,皆是扭曲的表情。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让众人安静下来,也惊醒了王华。
但见王氓妻抱着王天娇,放声大哭。
众人窃窃私语:“踩死人了!”
一声凄厉的尖叫划破天空,王氓妻喃喃道:“天娇、天娇……”
王华呆立,如木雕泥塑……
王氓狠抽妻子耳光,将其打倒在地,泣不成声道:“天娇,天娇啊……到底怎么回事!”
王氓妻眼神涣散道:“县衙门口……衙役跟老百姓打起来了……”
王氓咆哮道:“谁干的?!”
王氓妻逐渐清醒,捂着脸道:“谁干的?王华……对,是王华!”
王氓疑惑道:“王华?”
王氓妻哭诉道:“王华一出来,现场就乱了,衙役跟老百姓打了起来。这一打,天娇,天娇她就……”恸哭起来。
王氓恨声道:“王华!”
马鸣图带领挑着两只水桶的胖衙役步入县衙仓库,命令道:“装满!”
看守为难道:“大人,堂尊有令,没有他的手谕,库房的储水只进不出。”
马鸣图骂道:“混账东西,敢拿堂尊压我?”
看守怯道:“小的不敢。”
不情不愿地装水。
王家竹林,王伦正在弹奏《酒狂》,王喜慌里慌张地跑来,急道:“老爷,王氓来了!”
王伦手指不停:“王氓来了你慌什么?”
“他带了一大帮人来!”
王伦闻言,猛然抬头。
花厅里站满了人,王伦快步走入,只见王氓气势汹汹地坐着,倒茶的岑氏战战兢兢。
王伦抱拳道:“诸位有何贵干?”
王氓冷冷道:“族长,请把王华交出来。”
王伦缓缓落座,徐徐道:“犬子去府上考试,尚未归来,不知你找他有何贵干?”
族人甲高声道:“王华同陈有光沆瀣一气,把咱们县的储水拉到府上行贿!”
王伦不动声色道:“那些捕风捉影的谣言,你们也信?”
王氓拍案而起:“天娇因此事而亡,尸骨未寒,这也叫捕风捉影吗?!”
王伦倒吸一口冷气,岑氏更是大惊失色。
马鸣图和挑水的胖衙役随王喜来到花厅外,听见里面的争吵。王喜正要通传,被马鸣图拦下。
“我先等等,不打紧。”
王喜想了想,把马鸣图带到隔壁的屋子,道:“您先坐,我带他去灶房。”
胖衙役随王喜离去,马鸣图立刻起身,把耳朵贴到墙上倾听。
王氓盛气凌人道:“舐犊之情,人皆有之,但王华是我族的祸胎,如果你不能大义灭亲,就不配当这个族长!”
王伦大声道:“祸胎?王氓,无凭无据,你不要血口喷人。”
王氓冷哼一声,道:“你要凭据?好!我问你,你那个儿媳妇,到底生没生?”
岑氏色变。
王伦强作镇定:“胎象有些不稳。大夫说了,也就这一两个月的事。”
王氓冷笑道:“是吗?今日我请来一位神医,要不让他瞧瞧?”
王伦绵里藏针道:“多谢好意,只是大夫特意交代,不让她见生人,免遭疠气侵扰。”
王氓大笑:“疠气?哈,哈哈!各位!你们有谁见过怀妊十一个月而不生产的?”
王伦与岑氏对视了一眼。
族人甲想了想,道:“虽不常见,但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王氓走到他跟前,伸出两根手指:“十二个月呢?”
族人甲迟疑道:“这……这不可能。”
王氓又伸出一根手指,道:“那十三个月呢?”
室内静得落针可闻,岑氏惊恐万状。
王氓转身对众人道:“郑青莲有孕已达十四个月。这岂止是祸胎,简直就是怪胎!”
众人大哗,隔壁屋的马鸣图也惊得摔了茶碗。
族人甲严肃道:“王氓,这种玩笑可不能乱开啊!”
王氓娓娓道来:“半个月前,瞿婆曾替郑青莲验胎,事后她亲口告诉我,那胎儿已在腹中待了十四个月。以瞿婆的经验和声望,族长,你该不会说她也冤枉了你吧?”
王伦无言以对。
族人甲提议:“既如此,我看还是让神医验一验,真相自然大白。”
众人点头称是。
王氓趁机煽风点火:“没错,要是验出是个怪胎,必须当场堕掉,否则我王氏一族的脸往哪搁!”
