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心睁眼时,室内依旧灰蒙蒙地,和他最后忍不住闭目休憩时并无什么两样。
这是他到山海崖的第二天,炼血堂一众由堂使司旻和吕归合领队,加上他这位身份特殊的‘少堂主’一共来了七十三人,就人数来说几乎是所有魔教派系中来得最多的,就连修罗门都稍差一筹。
山海崖地处神州北部茫茫雪原中的孤单雪山上,一侧是寻常山脉的缓坡,另一侧则是陡峭垂直的崖壁,雪原上,这样的地貌比比皆是。雪山内部早已真空,却又细致分成了十八洞府,有大有小,显得空阔而又寂寥,但拜这特殊构造所赐,山海崖内部完全感受不到雪原的冷意,因为,这雪山就是一座火山,不过沉静已久,地热亘古不绝。
各派系被分开安置在山海崖十八个洞府中,炼血堂作为三宗之一,自然而然地住进了第三洞,第一洞接纳了魔教一门之称的修罗门,十绝殿始终未到,按理说炼血堂应当入住第二洞,却被司旻一口回绝,没有理由。
叶心起身,发现自己全身衣物完整,同时,他察觉到了角落中一双意味不明的视线,幽静深邃,好似幼时叶府房梁上暗藏的猫。
浅层中的记忆纷至沓来,叶心缓缓转过头对上了那双视线的主人。
一个屈身于黑暗的女孩,正蹲在角落中无声凝视着自己。
叶心走向她,伸手问道:“醒来多久了?”声音是他自己都有所触动的久违温和。
女孩愣了一会,只是望着他的脸,一双黑宝石般的眼眸中满是迷蒙,似乎是在分辨眼前这人的身份,好在最终还是搭上了他的手,叶心微微用力将她拉起。
“起来,没看到,以为,你,走了……”
女孩的声音有些嘶哑,一句话说地磕磕绊绊,但听不出其中蕴含的一点情绪,既无寻不到的后怕,也无寻到后的喜悦。
叶心和她拉开了段距离,背过身没再看她:“你不能一直跟着我。”
他这六天下来,只睡了刚才一次,而且好像时间也不长,便去桌边倒了杯冷掉的茶喝了,暂且压下脑海中的倦意。
“我知道。”女孩的声音再次传来,依旧是毫无感情:“你不在,我身边,我会死。”
叶心本想倒第二杯,但听到她的这句话,顺势将茶杯搁置了,一时无话。
他想起了两月前,自己在炼血堂所有人的目光下将这个名为姬九的女孩救下后,司旻对自己说的话。
叶心是在她落水的前一刻及时赶到的,夜央是新到手的法宝,操控时很是生疏,导致他在极限情况下接住人以后,还是被波涛卷落水中。
“虐杀一个孩子,这就是你认为的妙景么?”
这是他上岸后对司旻的第一句话,隔了些距离,而且声音不大,但他知道她听地到。
炼血堂所有教众一齐观望着眼前这个浑身湿漉狼狈的少堂主,不知谁没忍住,嗤笑出声,随后成了连锁反应,带动着所有人都笑了起来,飞沙是唯一的例外,但也稍显惊愕。
果不其然,司旻落到了他面前,看着他手中滴着血水蜷缩的颤抖身躯:“她不是孩子,孩子不会杀人,也不会临死前露出笑容,不是么?”
叶心没有说话,只是双手的疲劲上来了,于是将女孩放下。
“你要救她?”司旻问道。
叶心面无表情地点头,虽然他到现在还分不清自己想要救她的那股冲动从何而来,但总归没错。
“赤坛中的孩子可不只她一个,你都要救?”司旻眸中闪着锐利的光。
这次叶心抬起了头,捕捉到了这道锋芒:“能让你亲自下令曝尸坠川的,就她一个。”
良久,司旻薄唇勾起了弧度,是一抹从未被人发现的浅笑,这笑容露出的一刻,她身后的所有声音就已停止,所有人屏住了呼吸,不是惊艳,而是恐惧。
“你可以,和她签订‘血契’,这样她便是你的一件东西,炼血堂内再无人可动她。”
司旻冷道:“包括我。”
人群静了几息,随即有人就要上前,却被飞沙及时制止。
我的,东西?
