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料峭,阳光灿然。
衙役鸣锣开道,队首是一面盖着红布的牌匾,队尾是陈有光的轿子。
一群童子跟着队伍小跑,欢快道:“天佑余姚民有光,瑞云送来王家郎……”
王家门口,王伦率族人恭候多时,见陈有光下轿,赶紧迎了上去,作揖道:“恭迎大人。”
陈有光笑道:“诸位免礼。竹轩翁,这是焦知府托本县转交给你的。”
衙役揭开红布,只见匾上写着四个大字:簪缨世家。
众人啧啧称奇,王伦激动不已。
陈有光关切道:“牌位都迁进去啦?”
“嗯。我说就放祠堂,可他们都不答应。”王伦指着一众族人道:“非要摆到瑞云楼,说是让祖宗保佑王云一世平安。”
陈有光指着牌匾道:“好好好。正好挂上。”
“蒙大人如此抬爱,王家真是三生有幸。”王伦爱不释手地看字,赞道:“铁钩银划,苍劲有力。焦大人不愧是英宗钦点的探花。”
族人纷纷点头。
陈有光对众人道:“天佑余姚,贵子降世。本县顺应民意,主持修建瑞云楼以兹纪念。今日落成,恰逢贵子百日,可谓物华天宝,双喜临门。”
王伦恭敬道:“就等大人揭牌了!”
陈有光兴奋道:“好!同去一睹风采。”
王伦做了个手势:“请!”
众人入内,王伦引陈有光到瑞云楼前,另一张挂着红布的牌匾已由两个下人抬着等候多时。
王欢一身司礼官的打扮,高声道:“有请余姚县知县陈大人揭牌—”
陈有光拉下红布,“瑞云楼”三个字出现在眼前,却是那日他写在旗上的字。
鞭炮齐鸣,众人叫好。
王伦引陈有光入座,道:“略备薄酒,请大人入席。”
陈有光对众人示意:“诸位请!”
一时间觥筹交错,热闹非凡。
忽然,王喜拿着一块红布冲出来,身边跟着两个下人,一个抱着一大堆杂物,另一个抬着一张小床。
王喜将布铺在小床上,大声道:“小少爷试晬(抓周)啦!”
众人齐齐望去,只见岑氏把王云抱出来放在床上。
族人乙小声问族人甲:“才一百天,试什么晬?能爬吗?”
王氓走近,阴阳怪气道:“娘胎里多待了四个月,会爬有什么奇怪的?”
族人甲、乙见是王氓,有些尴尬。
族人甲转移话题:“这年头,怪事还真是一桩接着一桩。听说了吗,大王庙来了个云游的道士。”
族人乙好奇道:“大王庙?那不是个废弃的破庙吗?”
族人甲道:“对啊!所以说怪嘛……”
王氓自觉没趣,阴郁地走开了。
下人将东西一字摆开,分别是毛笔、算盘、《三字经》和一支箭。
众人安静下来,静静地看着王云。谁知等了半天,王云东瞧西看,一动不动。
王喜叫道:“不好,尿啦!”
王云把《三字经》尿湿了,王欢上前抱起他,结果被王云一脚踢中下体。
王欢吃不住疼,手一松,王云掉在了地上,咯咯直笑。
众人惊呼,王云则欢快地在酒桌下、腿脚间爬来爬去,王欢与王喜穷追不舍,一时间鸡飞狗跳。
王云爬进了瑞云楼,只见室内还残留着施工的痕迹。一堆石灰赫然在目,一长条木板搭在一空水桶上,一端高高翘起。
王云爬到“跷跷板”上,把翘起的一头压了下去,另一头抬升起来。王喜冲得太快,收不住脚,正好被抬起的木板击中下巴,疼得嗷嗷直叫。
王云乐不可支,扭头又爬,哈喇子流了一地。王欢急追,踩到地上的口水,站立不稳,溜冰般滑了出去,栽倒在地,脸正好撞到那堆石灰。
王欢抬头,似京剧丑角,一脸沮丧的表情。
王云闹够了,不再乱窜,仰面愣愣地望着王羲之的画像出神。
这时,大门外传来马群的嘶鸣声。众人望去,但见四个锦衣卫校尉簇拥着一个锦衣卫百户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百户出示驾帖,询问道:“谁是王华?”
