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寒风吹打下，轻薄白衣猎猎作响。
已是后半夜，枯心却出了园子，孤身一人行于青石小径，月凉如水，手中提灯只照亮了几寸方圆。
她自幼在雨竹峰长大，峰内大大小小的道路自然早已烂熟，但今夜此时她却选择了漫无目的的游走，借山风明月来平息自己从未如此激荡过的心境。
师傅传授给她，或者说雨竹峰自玉烟师祖流传下来的修行法门只有两类，第一类是钻研自天书残卷的衍生功法，第二类则是师祖自创的一门心法名为玉烟经，枯心平日里主修天书功法，玉烟经的修行亦从未懈怠，恰好二者有明显的内外之别，一同修行倒没什么冲突。
玉烟经外显效果不如旁的法门那般威力绝伦，但枯心从未怀疑过它的特殊价值，一年前自己用其破了血瞳老鬼的噬血阵就是最好的佐证，其修行方式极为简单，境界也只有简单四层，为师祖依四君子所定，由高到低依次为：竹，菊，兰，梅。
然而，枯心修行玉烟经到如今已有十四年整，境界却依旧停留在最基础的‘梅’境，体内能转化出来的黑气远不如其它真气那般充盈，以至于早先她想继续尝试第三颗石子时，无论如何都再无反应，只能作罢。
以往枯心只是把玉烟经当作普通清心静气的雨竹独门心法，但自从上次下山一趟后就无意中发掘出多种奇用：消融噬血阵、压制幽冥印，甚至能在一定程度上抵制化明荷的侵蚀。
每每想到幽冥印，就不由地带出一个试图慢慢淡忘的人，印象最深的还是她幽冥印发作时的痛苦神情……幽冥印一事，她早前就已在藏经室查阅了解过，其中就有师祖的亲笔手记，明确指出玉烟经只起暂缓压制作用，且长期使用只会变本加厉，真正解法其自身亦未找出。
在枯心看来，洛尘衣虽因身份难免有些骄纵，但也有隐而不露的真情所在，一个时时背负幽冥印这种魔教奇咒的少女，无论平日如何不好相处，亦能让她倾佩之余生出些许叹惋，就如这十多年来，她眼看师傅因从不言明的顽疾消瘦闭关，自己却无能为力的惋惜与自恨！
只是今夜发现的事，已轻易将她以往心中所想颠覆。
冰原神物，可愈顽疾。
在枯心茫然走出文斋，穿过水榭，踏出园子迎面接触第一股冷风之前，她的心中只有这么一个念头，一直到后来，其它念头纷至沓来，自己下意识踏上某条路，于清冷月色下走了许久后，眼前突然伸出一块巨石阴影，她繁复异常的心思才稍稍收拢。
不知不觉，她又走到了后山，师傅的闭关所在。
今日午间练剑前才来过一趟，但既已到此，加诸心中那剪不断理还乱的思绪和冥冥中潜意识的渴望，她并未打算就此回去。
后山昨日才落过一场小雨，又经一日晴天，如今夜风习习下，鼻息间满是清香，枯心隔着黑暗，借几分月色望了一眼那紧闭如初的石门，心中微叹。
整整四月，十多年来仅此一次，再想师祖所言的‘唯依雨竹地脉暂为压之，顿觉胸口沉闷。
石洞她从未进过，十岁那年，师傅闭关两月之久，她心急如焚到意图用新习得的落月斩强行破开石门，但最后还是把这份不可多得的冲动压了下来，只因动手的前一刻，她忽然忆起师傅第一次闭关前嘱咐自己的话：“我若生变，仅余一息之力，也当出关见你交代事宜，切勿忧心，怠慢修行。”
正是这语气平淡的一句话，在数不清的日夜里，让她在石门前，紧握浮情的手松了力道，今夜，依旧如此。
枯心没再上前，而是收回视线靠近了身侧矗立的那巨大石碑，手中提灯略微举高，照亮其上一角，满是剑痕，提灯移到哪一处，哪一处剑痕就显露出来，从左上到右下，剑痕也从最初的凌乱不一，深浅不定，变作后来的排列规则，道道深刻。
这些剑痕，是师傅闭关的每一日她于此留下，每一次闭关的剑痕相互分开，如此一来，每次师傅出关便能通过剑痕的数量第一时间得知过去的时日。
枯心细数过最下面隔开的那一片剑痕，只是每每数到一半左右，本就昏黄的视野就会出现模糊。一年前的失明之症，回来后虽已用并生化明荷治愈，但还是留下了些许影响，这也是如今枯心夜晚出行需带提灯的主要缘由。
她视线顺着提灯一路往下，最后找到下面最新的一道剑痕，忽然怔住。
这道剑痕跟上面的相比，并无任何异样，但枯心却只觉陌生，随后，她自这道剑痕开始，由下往上一道道地轻抚而过，当过完此次师傅闭关剑痕的第一道时，如玉指尖控制不住地抖了抖。
一百二十三道，比今日午时自己所记的第一百二十二道，多了一道。
枯心目光聚焦在最下面的那一道，忽然发现这最后一道已是挨近地面，再览石碑全貌，上面剑痕错落有致，原来已无丝毫空余可容一痕。
刹那间，一种名为彷徨的情绪将她包裹，本就处于虚弱状态的身子终于脱力，轻轻摇晃了两下。
师傅……
竹叶低语，晚风轻吟。
她回首，纤瘦身子迎着月色靠近石门，浮情悄无声息地落入手中。
