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现出了鱼肚白,王云朝孤愤学堂走去。
教室里传出读书声。
张孟宁朗声道:“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
群孩跟读:“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王云一愣—没想到张孟宁竟教起《论语》来了。他摸到窗边,偷偷望去,只见来了个几个官员听讲,却是府学的教谕和训导。
倪宗正额上贴着膏药,看见王云,恐惧地移开目光。
教谕鼓掌道:“好!张先生果然名不虚传。”
张孟宁拱手道:“多谢大人。”
教谕道:“本官考考孩子们,如何?”
张孟宁打趣道:“这是他们的荣幸。不过大人可得往难了出,不必手下留情,这些孩子都是余姚的超常儿童。”
教谕来了兴致,道:“是吗?好啊!那咱们来对对子吧。”
两个训导在讲案上备好笔墨纸砚,教谕提笔速写,念道:“上联是‘昨夜敲棋寻子路’。”
倪宗正小声问王贵:“怎么对?”
王贵苦思道:“题眼在‘子路’上,一语双关,既指‘棋路’,又是孔子弟子的名字。不好对。”
教谕问道:“怎么样,有人能对吗?”
群娃愁眉不展,张孟宁尴尬不已。王云突然举手,教谕瞥见。
教谕奇道:“这位学生怎么在外面?”
张孟宁灵机一动,道:“大人,他扰乱课堂,被我责罚了。王云,快进来!”
王云愣了愣,走进教室向教谕作揖。礼毕,径直到讲案旁,提笔就写。
教谕疑惑道:“他怎么不说话?”
张孟宁低声道:“禀大人,王云是个哑巴。”
教谕惊讶道:“哦?”
王云在纸上写下“今朝对镜见颜回。”
教谕走近一瞧,喜道:“今朝对镜见颜回。好,好!”
张孟宁松了口气。
教谕兴致高涨,指着窗外的大树道:“佳木由来堪作器。”
王云思虑半晌,又写了起来。
教谕期待地看着,念道:“良工自古不遗材。妙,妙!再来!”他略一沉思,道:“士农工商角徴羽。”
王云转了转眼珠,再次写起来。
教谕一字一顿道:“寒热温凉恭俭让?哈哈哈哈,好你个张孟宁,握灵蛇之珠,抱荆山之玉。孤愤学堂,不简单,不简单啊!”
张孟宁趁机道:“大人,王云虽是哑巴,但在下深信‘有教无类’,于是另辟蹊径,悉心调教。今日观之,一片苦心总算没有白费。”
教谕激赏道:“不愧是名师,本官钦佩之至。”
张孟宁奉承道:“端赖大人领导有方。”
教谕给两个训导使了个眼色,一幅卷轴被拉开铺在桌上。他提笔濡墨,写下“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八个字。
张孟宁兴奋道:“多谢大人赐字!”
为了瞒天过海,张孟宁把王云安排到最后一排坐下。不久,教谕一行离去,快到放学的时间,家长们陆陆续续来到学堂接孩子。
一个眼尖的家长发现王云,对身旁的王氓道:“那不是你们王家的王云吗?”
王氓不满道:“谁说是我们王家的?王伦早就跟王氏一族没有任何关系了!”
放学后,张孟宁收拾东西准备离开,被王氓叫住。
张孟宁道:“王族长?有何见教?”
王氓指着王云道:“他为什么会在这儿?”
群孩齐刷刷地望向王云,直看得他一脸委屈。
张孟宁一脸无所谓的表情:“哦,暂时旁听一下,无妨。”
倪宗正的父亲倪忠祥火了:“什么无妨?他是个灾星,看他把我儿子害的!”
说着指了指倪宗正额头上的伤。
另一个家长道:“一个哑巴,听了也白听!”
众人纷纷附和。
王氓施压道:“张先生,孤愤学堂远近闻名,可不要因为一条鱼腥了一锅汤啊!”
倪忠祥道:“就是!要么他滚,要么咱们退学!”