王华起身道:“我是。”
百户朗声道:“王华接旨!”
众人面面相觑,王伦与陈有光对视,以为好事降临。
百户宣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翰林院修撰谢迁包藏祸心,以开花之竹制成镇纸,诈献祥瑞,诅诋圣躬。经查,浙江布政司绍兴府余姚县秀才王华系其同谋,着即拿解至京。钦此!”
众皆震惊不已,唯独王氓扬扬得意。
族人乙惊呼:“谢御医,谢御医!不好,谢御医晕倒啦!”
郑青莲冲上前道:“上差,夫君忠孝之名远近皆知。平生所愿,唯报效朝廷而已。是不是弄错啦?”
百户冷酷道:“你敢说皇上错了?”
王伦赶紧过来,解释道:“竹子是我种的,与我儿无关,你们抓我吧!”
王华对百户道:“别听他的,我跟你们走!”
百户下令:“带走!”
两个锦衣卫扭住王华,往门口押去。岑氏哭喊着跑来,被王伦拦住。
百户转身,厉声道:“扰乱办案,罪加一等!”
王伦带着哭腔道:“陈大人,这……这可怎么办啊?”
陈有光无奈道:“朗朗乾坤,清者自清。这里面的是非曲直,相信皇上会查清的。”
王华突然挣脱,转身下跪:“陈大人,我走之后,必定飞短流长,求大人善待我的家人。王华在此谢过了!”
王华磕头。
陈有光道:“你放心去吧,身正不怕影子斜。”
王华叮嘱道:“青莲,照顾好爹娘,等我回来!”
郑青莲泪流满面地点头,忽然想起什么,把王云抱了过去:“云儿乖,让爹抱抱。”
王华接过王云,亲亲他的脸颊,泪水止不住地流了下来。王华一狠心,将王云塞给郑青莲,起身便走。
王云冲着王华的背影“嘿嘿嘿”地笑了起来,郑青莲大惊,王伦怒容满面。
宾客甲感慨道:“真邪乎!”
宾客乙嘀咕道:“这是福星吗?我看怎么像灾星?”
瑞云楼的匾没挂稳,斜了下来……
当夜,宾客散去,酒桌撤走,只留下一桌给王伦。他自斟自饮,醉眼蒙眬地望着“瑞云楼”的牌匾,冷笑道:“瑞云?我看是乌云!”气得摔杯。
王喜过来收碗,劝道:“黄河尚有澄清日,岂可人无得运时?老爷您就别上火了。”
王伦苦笑道:“得运?命运要伤你,就是随便伤。”继而提高音调道:“屈贾谊于长沙,非无圣主;窜梁鸿于海曲,岂乏明时?”
王喜摇了摇头,退下。
王伦提着酒壶,晃晃悠悠地来到竹林,悲愤道:“没想到养了个祸根!”
他提起林中一斧,冲竹王砍去:“留你何用!”
眼看就要砍中,一声“失火啦”传来。王伦罢手,转头望去,只见瑞云楼烧了起来。
王家登时大乱,王喜带人端水救火。
王伦放声大笑,举起酒壶,比画起来:“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岑氏和郑青莲吓得不轻。
借着风势,大火很快便将瑞云楼烧成废墟,并向东边蔓延,最后把邻居族人甲的宅子也烧了一半。
一个时辰后,王伦的酒醒了,被族人围在中心。
族人甲愁眉紧锁,犹豫道:“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烧就烧了吧,谁叫咱们两家是邻居呢?”
王氓发难道:“烧就烧啦?刮的东风,火反倒往东蔓延。分明就是鬼火!”
众人窃窃私语。
王伦斥道:“鬼话连篇!”
王氓不依不饶:“各位,这是烧了栋楼那么简单吗?一夕之间,列祖列宗的牌位焚烧殆尽!不是鬼火,又是什么!”
王伦见族人无不黯然低头,问道:“王喜,失火前有谁进过瑞云楼?”
王喜想了想,道:“回老爷,王欢和王云。”
王伦皱眉道:“叫王欢过来。”
“是!”