众人附和,岑氏焦急地望着王伦,只见他额上早已涔出汗来。这时,厅外突然传来一个声音:“我看谁敢?”
循声望去,只见王华大步走来。
王氓怒目而视。
王华站定,道:“神医再神,也神不过御医。人命关天,不可不察。”
族人甲道:“御医?你说的莫非是谢恩?”
王华微笑道:“不错。谢御医已在门外恭候多时。”
王伦拂袖道:“不可!我王家的事,不劳外人插手!”
“郑青莲是我的妻子,她怀的是我的孩子,让谁验,我说了算!”王华冲厅外道:“有请谢御医!”
一矍铄老者傲慢地走进来,向众人拱拱手,算是打了个招呼。
王伦盯着谢恩:“我信不过此人!”
谢恩一脸不快:“要不是你儿子苦求,你以为我愿意来?”作势欲走。
王华拦住谢恩,向王伦道:“要是青莲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一辈子不进这个家!”
王伦怒不可遏:“你—”
岑氏小声劝道:“儿子这么做,肯定有他的道理。”
族人甲也附言道:“族长,你就让他还你儿媳妇一个清白,有何不可?”
王华趁势道:“爹,你不放心可以跟我一块进去。谢御医,碍不碍事?”
谢恩闭目养神道:“无妨。”
王伦“哼”了一声,算是默许。王氓死死地盯着王华,双目喷火。
三人来到后院竹林,王伦行色匆匆,谢恩却停下仰望竹王,啧啧称奇。
王伦没好气道:“谢大御医,病人还在里面等着呢!”
谢恩随口道:“不用看了,不就是怀了十四个月不生吗?你儿子早就告诉我了。”
王伦惊讶地望着王华,只见他拿出一包药:“这是谢御医开的催产药—六合返精散。”
谢恩不紧不慢道:“早晚煎服,十日之内,保证你抱上孙子。”
王伦惊喜交加,却又不敢轻信:“此话当真?”
谢恩“哼”了一声,扭头去看竹子。
王华把父亲拉到一边,小声道:“谢御医有一事相求。”
“什么事?”
“他儿子谢迁去年不是中了状元嘛,现在京城需要打点,看上咱家的竹王,想取竹尖做个礼物。”
王伦指着儿子:“好你个王华,串通外人算计你爹?”
王华忙道:“这不是为了给您传宗接代吗,怎么能叫算计?”
“你—”
“爹,韭菜割了还能再长,人没了可就真没了。”
“混账,我的竹子是韭菜吗?”
“是什么不重要。眼下形势比人强,您不向谢恩低头,就得向王氓低头。谢恩是外人,但有时候自己人比外人更狠啊!”
王伦气呼呼地看着谢恩,老半天才下定决心,道:“那他得随我出去做个证人。”
王华高兴道:“这个自然。”
回到花厅,只见王氓踱来踱去,岑氏焦虑不安,屋子里静得让人烦闷。见王伦三人归来,众人精神为之一振。
岑氏急切道:“怎么样?”
谢恩轻蔑道:“生个孩子,兴师动众!我道是什么大不了的病?气血不足而已。”
王氓一愣,追问道:“那胎儿不是十四个月?”
谢恩高声道:“你见过十四个月的胎儿?一个个迷信偏方谣言,不问苍生问鬼神,出了事想起找大夫,害死人才满意?”
王华上前一步,躬身道:“王氓叔,天娇意外身亡,大伙都很悲痛。此事因我而起,我必登门谢罪,要杀要剐,绝无怨言。但一码归一码,谢御医已替拙荆开药,不日便能见效。您大人有大量,就不要再为难我爹了。”
王氓情绪激动:“王华,你媳妇的事咱们按下不表,你就说说为什么助纣为虐,跟陈有光串通一气,坑害百姓?”
王华叹息道:“我被陈有光骗了!”
众人面面相觑。
“陈有光说水是府里调配的,要送去京城。这么远的距离,送过去早就馊了,可见他在撒谎。我打算去省城告状,省城告不动就告御状,你们谁愿与我同去?”见众人不语,王华走到族人甲跟前,盯着他看,直看得他心里发毛,起身道:“既然是一场误会,我看就这么算了。你们说呢?”