“退学”的呼声此起彼伏。
见群孩看着自己,张孟宁有些尴尬—这些孩子毕竟见证了他们的老师在官员面前谄媚的表演。
张孟宁眼珠一转,道:“王云,你过来。”
王云走了过去。
张孟宁指着教谕的赐字,道:“你能念出这八个字,我便让你留在学堂。”
胡世宁与倪宗正相视一笑,王氓冷笑,倪忠祥也一脸嘲讽。
王云盯着横轴,嘴唇微启。众家长以为他要开口,都露出惊讶的表情,连王氓和倪忠祥都变了脸色。谁知王云只是微微一笑,朝张孟宁作了个揖,转身离去。
王云回家,王华喜怒交加,罚他抄写《千字文》。王云从果盘里摘了一颗葡萄塞进王华嘴里,冲他笑。
王华边吃葡萄边道:“嘿嘿—四遍!”
王云瞪大了眼睛。
“写不完不许出门!”
王华离去,王云闷头思索,忽然灵光一现,将毛笔折断,用指缝夹住四支断笔,左右各两支,如此便能同时写四份。于是不亦乐乎地写了起来。
王华回到卧室,交给郑青莲一张纸。
郑青莲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念道:“自别后遥山隐隐,更哪堪远水粼粼?见杨柳飞绵滚滚,对桃花醉脸醺醺……没来由的抄什么《西厢记》?”
王华慨叹道:“这是我在京城身陷囹圄时写的。那会儿真想你啊,怪不得贺铸要把思愁比作‘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郑青莲娇嗔道:“说这些没羞没臊的做什么?”
王华深情款款道:“青莲,我心里只有你。除了你,谁也不要。”
郑青莲红着脸点头,两人相拥。王云闯入,二人惊慌分开。
王华斥道:“云儿,进屋为什么不敲门?”
王云递上写毕的《千字文》。
王华讶异道:“这么快?”
王云跑开。
王华看字,发觉异样:“不对,怎么一模一样?混小子,给我回来!”
大门口,王云一阵风似的从王伦身边跑过,惹得老头儿颇为不快。
这时,王氓家的下人从远处走来。
下人禀告道:“大爷,四爷请您过去议事。”
王伦疑惑道:“什么事?”
“族长任期将满,商议重选之事。”
“不去。”
“大爷,四爷说您毕竟是前任族长,若不到场,外人会说闲话的。”
王伦想了想,决定走一趟。
王云到河边练习打水漂,忽闻欢声笑语—胡世宁等人又来斗蟋蟀了。
胡世宁从瓦盆中拿出一只蟋蟀,道:“这叫‘青丝额’,山顶才有。为了捉它,我差点摔下悬崖。”
群孩钦佩不已。
这时,一个胖男孩儿带着两个跟班走了过来,大叫道:“胡世宁!”
群孩悚然退后,倪宗正两眼喷火。
胡世宁喊道:“大胖,你想干什么?”
大胖挑衅道:“促织啊!青丝额是吧?敢不敢跟我的大公鸡一斗?”
胡世宁嘲笑道:“哈哈,这是什么蟋蟀,名字真土!”
“少废话!你就说敢不敢?”
“有何不敢?放马过来!”
大胖示意,小伙伴拿出一只公鸡,群孩大惊。
胡世宁骂道:“你有病啊?拿真的公鸡斗蟋蟀!”
大胖挥舞拳头,道:“我都说过是大公鸡了,你不是也答应了吗?想反悔?没那么容易!”
胡世宁硬着头皮道:“来就来!”
胡世宁俯身凑近青丝额,小声道:“咬它眼睛!”
放下蟋蟀。
公鸡径直向青丝额啄去,青丝额跳开。公鸡大步追了过去,把青丝额压在爪下。众人惊慌失措,胡世宁急得直跺脚。
忽见公鸡伸长了脖子扭摆着头,仔细一看,原来青丝额已蹲在鸡冠上用力叮着不放。
见公鸡疼得咯咯直叫,大胖伸手去捉。谁知青丝额又是一跳,蹦到鸡眼睛上,狠狠地来了一下。公鸡大惊,死命甩开蟋蟀,扑棱着翅膀朝河边奔去。
王云眼睁睁看着公鸡扑到自己怀里,一时愣住了。见大胖张牙舞爪地跑来,情急之下把公鸡抛到了河里。河流湍急,公鸡顺流而下,再也追不回来。
所有人都惊呆了,大胖怒不可遏,冲上来痛扁王云,尖叫道:“死哑巴,还我鸡!”