叶心内心的最深处发出一阵熟悉的冷笑,他知道,一个‘少堂主’的身份根本无法和眼前这人相抗。若是徐颜,或许可行,但司旻,炼血堂中无人能够左右她的意志和手段,包括血瞳老鬼。
最终,他还是在姬九醒来,得到对方麻木的认可后,当着司旻的面签订了所谓的‘血契’。
血契并不是什么含有神秘联系的契约,只不过是一种对双方身份定位的证明,这是魔教中流传已久的习惯,主动结契一方的生命就如被动结契一方持有的契约血玉,永远也仅属于对方,直到死亡的尽头。
但叶心并不想用这‘血契’将眼前的人物化为自己的一个东西,一方面是潜意识中对此深恶痛绝,另一方面则是自己此次随众来到冰原的原因。
有些人,只要再见一眼,便可从容赴死。
就让这生来的原罪与矛盾彻底终结,让迟早脱缰的命运葬送在这冷寂冰原之中,也不失为一种完美的结局。
“你不该来的。”叶心独自出神了一阵,换杯倒了杯茶,走近递给姬九,低沉道。
姬九没有接,依旧木着一张苍白小脸:“我与你,签订了血契……”
“可若是我死了……”叶心手中茶盏咔嚓落地,拂袖怒问:“你也随我一起么?”
姬九不说话了,视线跟随着地上清澈的茶水一路蔓延,直到最后沾湿了光着的足底。
“我已经死了。”
她轻声开口,像是一个被谁提线的皮影,之后的话却让叶心已经走到门口的身形一顿。
“亦或者,姬九,从未活过。”
叶心没有回头,因为他知道,昏暗视野中,还是那个痩影,那份死寂。
许久,他将胸中闷气匀顺,低下了头:“收拾一下罢,我在外面等你。”
说完,推门而去。
姬九立在原地,直到门扉轻合,才无声走进了靠里面的另一扇门。
从她与叶心签订了血契那一刻开始,她就是叶心的一件东西,所以东西与主人顺其自然地安排在了一处。
但昨夜,叶心休憩的地方,是过道。
……
叶心在房中醒来后的心情就一直莫名压抑,本以为出来后会好一点,然而当看到外面毫无差异鳞次栉比的房屋时,发现这种感觉并没有丝毫减轻,于是干脆顶着随处可见的山海崖教众监视的目光,御起夜央从顶上最大的洞口出了这第三洞府。
山海崖地处的这片雪原,一天无论何时都是灰蒙蒙地一片,但比洞内要亮堂许多,飞雪中还时不时有人御空经过,但基本是山海崖教众鲜有其他,且都是往两个方向,叶心注意到那里分别是一洞和二洞洞口所在。
叶心惯来对魔教中派系间的关系与摩擦充耳不闻,但这次到达山海崖后还是隐隐察觉到了微妙的端倪,如司旻率领炼血堂一众住进了第三洞而非第二洞一事就值得考究。
昨日刚到时,飞沙向司旻汇报山海崖如今内部的情况时,并没有回避他,依飞沙所言,山海崖崖主古北散人自冰原出来后就没有再公开露过面,这几日崖内大大小小的事情俱都由一洞大洞主打理,而十八洞中二洞无论是洞主修为还是整体实力都与一洞难分伯仲,远非其它十六洞能比,故推测冰原一行古北散人至少已经身负重伤,恐无力回天,这才有了如今一二洞这股争锋相对之势。
偏偏最大的疑点就在于,山海崖如此非常时刻,还敢广邀魔教各个派系的教众深入崖内一会,且似乎毫不担忧随之而来的倾覆大祸……
这更深层次的缘由,叶心想不出也无意投入更多的精力去想,就如他此刻冒着风雪不顾暗中无处不在的监视目光出来,也只是想要将面对姬九时的那份他根本无法承受的重压释放出来。
他可以决定自己生命的去留,却无法稍带别人,所以他在姬九伤势恢复的第二日就将天书传授给她,并从司旻那求得一件法宝,随后将法宝连同契约血玉一起给了她,只希望有朝一日姬九修为有成,能独自逃离这暗无天日的紫川,再不受别人的摆布。
令他感到些许慰藉的是,姬九修行进展很快,短短两月就已到驱物境界,之后只要寻个合适的时机自己助其离开,便能结束这段荒唐的因果。
一个只有十二岁的女孩,与叶心签订契约仅仅两月就已能御剑难免让人起疑,但司旻也没说什么,炼血堂其他人自然不敢乱嚼舌根。然而就在前不久,姬九主动将血玉退了回来,并执意跟他来到这危机四伏的冰原,在叶心本来义无反顾的心路上竖起了一道无法逾越的阻碍。
冷风吹凉身心,想要返回洞府时,却见洞口飘出了三个熟悉的身影,打头两人分别是司旻和吕归合,身后跟着飞沙。
其中吕归合与司旻似在交谈,仅是看了他一眼点头示意后就远去了,只有飞沙靠过来行礼道:“少堂主,随我去一洞赴会罢。”
叶心望着前方已经变做两点的人,问道:“十绝殿的人到了?”
飞沙有些愕然,在他看来,叶心能主动关心这事实属不易,于是点头道:“已到了一个时辰,总殿主依旧没有露面,是由生杀予夺四分殿中的‘杀’,‘夺’两殿主带队,而且……”
叶心视线看了过来。
飞沙压低了声音:“前去祭坛迎接的十七洞洞主没有回来,十绝殿此次恐怕别有所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