须臾,王喜把王欢带了过来。
王伦道:“着火前你在瑞云楼做什么?”
王欢道:“回老爷,夫人让我擦洗牌位。”
王伦又问:“王云呢?”
王欢下跪道:“老爷,王欢该死!”
众人不解。
王伦道:“起来回话。”
“是!”王欢起身道,“我擦到一半,看见小少爷趴在一堆族谱上冲我笑。我没在意,出去换水,结果再进来就发现他打翻了烛台,引燃了族谱。”
“王云人呢?”
“不知道,可能夫人抱走了吧。”
王喜小声道:“老爷,我刚才问过夫人和少奶奶了,小少爷不在她们房中。”
王伦变色道:“什么?那还不快去找!”
话音刚落,一阵“咯咯咯”的笑声传来。众人望去,只见王云满面尘灰,从残垣断壁中爬了出来,趴在“瑞云楼”的牌匾上冲众人笑。
王喜赶紧过去把他抱了下来。
王氓喊道:“灾星!”
王伦愤然道:“你说什么?”
王氓对众人道:“我说余姚大旱,竹子开花,王华被捕,宗谱遭焚—桩桩件件,皆因灾星而起。王云就是我族之祸,全县之害,万恶之源!”
众人小声议论,点头称是。
王伦道:“那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王氓大叫道:“灾星不能留!”
至少一半的族人附和:“对,不能留!”
王伦指着王氓道:“你这是公报私仇!”
王氓道:“族长,王家声誉,重于一切,这可是你说的。平日里你对触犯族规之人从不手软,怎么,轮到自己家就下不去手啦?”
王伦脸色铁青。
王氓又对众人道:“王华生死未卜,本族命运堪忧。万一明日再来道圣旨,保不齐就是诸位的灭顶之灾。王云断不能留,同意的站过来!”
众人陆续走过去。
族人乙瞧了瞧王伦,有些不好意思地站到王氓一边。族人甲见只剩他一人,摇头叹气,也走了过去。
王伦叹息道:“罢罢罢,明日我便将他送回娘家!”
王氓高声道:“不是送走,是铲除!”
王伦大怒:“王氓!你的女儿死于意外,就要拿我的孙子偿命吗?!”
王氓嚷道:“不要顾左右而言他!再执迷不悟下去,王氏一族就被你毁了!”
“我要是不答应呢?”
“那你就是本族的罪人!休怪我们不客气!”
“你想干什么?”
王氓向左右使了个眼色,两个族人上前,从王喜手中夺过王云。
此时,岑氏抱着烧毁得只剩“瑞云”二字的牌匾冲到近前,大喊一声“我看谁敢”,驱散那两个族人。
王氓道:“我们王家的老爷们议事,你一个外姓人掺和什么!”
岑氏凛然道:“你议我孙子的事,我当然要说道说道!告诉你王氓,王云是天神送子送来的,你们敢动他,不怕遭雷劈吗?!”
众人小声议论,王氓强词夺理道:“谁知道你那个梦是真是假?”
岑氏骂道:“混账!县太爷都认的事,你不认,你算老几?”
王氓眼珠一转,道:“既如此,听天由命吧。”
他的意思是鸡卜。
片刻,一个族人端来清水,等着另一个提着公鸡的族人杀鸡。公鸡挣扎扑腾,脖子被抹开一道口子,鲜血如注,滴入清水。
众人屏息凝视,观察血在水中的细微变化,连王云都好奇地盯着碗。年纪最大的族人甲披上了占卜师的衣服,走到碗前看了一眼,忧心忡忡。
众人小声道:“怎么样啊?是凶是吉?”
族人甲眉头紧锁,缓缓吐出一个“凶”字。人群骚乱,岑氏几欲昏厥。
王氓得意地看着王伦,只见他呆立在原地,于是再次给抱着王云的族人使眼色,催促其出门。
王伦阻拦道:“慢着!”
族人停步,目光聚焦于王伦。
王伦环顾众人,道:“你们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族长?”
王氓道:“是你心里没有大家!今日不除掉这个祸害,我看散伙得了,免受牵累,反正祖宗牌位也没了!”