王云虽弱,却毫不服软。几次打倒,几次站起,满脸血污,倪宗正吓得闭眼。
胡世宁看不下去,制止道:“大胖,住手!”
大胖骑着王云猛揍,对胡世宁吼道:“关你屁事!走开!”
胡世宁发号施令:“一起上!”
群孩冲上厮打,大胖不敌,对胡世宁道:“你给我等着!”悻悻离去。
王云鼻青脸肿地站起来,胡世宁收好青丝额,道:“王云,我们之间的旧账—”
王云显露出害怕的神情。
“一笔勾销了。”胡世宁对群娃道,“从今往后,谁要是敢欺负他,我就揍谁!”
倪宗正不好意思地递给王云一个竹筒,向他示好。
王云笑着接过。
王氏一族的换届选举在王氓家举行。
王伦进入会场,族人们斜眼瞧了瞧,又扭过头去各聊各的。王伦有点尴尬,自己找了个空位坐下。
王氓清清嗓子,道:“诸位—”
众人停止议论。
王氓续道:“本族长任期将满,五年来自觉愧对我族。今日,趁着咱们这些骨干都在场,选出个接班人。我呢,也好退下来颐养天年。”
众人交头接耳,王氓给族人甲使了个眼色。
族人甲起身道:“我推举王伦担任族长。”
现场一片哗然,齐齐望向王伦。
王伦沉默片刻,起身道:“好啊,那我就当仁不让了!”
族人乙讥讽道:“先治好家里的哑巴再当不迟啊!”
满堂大笑。
族人乙嘲弄道:“钟鸣鼎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还需老成稳重之人主持大局。我建议族长连任!”
几个安排好的托儿异口同声:“连任!连任!连任!”
王氓得意扬扬,王伦愤然而去。
河边,胡世宁等人已然离去,王云打开倪宗正的竹筒,发现一只蟋蟀。
他一抬头,瞧见王伦正向这边走来,于是拿起无极送他的八卦镜,冲半山腰的大王庙反射起阳光来。
过了一会儿,王伦走近,道:“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走,跟我回家。”
王云捂着脸,纹丝不动。
“走—”王伦猛然拉起王云,惊讶道:“脸上怎么搞的?又跟人打架了!”
王云不语。
王伦咆哮道:“谁干的?”
王云委屈流泪,王伦火气更大。
“哭有什么用?是谁你说呀!”
王云泪流不止。
王伦感慨道:“我王家从曾祖王彦达开始,三代均不出仕,过着息影林泉的日子。祖父王与准为了应对有司‘访求遗逸’,甚至躲到四明山,把脚给摔了。”
王云擦了擦脸。
“先父王世杰也尝试过科举,但因考前要脱衣检查是否夹带,认为有辱斯文,连考场都没进就走了。祖母去世前,拉着他的手说,‘咱家越来越穷了,我死之后,你一定要出仕。切记,切记’。可惜天不遂人愿,他和我都没能光宗耀祖。”
王云仰脸聆听。
王伦丧气道:“你爹原本最有可能光耀门楣,但他为了你,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王伦提高声调道:“你要真是我王家的子孙,你就给我说话,说话呀!”
说着用力去摇王云的肩膀,可王云只呆呆地看着他。
王伦怒火中烧:“我王伦造了什么孽,老天要这样惩罚我!”
王云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河水。
王伦蒙了:“你什么意思?”
王云再次指指自己,指指河水。
王伦不可思议道:“你想让我溺死你?”
王云点头。
王伦怒不可遏道:“你以为我不敢吗?你以为我不敢嘛!”
王伦把王云的脑袋摁进水里,又提起来,直呛得他连连咳嗽。
这时,一声断喝传来:“住手!”
王伦撒手,王云的脸涨得通红,无极缓步走来,道:“你在做什么?”
王伦悔恨,支吾道:“我……我……”
无极厉声道:“五年前贫道云游至此,曾送还过一个被遗弃的孩子。没想到世风日下,今日又碰到一个要杀害自己孙子的混蛋!”
王伦惊讶道:“啊?原来是你—”
无极反应过来:“什么?弃婴的也是你?”
王伦脸红道:“不不不,不是。”
“你草菅人命,贫道这便去报官。”
“道长,我一时急火攻心,导致失态,还望恕罪。”
“你急什么?”