众人连道:“是是是。”
族人甲抖了抖衣袖:“家里还有事,不多叨扰了。告辞。”
众人纷纷辞别。
王氓怒火中烧,待人都走光了方才离去。经过王华身边时,恶狠狠道:“还没完,完不了。”
王伦瞥了眼谢恩,不冷不热道:“多谢!”
谢恩扬手道:“不必。各取所需而已。”转身离去。
王华感觉有所失礼,追了出去。
王喜入内道:“老爷,马县丞在隔壁等了半个多时辰了。”
“哦?没说什么事?”
“没说,只送了咱两桶水。”
王伦想了想,出门去往隔壁。
见王伦进来,马鸣图赶忙起身,拱手道:“竹轩翁别来无恙?”
王伦笑容满面:“马大人真是我王家的龙王爷!正缺着水呢,就降下了甘霖。”
马鸣图摆手道:“你家有孕妇,照顾一下也是应该的。只是这日后吃水怎么办,竹轩翁可有打算?”
王伦愁道:“家里的井枯了,除了买水一时也没有别的办法。”
马鸣图敲了敲茶杯:“僧多粥少,水价只会越来越贵,买水不是长久之计呀!”
王伦会意,求教道:“马大人有何良策?”
马鸣图直言道:“我也不绕弯子了。下月初五是绍兴同知张彩的贵诞,我想借竹王一用,把竹尖锯下来做支笔筒送给张大人。”
王伦暗暗心惊。
马鸣图拍着胸脯道:“竹轩翁若肯帮这个忙,吃水的事包在我身上。”
王伦为难道:“既是给张大人做寿,本不应推辞,只是实在不凑巧,竹尖已许给了别人。”
马鸣图惊愕道:“什么人这么大面子?”
王伦叹气道:“此事不足为外人道,还望马大人理解。”
马鸣图大失所望,继而有些愤怒,不过仍佯笑道:“好说,好说。”
气氛顿时有些尴尬,幸亏王喜进来解围。
“马大人,门口有人找您。”
马鸣图就坡下驴:“公务繁忙,改日再叙。”
王伦摸出一块金元宝,塞给马鸣图,致歉道:“让您白跑一趟,实在过意不去。这点心意,烦劳大人替我转交张大人。”
“万万不可,张大人素来不收陋规。竹轩翁的好意,我代他心领了。”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王伦忧心不已。
王宅门口,许璋见马鸣图脸色铁青地出来,赶忙迎了上去:“大人?”
“什么事?”
“堂尊让您回去商议求雨之事。”
“求雨?”
“围攻县衙的暴民迟迟不散,堂尊只好向他们许诺,三日后请任伯戚开坛求雨。”
马鸣图凝思。
约莫一盏茶的工夫后,马鸣图迈入县衙书房。
陈有光不悦道:“出了这么大的事,你倒悠闲,跑去竹轩翁家喝茶?”
马鸣图早已打好腹稿,神秘道:“堂尊有所不知,出事了!”
陈有光蹙眉道:“什么事?”
马鸣图凑到跟前,低声道:“王伦的儿媳怀了个怪胎,十四个月都生不下来。”
陈有光厌恶道:“马鸣图,你一个乙榜的举人,也信这些无稽之谈?”
马鸣图信誓旦旦道:“此事确凿无疑,王氏一族尽人皆知。”
陈有光不耐烦道:“就算是真的,与你何干?与我何干?”
“当然有关系。听说堂尊要求雨?”
“事已至此,除了求雨,还能怎么办?”
“万一到时候天公不作美呢?”
陈有光陷入沉默。
马鸣图续道:“眼下吃水是头等大事,要是百姓的希望再次落空,一些刁民就会借机生事,说苍天示警,说您德行有亏。届时人心动荡,祸机潜发,势必难以收场啊!”
陈有光试探道:“那你的意思是……”
马鸣图俯身耳语。
陈有光勃然色变:“荒谬!我陈有光是那样的人吗?”
马鸣图沉声道:“堂尊,我思虑再三,此乃万全之策。人情汹汹,民变在即,不可掉以轻心哪!”
陈有光霍然起身,正色道:“那也不能滥杀无辜!”
马鸣图劝道:“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堂尊不为社稷着想,也该为仕途着想,切勿因一念之差断送了前程。唐末黄巢之乱,即滥觞于中原大旱啊!”
陈有光踱来踱去,踌躇良久。最后一转身,凛然道:“此事有悖天理,有违孔孟之道,休要再提!”