方行两步，飘渺笛音悠然落耳，时远时近，好似乘风而奏，枯心驻足细听一阵，便转身循音而去。
笛音来自前山，一路飘飘洒洒，直到最后她来到了祈亭，也就是当初叶离叶心二人夜宿所在，看到崖边那长身而立，沐浴在月色下的人时，才松了口气。
长达四月的修养，天琊终于出关，却在这样一个凄冷寒夜孤单鸣奏。
在枯心从树林走出的那一刻起，笛音就已随她落下的双手消隐，但直到枯心走到自己身后，她才回头，温婉秀丽的面上是一贯的淡然若水。
枯心先是注意到了她手中那支青玉笛，随后才看向她，忧道：“师傅，你的身子……”
“好多了，莫要当心。”天琊露出一个沁人心脾的笑容，随后走近她，如小时候那般帮她理了理额间几缕碎发。
枯心无言垂首，在冰凉指尖触及肌肤的一瞬，之前路上的千言万语尽数化作了虚无，一时无话，反倒是听天琊幽幽问道：“枯心，你可知这世间有天道一说？”
枯心抬首，对上她的视线，面对这样一个没头没脑的问题，心中似有所应，但还是如实回道：“弟子不知。”
天琊又笑了笑，黑暗掩盖了苦涩，枯心只能看到她又背过了身，仰首眺望群星璀璨的夜空，没有察觉。
“那你，可信天命？”
枯心身心一齐束紧，没有回答。
天琊亦不强求，安静等待着，许久，听到身后的人道：“师祖所留，弟子都看了。”
“果然……”轻轻一句，饱含惆怅。
枯心忽然俯身，诚挚道：“望师傅允我下山一次。”
天琊淡笑：“莫非想让我再冒险救你一次么？傻徒儿，你一人去我怎放心？”
枯心惊诧出声：“可师傅……”
“我有分寸，枯心。”天琊制止了她后面的话，双手轻柔地将她扶起。
枯心眼眸低垂，心神尽为脸颊两侧不同以往的温度所摄，恍惚中，忽略了近在咫尺的颤抖话语：
“这也是，你的天命。”
…………
冰原神物消息传开后的第七日，天下正道大大小小的门派都已响应龙首宗的号召，派遣得力门人弟子，陆陆续续向北聚集，目的地便是最早发现冰原异象的门派——白月涧。
而另一边，身为正道对立面的魔教各派，比之正道行动更为迅速，在短短五日时间内就已尽数赶到了消息源头，三宗之一山海崖。
山海崖和正道白月涧一样，是魔教最靠北的一支派系，前阵子刚刚发现冰原异常后与正道白月涧的做法出奇一致，不过最后的结果也是一样，这才放出风声给魔教其它派系。
十绝殿是最后一支到达的队伍，比约定时间迟了整整一夜。
第六日清晨。
茫茫无际的雪原，向南望还能隐约看到几点葱绿，此刻，一行二十一人全部无声伫立在被风雪掩盖半边的圆形祭坛上，令人称奇的是，明明祭坛外围寒风呼啸，祭坛以内却静地几乎没有空气流动。
等了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北面就有人破空而来，是个壮硕男子，落在祭坛中央后，稍稍打量了众人一眼，径直道：“我乃山海崖十七洞洞主谷枫，十绝殿殿主是哪一位？”
二十一人一齐盯住他，眼神一致的漠然，却无一人回答他这十七洞洞主的问题。
谷枫喉间滚了两滚，又问道：“生杀予夺来了几位？”
刚刚说完，他就不由凝神戒备，因为这句话好像触动了某个隐形的机关，祭坛上如同冰雕般的二十一人一齐动了起来，几个眨眼就在他的眼前排成了整齐的一行，一股寒气直冲后颈。
“夺。”耳背空灵一声。
谷枫猛然跳出祭坛，瞬间祭出法宝，看向如鬼魅般忽然出现在他原来位置的一道曼妙身影，全身绷紧，见对方毫无动静后，才涩声问道：“如此大的动静，十绝殿才让夺殿你带了这么点人，恐怕说不过去罢？”
“是说不过去。”被称为夺殿的女人妖娆笑着，那张媚惑天成的脸让与其凌空对峙的谷枫刹那失神，随后，又听她用让人骨头都软了去的声音问道：“不知山海崖中又有多少人会跟十七洞洞主一个看法呢？”
谷枫面皮松了些，有些口干舌燥，落地后道：“夺殿说笑了，以十绝殿的实力，随行的二十一人定然都是不俗之辈，山海崖中无人胆敢轻视。”
夺殿挑了挑眉，狭长凤眼中水纹荡漾：“如此看来，只要你不说便无人认为过不去了。”
谷枫脑子一时没转过来，还沉浸于眼前妙人方才刹那的风情中：“自然，自然……”
下一刻，胸口剧痛。
他低头疑惑看去，却是一把穿心而过的短刃，沾有几丝斑驳的红。
“杀。”
短短一个音节，是干净的男音。
不待他鼓足最后的力气回看一眼，短刃就已抽出带走最后的生机。
夺殿闭目错过鲜血淋漓的场景，等到突然出现的男子将谷枫尸体连同短刃一同埋入远处雪中，才睁眼微笑叹道：“我这人，最是见不得血腥……他来时的路都记住了？”
男子木然点头：“记住了。”
“做得不错，杀殿。”夺殿拂去身上雪尘后，素白藕臂微扬，慵懒下令：“赴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