“我急。我急他不会说话。”
无极看着王云,道:“有何可急?贵人语迟而已。”
王伦不解道:“求道长指点迷津。”
无极抚摸着王云的脑袋,道:“好个孩儿,可惜道破!哈哈哈……”
王伦:“好个孩儿,可惜道破?好个孩儿,可惜道破……”突然,他灵光一现,激动道:“对呀!云者,说也。莫非云儿不说话是因为道破了‘瑞云送子’的天机?”再一抬头,发现无极已飘然而去。
王云笑而不语。
当晚,王伦在书房疯狂地翻书。
王华道:“爹,你还真信改了名字云儿就能说话啊?”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高祖王纲曾跟终南山的道士学习卜筮和相面之法,给刘伯温算过命,料定他能飞黄腾达。现在云儿也跟道士结缘,不如就叫王守道如何?”
“王守道?再取个道号,真成道士了。”
王伦放下书,道:“那你想一个。”
王华思忖道:“万法无常。云儿这么小便渡尽劫波,不如叫‘王守常’好了。只望他这一生平平淡淡,不要遭遇那么多坎坷。”
王伦自言自语道:“守常?”
王云忽然跑了进来,捧上一本摊开的《论语》,交给王伦。
王伦定睛一看,念道:“知及之,仁不能守之,虽得之,必失之……”
王华重复道:“仁不能守之,虽得之,必失之?”
两人异口同声:“守仁!”
王华提议道:“云儿是长子,表字……伯安如何?”
王伦微笑点头:“好!”
王云笑了起来,王华拉着他道:“云儿,来,跟我念,王,守,仁。”
王云张嘴,发王字口形,欲说还休。
王伦也燃起一线希望,轻声道:“不急,慢慢来。王……王……说,你说呀!”
王云张大嘴,打了个喷嚏。
王伦、王华大失所望……
这天清晨,王云在河边摸鱼。忽闻大胖的声音“看你往哪跑”,不禁大惊转身。
原来,大胖在追倪宗正。他将之扑倒,拳头雨点般落下。王云害怕,躲进草丛。
这时,胡世宁携王贵等人赶到,制止大胖。
大胖咬牙道:“怎么,你也皮痒吗?”
胡世宁拿出一只精致的竹筒,柔声道:“害你丢了大公鸡,对不起。我不想再斗了,咱们和好吧!这只青丝额送给你。”
大胖错愕接过。
胡世宁温言道:“后天是我的生日,一起去泛舟怎么样?”
大胖不知所措道:“哦……好。”
胡世宁莞尔一笑:“后天见。”
大胖狐疑而去。
倪宗正不满道:“表哥,你为什么不帮我,还送他青丝额?”
胡世宁望着大胖的背影,冷笑道:“先生不是教过咱们‘将欲取之,必先与之’吗?要活学活用。你们过来……”
群孩围在一起密谋,王云感到蹊跷,跟踪大胖而去。
大胖来到集市,找到自己的“装备”,拉开架势摆摊。
“走过路过,不要错过!上好的促织。”
路人甲盯着青丝额,饶有兴趣:“怎么卖?”
大胖伸出三根手指,道:“三两。”
“三两?你怎么不去抢?最多一两。”
“不成,少于三两不卖。”
路人甲挥舞拳头道:“信不信大爷我揍你?”扔下碎银子,强行拿走竹筒。
大胖嘟囔着捡起钱,收了摊,跟鱼贩子买了条小鱼,离开集市。
王云一路跟踪,随大胖来到一间破败不堪的茅草房。大胖推门进入,王云靠近窗户,只见一个女孩儿憔悴不堪地躺在床上。
女孩开心道:“哥哥,你回来啦!”
大胖一边摸她额头一边道:“云锦,好些了吗?还是有点烫。今天发了笔小财,咱们吃鱼。”
云锦惊喜道:“怎么发的财?”
大胖吹牛道:“胡世宁被我揍怕了,把他的蟋蟀送我了。”
云锦失望道:“你又去欺负人?”
大胖故作老成道:“这不是欺负人,这叫讨生活。”
“我们想想别的办法吧。”
“好啦!他已经与我和好了。”
云锦高兴道:“哦,是吗?太好啦!”