马鸣图不甘心道:“可是堂尊—”
陈有光喝道:“够了!”
马鸣图不服不忿。
夜久无云,月华如水。
北京小汤山,一场盛大的沐浴正在御汤宫举行,长廊水道直通浴池。
万贞儿沿水道款款走去,两旁的宦官提着水桶,依次往道中倒水。
钱能扯着嗓门喊道:“长江之水、珠江之水、湘江之水、赣江之水……”
贵妃沐浴,云蒸霞蔚。只见巨大的水池边环绕着九根石柱,雕以“九龙子”的形象,均为出水孔。撒满花瓣的水面,万贞儿惬意地靠在池边,长发散成九缕,平铺在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上,由九名宫女认真梳洗。每洗一遍,所用木梳皆不相同。混堂司的宦官健步如飞,往来穿梭,将木梳交到宫女手中。
刘瑾在宫外站岗,好奇地望着往来人等。终于,他忍不住抓住一个宦官,小声道:“我替你跑一趟怎么样?”
对方笑道:“怎么?想看贵妃洗澡?”
刘瑾从怀里摸出一块饼,指了指他手中的托盘。那人犹豫片刻,夺过饼,交出托盘。
金碧辉煌的御汤宫让刘瑾震惊不已。这是他第一次近距离目睹“权力”的模样,美轮美奂,光彩夺目,如痴如醉,欲仙欲死。
刘瑾沉浸在幻想之中,没留意脚下,滑入水池。万贞儿被惊醒,尖叫了一声,钱能条件反射般冲到池边,把刘瑾提溜出来,死命掌嘴。
万贞儿愠道:“拉出去砍了!”
两颊被打肿的刘瑾魂飞魄散,赶紧下跪道:“娘娘息怒!小的刚才一抬头,看见雾气里有个神仙,吓了一跳,脚一滑,便跌进了池子。”
万贞儿饶有兴趣道:“哦?神仙,长什么样?”
刘瑾想了想,道:“青色,对!青色的。手里拿着个木梳。”
万贞儿两眼冒光:“水德星君!真的是他?”
钱能兴奋道:“哎呀娘娘,星君显圣啦,大吉大利啊!要不要禀告皇上?”
万贞儿欢喜道:“当然。你快派人去。”又问刘瑾:“你叫什么?”
刘瑾小心翼翼道:“回娘娘,小的叫刘瑾。”
万贞儿干脆道:“赏!”
刘瑾赶忙磕头:“谢娘娘天恩!”
钱能对左右道:“还愣着干什么?换水啊!”
池水排放声势浩大,形成一个巨型漩涡。“九龙子”同时排水,水柱喷涌而出,发出沉闷的怒吼。
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正在步入深渊的余姚。
姚江河床干枯,死鱼翻着肚子,苍蝇环绕。两个年轻人手持拐杖搀扶而行,看上去就像八十多岁的老头儿。一些女人跪在路边插标卖首,其中不乏十几岁的小姑娘。
几个流民在路边行乞,忽然半个馒头从天而降。一人抢到,正准备下嘴,另一人乘其不备,一把夺走胡乱填到口中吃着跑开。众流民追了上去,那人见势把鼻涕、唾沫抹在馒头上,结果遭到群殴。
通济桥上设了个香案,任伯戚双目紧闭,左手持香,右手握着柳枝,嘴中念念有词。烈日当空,围观者众,个个举着瓢碗,等待接雨。
任伯戚突然睁眼,点燃一张符纸,赤手将其掷入身旁的一堆杂草,朗声道:“魔草丛生,魔气四溢。纲常沦丧,人界失序!”他接二连三地点符纸,终于引燃草堆,又挥舞着枝条,绕圈疾走。须臾,杂草成灰,任伯戚把香伸入案上的一碗水,用水泼洒草灰。
百姓甲仰望天际,问道:“大师,到底什么时候下雨?”
人们的脖子伸得很长,仿佛一只只鸭子被无形的手捏住了颈项往上提。
任伯戚大汗淋漓,百姓甲看出他强作镇静,发难道:“你这大师该不会是假的吧?”任伯戚底气不足道:“休得胡言乱语!”
百姓甲指着他的鼻子,道:“你是官府请来的,官府就会糊弄老百姓!”