附和之声此起彼伏,抱王云的族人也抬脚往门外走去。
王伦的大脑一片空白,蓦地断喝道:“好!我自己来!”
众人被镇住,王氓也是一惊。
王伦一把抱过王云,低头看了看,只见他正笑着搓手。王伦胡须颤抖,一狠心,迈着大步出门而去。
岑氏哭喊道:“老头子你疯了吗?”欲追,被族人拉住。
她泪流满面,大呼“作孽”,王喜也默默流泪。
王伦抱着王云来到龙泉山脚下的一条河边,自言自语道:“云儿啊,这世上没有任何人能永远陪着另一个人,无论相伴多久,最后的结局都是别离。不是死别,就是生离。世间固然有令人欢喜之事,但莫不是过眼云烟。生命太过短暂,死亡才是所有人的归宿。人活着到底为了什么?为什么要挣扎奋斗?为什么要受苦受难?为什么不得不接受难逃一死的残酷真相?”
王伦的眼前浮现出郑青莲被架上祭天柴堆的画面;王华被锦衣卫带走和自己被王氓逼迫的画面。
“与其承受无尽的伤痛与绝望,不如就这么无悲无喜地去了……”
王伦把王云轻轻放在草丛里,哽咽道:“你爹不知道能不能回来,王家也被你折腾得差不多了。不要怪爷爷心狠,你若命不该绝,怎么着都能活。”王伦放下王云,一步三回首,泪奔而去……
一阵野猪的哼哼声打破寂寥,一双瘆人的亮眼在夜色里打探着什么,襁褓中的王云东张西望,充满好奇。
脚步渐近,王云的眼中流露出惊恐的神色。
野猪走到近前,用鼻子去拱王云的脸,打算饱餐一顿。
正在这时,一身穿斗篷的黑衣人挥舞着一根粗树枝冲了过来,死命拍打野猪。野猪被激怒,与之搏斗。黑衣人几次被扑倒,危在旦夕,但强大的意志驱使她再三再四地爬起来,同野猪恶斗。
突然,野猪的左眼被刺中,嗷嗷直叫,夺路而逃。黑衣人累得瘫倒在地,直喘粗气。她顾不上休息,扑到王云身边,将之抱起,紧紧地贴到胸口,浑身颤抖。
一炷香后,黑衣人抱着王云来到龙泉山的山腰处。这里有一间破庙,唤作大王庙。她进到庙中,只见一个道长坐在蒲团上闭目养神,于是捧着王云,上前跪下。
道长睁眼,接过王云,笑道:“若连这关都过不了,如何成王成圣?”
月光洒在庭院里,卧室传出岑氏撕心裂肺地哭喊:“儿子回来,我看你怎么跟他交代?儿子回不来,你就断子绝孙了你!”
室内,王伦木然地站着,灵魂被抽空了一般。岑氏坐在床边,伤心欲绝道:“我看将来谁给你养老送终!”
一阵敲门声让王伦回过神来。开门后,只见王喜怀里抱着王云,道:“老爷。”
岑氏的哭声戛然而止,王伦一把夺过王云,惊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方抬头道:“怎么回事?”
王喜道:“一个道士,自称‘无极’。敲开咱家门,把小少爷交给我,不声不响地走了。”
王伦喃喃道:“无极?无极?天意,这是天意呀!”
院子里,郑青莲远远地看着王伦的卧室,下意识地摸了摸手上的伤口。
一双戴着镣铐的脚沉重而缓慢地移动着。
朱门开启,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似乎从遥远的历史深处传来。
王华蒙着脑袋,被带进空空荡荡的大殿。日光透过窗纸打了进来,空气里的粉尘清晰可见。
殿门重重关闭,王华吓了一跳。
侍卫摘去面罩,只见两侧侍立着六部九卿的堂官。远远望去,朱见深陷在一把宽大的龙椅里。
氛围肃杀,幽暗孤寂。
刑部洪侍郎出列,先拜朱见深,再转身道:“王华,见到天子,还不下跪!”
王华跪拜,战战兢兢道:“草民王华,拜见皇上。”
朱见深没有回应。
洪侍郎审问道:“王华,你可知罪?”