王云不小心发出声响。
“谁?”大胖急出,看见撒腿就跑的王云,冲将上去擒住了他。
“你来我家干什么?”
王云比画手势,暗示大胖胡世宁等人在河边密谋对付他。大胖看不懂,作势欲打,云锦强撑病体走了出来,道:“哥哥住手……”
大胖心疼道:“你快进去,小心着凉。”
“哥哥,你不要再打人了,传出去他们又不跟你玩了。”
“他是个哑巴。”
“那就更不能打了。哑巴已经够可怜的了,要是还被人欺负,活着有什么意思?”
王云感动,大胖松手。
“滚吧!”
言毕,扶云锦进屋。
王云呆立。
两天后的河边,大胖东张西望。
胡世宁唤道:“大胖!这里!”
大胖走了过去。
胡世宁道:“你带这么大个包做什么?”
大胖憨笑。
胡世宁会心一笑道:“我明白了。今天好吃的多的是,上船吧!”
群孩迫不及待地登船,胡世宁撑橹,船向河心划去。
岸边树林,王云随船一路小跑。但见孩子们七嘴八舌地说着什么,虽因离岸颇远,听不清声音,不过王云似乎能读懂唇语。
原本握手言和的友好场面逐渐演变为剑拔弩张。不知何故,胡世宁和大胖扭打起来,倪宗正上前劝架,不小心挨了大胖一拳。倪宗正大怒,失手将大胖推到了河里。
大胖扑腾挣扎,宛如此前他那只落水的大公鸡。群孩吓傻了,愣是眼睁睁地看着大胖溺水而亡。
倪宗正大哭起来,胡世宁四下张望,似乎想求援。
王云赶紧躲到一棵大树后。
县衙大堂,陈有光怒拍惊堂木。
大胖的尸体盖着白布,摆在厅中。云锦跪在一边,啜泣不已。
陈有光道:“云锦,你说你兄长是被胡世宁他们害死的,可有证据?”
云锦哭道:“没有证据……但胡世宁与我哥哥结怨已久,却突然请他去泛舟,事有蹊跷。”
陈有光沉思片刻,道:“许典史,那日在场的孩子都有谁?”
许璋回忆道:“胡世宁、倪宗正、王贵……”
陈有光下令道:“传他们过来。”
许璋躬身道:“是。”
王氓宅邸,一帮家长急得团团转。
倪忠祥道:“王老爷,您见多识广,快给拿个主意呀!”
王氓道:“怕什么?小孩子之间,打打闹闹很正常。”
倪忠祥急道:“可如今闹出人命了呀!”
众家长附言道:“是啊,出人命啦!”
王氓淡定道:“都别慌。让孩子们咬定大胖是失足落水,死于意外,反正又没人证。”
倪忠祥想了想,道:“对!就这么办!”
众家长点头称是,下人入内禀告道:“老爷,许典史来了,叫少爷去县衙回话。”
王氓对众人道:“好。诸位,咱们就一块儿走一趟吧。”
县衙被百姓围得水泄不通,王喜带着王云路过,停下来看热闹。
王云瞥见围墙拐角处有棵大树,走了过去。王喜转身,不见了王云,大呼“小少爷”,没有应答。
王喜嘀咕:“难道进去啦?”继续往里挤。
县衙大堂,以胡世宁为首的群孩被带到。
陈有光一拍惊堂木,疾言道:“大胖究竟因何溺亡?尔等从实招来!”
王贵看着倪宗正,倪宗正看着胡世宁。
胡世宁胆怯道:“回大人。大胖……大胖失足掉进了河里。”
云锦大喊道:“你胡说!”
倪宗正强辩道:“我亲眼所见,他就是失足落水的。”
“如果我哥哥失足落水,为何他脸上有伤?分明是被人推下去的!”
“水性不好的人,落水时四处乱抓,有些擦伤,也不奇怪啊!”
“不可能!”
王贵插嘴道:“那你什么意思,我们害了他?胡世宁早就跟大胖和好了,还把自己最心爱的青丝额送给他。那天泛舟,也是邀请他来给胡世宁过生日的,这件事大家都可以做证。”
群孩点头。
陈有光无从判断,烦躁不堪,对围观百姓道:“各位父老乡亲,谁有线索提供?或者谁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百姓神情麻木,无人应答,王氓和倪忠祥的脸上掠过得意的神情,云锦默默流泪。忽然,一声清脆的“我知道”打破了死一般的沉寂,众人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纷纷张望。
王云从人堆里钻了出来,冲到大胖的尸首旁边,跪下。
王喜讶异道:“小少爷?”