众人起哄,任伯戚露怯。
“骗子!”百姓甲说着,冲上去揪住任伯戚的衣领。局面失控,众人三拳两脚往任伯戚身上招呼。任伯戚拼命挣脱众人,夺路而逃。
这时,陈有光正在县衙里不安地走来走去,时不时看看天,只见毫无降雨迹象,不禁愁容满面。一旁的马鸣图察言观色,伺机而动。
突然,许璋急入,道:“堂尊,任伯戚来了!”
陈有光惊道:“他来干什么?他不是在求雨吗?”
许璋低头不语,马鸣图上前一步道:“怎么回事?”
许璋鼓起勇气道:“雨没求到,任伯戚被打,逃了回来。老百姓现在围在外面,让官府交人。”
陈有光瘫坐在椅子上,六神无主。
马鸣图谨慎道:“堂尊,要不试试我说的那个法子?”
陈有光眼中闪过一道寒芒。
县衙大门紧闭,十个衙役严阵以待。门外喊杀震天,任伯戚胆战心惊地缩在墙角。
马鸣图走来,轻蔑地笑了笑,道:“任大师。”
任伯戚一惊转头,只见马鸣图带着许璋出现在眼前,赶紧上前跪下,道:“马大人,您可不能见死不救啊!”
马鸣图扶起任伯戚,道:“按我说的做,保你无虞。”
百姓喊打喊杀,大门毫无征兆地开了,衙役分左右列队出。
马鸣图走了出来,厉声道:“嚎什么嚎?干旱的起因,任大师已向堂尊说明了。”转身道:“任大师。”
任伯戚缓缓走出,泰然自若,与刚才的窘状判若两人。他威严道:“魔气充塞天地,扰乱云层。云不聚,雨不降。”
人们的表情从期待变为失落。
百姓甲上前道:“余姚有舜帝护佑,哪来的魔气?”
任伯戚深吸一口气,道:“舜帝也挡不住来自竹轩翁家的魔气啊!”
众人震惊,议论纷纷。
王氓从人群里钻了出来,转身对众人道:“竹轩翁的儿媳郑青莲怀胎十四个月而不生产,我可以做证!”
现场立时如炸了锅般,人声鼎沸。
王氓煽动道:“只有拿郑氏祭天,天乃可雨!”
百姓甲问道:“大师的意思呢?”
任伯戚不疾不徐道:“祭天。”
“祭天、祭天”的呼声顿时一浪高过一浪,马鸣图和王氓暗自得意。
王伦站在竹林前,望着少了竹尖的竹王,心疼不已。突然,王喜惊恐万状地跑来,带着哭腔道:“老爷,大事不好啦!”
王家的门前围满了群情激愤的县民,还有一个不知何时架起的柴堆,上面浇满了油。大门拉开,王伦现身,后面跟着王喜。王氓迎了上来,两人怒目相对。
王伦嘲讽道:“为了族长的位子,你可真是煞费苦心!”
王氓高声道:“今日之事与你无关,把妖妇郑青莲交出来!”
王伦诧异道:“妖妇?”
百姓甲昂首道:“怀了魔胎,不是妖怪是什么?”
族人甲愤然道:“十四个月,真是亘古未有的奇谈!”
众人七嘴八舌,王伦难堪至极。
王氓振臂高呼:“交出妖妇,祭天求雨!”
所有人都鹦鹉学舌,步步紧逼。王伦汗流浃背,无计可施。正在这时,王华手持火镰,抱着坛酒风一般冲了出来。他把酒浇了一地,用火点燃,吓阻众人。
王华高呼:“谁敢过来,我就跟他同归于尽!”
“知县大人到—”
众人散开,只见陈有光与马鸣图并肩而来,纷纷跪下。
王华以为得救,也冲过去下跪,道:“草民见过大人,求大人主持公道。”
陈有光漠然以对。
马鸣图环视众人,朗声道:“余姚三月不雨,田地荒芜,皆因郑青莲身怀怪胎。”又对王伦道:“竹轩翁身为一族之长,年高德劭,还望顾全大局,以身作则。”
王华膝行到马鸣图身前,急切道:“大人,我查了县志,自汉代以来,像今年这样的大旱余姚只有三次,最长的一次不过四个月,我想很快就会下雨的!”
马鸣图假慈悲道:“要是不下呢?又要白死多少人!杀一人而救全县,功莫大焉。”
王华一愣,起身道:“亏你还念圣贤书,竟说出这样的混账话!”