王华道:“草民—不知。”
洪侍郎道:“谢迁将开花之竹制成镇纸,献给皇上。此竹出于你家,是,还是不是?”
王华扫了眼群臣,只见李东阳一边盯着他看一边微微摇头。
洪侍郎逼问道:“是不是?”
王华犹豫不决。
万安示意,洪侍郎道:“带人证!”
马鸣图被带上,看见王华,怪笑起来。
洪侍郎深深看了马鸣图一看,问道:“罪囚马鸣图,谢迁所献之竹,是否出于王家?”
马鸣图斩钉截铁道:“是!”
洪侍郎又问:“王华,你有什么话要说吗?”
王华鼓起勇气道:“竹子的确出自我家。”
李东阳、刘健失望。
万安进言道:“罪囚既已招供,此案真相大白,还请陛下圣裁。”
朱见深下令道:“拉往西市,斩首示众。”
王华大惊,汗水浸湿了衣襟,索性拼死一搏,高声道:“陛下!”
朱见深道:“你还有什么遗言吗?”
“竹子是最近才开花的,与镇纸无关。”
“这么说是朕冤枉了你?”
“草民不敢。陛下英明神武,德被四海,想必能明察秋毫,还草民一个清白,还士林一个公道。”
万安插言道:“王华,你还敢说自己清白?晋惠帝元康四年,天下竹林相继开花,而后灾荒四起,兵连祸结。没想到时隔千年,异象再现于今。”
李东阳出列道:“万阁老此言差矣。晋惠帝颟顸无能,庸懦惧内,是以苍生涂炭,社稷倾颓。而今明君在上,海晏河清,岂可同日而语?”
万安忙道:“陛下,臣并无作比之意。”
李东阳不慌不忙道:“皇上,礼部收到通政司转呈的余姚知县的奏报,称浙江旱情缓解,皆因余姚出了个福星。”
朱见深奇道:“福星?”
李东阳道:“王华之子王云出生前,其祖母梦见天神送子。出生时,天降暴雨,一扫当地三月不雨之晦气。”
朱见深示意李东阳将奏报呈上,翻看起来。
马鸣图大声道:“皇上,罪臣有事禀告。”
朱见深道:“讲。”
马鸣图脱口而出:“这王云不是福星,是个怪胎,在娘肚子里待了十四个月才生出来。”
群臣交头接耳。
刘健出列道:“马鸣图,朝堂之上,岂容你信口雌黄?”
朱见深问道:“马鸣图,你可有证据?”
马鸣图一时语塞道:“这……皇上,王云是寤生的,就在大庭广众之下,找几个余姚人一问便知。”
朱见深冷冷道:“寤生?哼!王华,你作何解释?”
王华回禀道:“陛下,是寤生,但不是怪胎。”
朱见深道:“哦?呵呵。《郑伯克段于鄢》你还记得吗?”
王华愣住了,李东阳不安。
朱见深指着万安道:“万安,你来说。”
万安应道:“是。郑庄公欲擒故纵,养其弟共叔段之恶,导之以逆而反诛其逆,教之以叛而反讨其叛。其人阴鸷虚伪,冷血残暴,乃史载‘寤生’的第一人。”
朱见深道:“王华,你听清楚了吗?”
王华正色道:“陛下,请恕草民不敢苟同。庄公饮鸩止渴,兄弟阋墙,却是两害相权取其轻的无奈之举。共叔段仗着母亲溺爱,欲壑难填,多行不义。若不除之,只会留下更大的隐患,何来日后郑国霸业?《郑伯克段于鄢》,看似在讲骨肉相残,实则彰显了‘不以家事废王事’的《春秋》大义。”
众皆不语,李东阳暗暗赞许。
朱见深不以为然道:“王华,不管你如何摇唇鼓舌,强词夺理,也改变不了竹子开花、寤生怪胎的事实。”
王华坚毅道:“皇上,任何罪名草民都可以认,唯独说我儿是怪胎,打死我也断不能认,否则他一辈子都将忍受无端的歧视与指责。您也有孩子,若有人诬陷皇子是怪胎,请问您将作何感想?”