王云磕头,看着陈有光道:“我知道!”
群孩震惊,众人色变,王喜更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倪忠祥喃喃道:“他不是哑巴吗?”
王氓的脸变成了猪肝色。
陈有光镇静道:“你知道什么?”
王云一字一顿道:“大胖是被倪宗正失手推下河的。”
倪宗正大惊。
王氓拱手道:“大人,王云一直不会说话,今日突然开口,想必另有隐情。”
王云大声道:“第一,我叫王守仁,不叫王云;第二,我是不想说,不是不会说,想说自然就说了。”
现场喧哗起来,陈有光不得不再拍惊堂木,道:“王守仁,速速讲来。”
王守仁应道:“是。大胖是上虞人,五年前浙江大旱,绍兴府分配赈灾款时偏心,给上虞的多,给余姚的少。所以,余姚的一些灾民跑到上虞抢劫。混乱中,大胖的父母被人打死了。”
云锦泪流满面。
王守仁继续道:“大胖带妹妹流落到余姚,靠抢东西为生,倪宗正就被他抢过好多回。胡世宁假装请大胖泛舟,其实是想借机教训他。谁知大胖上船后,大家知道了他的身世,非常同情,胡世宁的计划得不到支持,落空了。”
胡世宁恨意盎然地盯着王守仁。
王守仁话锋一转道:“但是大胖毛手毛脚惯了,一跟大家熟络起来,又开始胡闹,泼水打湿了倪宗正的衣服。胡世宁趁机提出玩猜拳,谁输了谁就要回答赢家的提问。大胖赢了好几盘,不待输的人回答,就口无遮拦地揭对方的短,犯了众怒。胡世宁忍无可忍,说出邀请大胖的真实目的。大胖恼羞成怒,与胡世宁大打出手。倪宗正上前劝架,被大胖误伤。情急之下,他失手把大胖推到了河里。”
众人没想到孩子的世界这么复杂,个个惊得无以复加。倪宗正忽然大哭,不打自招。
陈有光厉声道:“倪宗正!王守仁说的可是实话?”
倪宗正哆嗦道:“我不是故意的……”
家长们像霜打的茄子,顿时蔫了。
陈有光一拍惊堂木,高声道:“养不教,父之过。胡世宁、倪宗正、王贵,还有你们几个,今日尔等的父亲都在场,本县宣判,所有参与此案者,均摊大胖的丧葬费以及云锦的抚恤费,具体数额,另行合议。云锦—”
“大人。”
陈有光询问道:“你可还有亲人在世?”
“有一个舅公在萧山行乞。”
“县署出面,替你找到舅公,由他抚养你成年。你可愿意?”
“多谢大人主持公道。”
“退堂!”
王喜拉着王守仁疯跑回家。
“老爷,少爷!”
王伦、王华从房中出来。
王华道:“什么事?”
王喜激动道:“小少爷说话了,小少爷说话啦!”
王伦不耐烦道:“王喜,你喝酒啦?”
“没喝呀!”
王华对他道:“你过来。”
王喜走近。王华摸摸他额头,又摸摸自己的。
“哎呀少爷,我没病!小少爷今天在县衙大出风头,小少爷!”王喜转身,发现王守仁正站在身后。岑氏和郑青莲也被惊动,围了过来。
王喜推推王守仁,道:“小少爷,你说呀,你快说呀!”
王守仁愣愣地看着众人。
王伦彻底失去耐心:“王喜,你要是太累,我可以给你放几天假。”
王喜无辜道:“我……我冤不冤啊我!”
众人准备散去,谁知王守仁突然跳上桌子,大声:“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
王华震惊、王伦激动、岑氏和郑青莲也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
王华一把抱过儿子,兴奋地抛了起来,王守仁兀自喋喋不休……
次日,王守仁到大王庙找无极,却发现早已人去庙空。他在蒲团上发现一张字条,捡起来细瞧,只见上面写着七个字:道本无为只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