马鸣图震怒,对衙役道:“大胆!把他给我抓起来,重打三十大板!”
衙役行刑,王华一声不吭。
王伦走到陈有光跟前,哀求道:“陈大人,此事蹊跷,还是调查清楚再下定论不迟。”
陈有光阴郁道:“竹轩翁,民意不可违。你知道你儿子做了什么吗?”
王华惊讶抬头。
陈有光对众人道:“王华勾结奸商,倒卖我县储水。”
王华大怒:“陈有光,你的良心被狗吃了吗?我瞎了眼,今日才看透你!”
陈有光对王伦道:“姑念这些年你对余姚的贡献,本县给你两条路。”他拿出一张文书,道:“要么你在这上面签字画押,拿郑青莲祭天。王华之事,既往不咎;要么咱们就把这笔账算清楚,一查到底,绝不姑息!”
王华被打得皮开肉绽,虚弱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爹,不能签啊!”
王伦老泪纵横,痛苦地闭上眼睛。这时,一声凄厉的“住手”从门中传来,一个挺着肚子的孕妇正艰难地迈过门槛,却是郑青莲。
郑青莲绝望道:“所有的灾难,就让我一个人承受吧!来啊,烧死我,替余姚解祸!”
众人不语,神情麻木,王伦走到郑青莲跟前跪下。
“青莲,王家对不住你!你去以后,爹会亲手把你的神位摆进宗祠。每逢清明岁尾,爹都亲自祭奠!”
“爹,您折煞青莲了,快快请起!”
郑青莲转身对陈有光道:“拿我祭天好了,放了我相公!”
马鸣图对左右道:“还愣着干什么?”
几个衙役七手八脚地把郑青莲抬上柴堆,绑缚于木桩之上。
郑青莲摸着肚子,怆然道:“孩子,为娘还没来得及与你见面,就要去下面了。咱娘儿俩命苦啊……”
王华拼尽全力挣脱控制,哀求陈有光道:“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你还记得吗?”
陈有光的头扭向一边。
王华冲上柴堆,拉起妻子的手,道:“生死契阔,与子成说。要死一起死!”
郑青莲泪流不止,嗫嚅道:“相公……”
王伦走到柴堆前,跪下道:“王华,爹求你了,快下来!”
王华大声道:“爹,不能认命,认命输一辈子!”
王喜悄悄绕到柴堆后方,冷不防扑上去,把王华推了下来。衙役一拥而上,控制了王华。许璋点燃火把,王华哀号“天理何在”。谁知火把被风吹灭,再点又灭,如是者三。
众人惊诧莫名,王氓眼珠一转,站出来道:“天公震怒!这火,除了王华,谁也点不燃!”
王伦震惊,众人呆愣。
王华歇斯底里道:“你不是人!你不是人……”
王氓阴阳怪气道:“心诚则灵!”
不少人附和:“对,心诚则灵!”
马鸣图使了个眼色,众衙役扶起瘫在地上的王华,掰开其手掌,将火把塞给他。王华被拉扯到柴堆前,唤着妻子的名字,痛哭流涕。郑青莲淡然一笑,全无惧色。
衙役抓住王华的手,操控他点火,居然真的不再熄灭。火苗即将燎到柴堆,众人屏息凝视,王华面如死灰,双目紧闭。
忽然,岑氏跑了出来,大喊:“冒水啦!”
众人不解地望着她。
岑氏急道:“井里冒水啦!”
众人面面相觑,郑青莲痛苦地呻吟起来。
谢恩喃喃自语:“怎么像是要生啦?”
王华趁衙役发愣,扔了火把。一柴堆附近的妇女眼尖,指着郑青莲道:“腿,腿!”
谢恩蹦得老高,也指着郑青莲道:“寤生,寤生,寤生!”
随着一记响雷,豆大的雨粒落了下来,清脆地敲打着地面,速度越来越快,瞬间便成倾盆之势。
百姓惊呼:“下雨啦!”
众人欢声雷动,仰面张口,享受久违的恩泽。
王伦大哭:“苍天有眼啊!”
王华跑过去一把抱住妻子。
岑氏热泪盈眶道:“祖宗保佑,王家有救了!”
这时,一个信使穿过人群,大声道:“谁是王华?”
王华转头道:“我是。”
信使递过榜文,道:“恭喜王秀才,高中案首!”
所有人都愣住了,表情各异。
一声婴儿的啼哭划破天际,响彻云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