“大胆,谁敢诽谤朕的儿子?”
“陛下如此激动,可见人同此心。”
朱见深沉默无语。
万安挑拨道:“陛下,王华目无君上,藐视朝廷。此人不杀,天理难容!”
李东阳劝谏道:“寤生不祥,乃民间传言,毫无根据。人命关天,请皇上三思。”
刘健亦道:“王华罪不至死,求陛下开恩。”
大殿死一般沉寂。
朱见深拍案道:“推出午门,斩立决!”
刘健、李东阳大惊失色。王华忽然放声大笑,声振屋瓦。
万安斥责道:“王华!你死到临头,还敢猖狂!”
王华青筋暴露道:“陛下,您当真认为寤生的就是怪胎?”
朱见深淡淡道:“当然。”
王华一字一顿道:“好!《仁宗实录》记载,我大明洪熙皇帝之母仁孝文皇后,寤生帝!”
群臣都傻了,待回过神来,朱见深问道:“万安,可有此事?”
万安支支吾吾道:“呃,此事、此事……”
朱见深急道:“到底有没有?”
万安无奈道:“好像……有。”
朱见深进退维谷。
“大胆王华,陛下岂不知仁宗皇帝是寤生?方才只不过有意考校你罢了!”言罢,李东阳冲王华眨眼。
王华会意道:“原来如此!皇上,请恕草民无知之罪。”
朱见深尴尬一笑,道:“呃—呵呵,江南自古多才俊,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万安、马鸣图愣住。
王华忙道:“草民愚钝,未能领会陛下之良苦用心,冒犯天颜,罪该万死。圣主在上,社稷幸甚,百姓幸甚。”
李东阳高呼:“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刘健赶紧附和:“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百官跟着山呼万岁,万安气恼不已。
朱见深敛容道:“列位爱卿,平身吧。谢迁、王华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朕有些倦了,你们议。”
群臣齐呼:“陛下圣明。”
王华逃出生天,王云却还没有脱离险境。
这天夜里,王喜偷偷出门,警惕查看。见四下无人,回屋向王伦汇报。
王伦的打算是把郑青莲和王云送回娘家,等过两年事态平息了再接回来。谁知郑青莲刚抱着儿子上马车,王氓便带着一帮族人闪出。
“大半夜的这是要去哪儿啊?”
王伦一惊。
王氓道:“族长这几日闭门称病,看来得的是心病。”说着一把拉开车帘,惊恐万状的郑青莲出现在众人眼前。
众人七嘴八舌,质问王伦为何王云还活着。
王伦沉默不言。
王氓甩下“公堂见”三个字,扬长而去。
陈有光一拍惊堂木,道:“升堂—”
王族人入,纷纷跪下。
陈有光询问道:“谁是原告,状告何人?”
王氓叩首道:“回大人,我等均是原告,状告王伦。余姚三月不雨,竹子开花,皆因王家出了个灾星。瑞云楼失火亦因他而起,族谱牌位焚烧殆尽。经全族公决,王伦表态,达成一致共识—处决灾星王云。可王伦阳奉阴违,瞒着全族将王云养在家中。”
陈有光再拍惊堂木,道:“子曰‘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王云要是你孙子,你怎么做?”
王氓急道:“可是大人,王云让我们全族的人都抬不起头,走在路上被人戳脊梁骨。”
“那你想怎么样?让本官判他死刑?荒谬!自己蠢还想拉上本官。退堂!”陈有光转身离去,堂上死一般寂静。
王伦起身道:“我身为族长却损害了全族的声誉,自知有愧于列祖列宗。为王氏一族计,这个族长我不当了,你们另选贤能吧!”
王氓不依不饶道:“一码归一码。王云连累族人,若不除去,贻害无穷。”
众人附言:“对,贻害无穷!”
“哈哈哈哈!你们怕被连累,大可把我开除族籍!我一直为家族荣辱隐忍不发,你们一个个却只盘算自己的利弊得失!我王伦可以退让,但绝不是孬种。今天我把话撂这儿,就算王云是个魔星,老子也要养到底!不服的放马过来,我奉陪到底!”言毕,王伦扬长而去,留下错愕的族人面面相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