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陈爷最后一次露面,是在1998年的处暑。
汹乱的汛澜自湖北而过,轰入三峡,即将过境临江。老陈爷在土屋里听了一夜的雨泼瓦颤、风啸雷撼,在子夜时掌灯,举着烛台去了阁楼。还是孩童的小陈缩在褥子里,因老人起身、被单敞气,又受凉咳嗽了几声,瓦顶绽滴下的浑水砸到面上,小陈辗动着头,发黄的头发在白恹的颊上扫抹,再翻一个身,睁开了眼,在幽窄的屋角唤了一声。爷爷?
“你睡。我在屋子头。”
老爷子左手支着烛台,从门边橘色的暖光里慢慢显出身形来,右手上早已提溜着一方铜龛。赤光在剥脱的龛盒刻面上跃涌,凸露着不成形的弯曲竖折、浮纹符箓。小陈问道,“爷爷,啥子哦”;老陈爷看了看窗外,将要开口。
雷霆的炽芒在四野骤起,霹雳炸响。老爷子手中的铜龛倏忽一震,铮然颤响。
天地锐鸣。四方大亮。
小陈眼中,铜龛仿佛放出皎清的华光。陈老爷子把自颤的剑龛往腋下一夹,回头喊。
“把眼闭上”。
洪水肆虐,浊浪滔天。大雨若决,摧郭覆城。
军车开到了临江县,再来到了南浦镇。镇旁龙安山麓的积水已成洪峰,将在三小时后冲破水库堤坝,决口而下。洪流量以万方而计,将把这镇上千户房、万多人尽数席戮,淤塞之后,沦成废土。
迷彩军装与蓝衫白领的干部们在镇政府三层小楼里开了一宿会,最后指着乡镇图上名为“牛角口”的河口,议定策计。在此处岸右设堤,沙袋筑坝,阻改洪峰,使其泄向岸左山林。
贼老天不饶人哩。北方的连长就着檐下的雨水,用手掌擦了脸,仰头就开始叹气。他身后烟雾缭腾的小屋子内,镇长一边咳嗽一边扶着木门出来。连长扣了扣颈子上湿衣捂出的痦子,从裤兜里摸了半包用黑塑料袋隔装着的卷烟。
“再来一根?”连长问着,镇长摆手。连长转身在栏杆上,又捻出一根点燃,目光越过青黑的楼棚,投向远处的雨幕。“叫食堂推两车白酒,给俺娃娃们都喝点”。镇长扭过头,连长正把烟头往栏杆上捻熄。
啥子意思?镇长问。
水里边儿冷,娃娃们喝了,能多扛会儿。
这是一道明显的暗语。沙袋不够,身子来凑。1998年的夏秋,军人们已经知道防洪就是筑堤、筑堤就会死人。自华北到湖北再到川渝云贵,江河汛难险迫的地方,退洪后的淤泥里总有战士哭着在淤泥里刨战友。
镇长点了点头,好,我再让供销社带两条烟来。
南浦河上下两游河床开阔、横跨十丈,水阴为荒地,水阳为寨镇。水质清冽,流速徐稳,绵亘十三里,可行船,有渔产。唯有牛角口一处,水道收窄,仅有三丈。口上横搭一座垒石三孔拱桥,桥边有碑,字迹早无,仅有底座残剩水纹镌刻与阴阳图符,相传桥碑建于明末清初,为南浦镇开荒聚社时先人所留。
镇长正带了干部,协着连队搬运沙袋。久芜的芦苇荡被脚步趟开,丛盛的野草被远处的车大灯打亮。正赶上雨水暂息的关口,镇长一边驮着袋子,一边在草蔓里催喊。
“快——快——快点——”
天边的雷又开始在山脊上炸现,耳听得风又渐渐起了。连长在河岸边放下沙袋,望向上游。黑暗的大河怒澜如重,旋舞激涌,而河流的源头、龙安的山中,一络络紫金的电光从黑宇之上,锤奔而下。粗耀蜿蜒的雷芒,击撞着黢黑的山岳,绽射起一蓬一蓬野火。
贼老天,真个要害死人。连长扭过身,真要开步,眼见得微光中,一高一矮,两个人影缓缓过来。他把别在腰上的电筒举高,问着,什么人?
老陈爷牵着小陈,背着青布包裹,在光中,肃慢地走近,然后向着连长微微颔首。
“首长——”
老陈爷须白、面黧,头顶缠着方帕,身着布纽黑褂、腰系军式皮带、脚蹬竹编蓑鞋。小陈披着一顶青色的雨衣,内是一身厚棉衣,脸色病白,正掩住鼻口咳嗽。连长有些发懵地皱眉头,远处的镇长正追过来。
“陈老爷子——你来,做啥子哦?”
镇长换回了熟稔的川话。看着眼前这对古怪的爷孙,倒也不敢怠慢。老陈爷是长者,更是镇上的知客,按照父老们的说法,很有些荒怪离奇的本事。他平素就很爱怜小陈,此时放下沙袋,单膝跪地,伸手抚摸小陈的头。
小陈叫了一声“李叔叔”,然后又开始咳嗽。老陈爷松开了牵着小陈的手,左掌覆右掌,交盘拇指,微躬作揖。
“镇长,既然找得到这儿,可晓得这儿是哪儿?”
“牛角口。”
“牛角口,牛角口,以讹传讹,这名字早走样了——列是南浦河关口,自然天生的一个塞门。前起龙安山,下到南门镇,此处最紧、最凶,气息盘结,机运孕生——”
“老爷子,您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牛角口不是牛角口,它该叫走蛟口。这儿是开州百山、千河,唯一的一道龙门——”
走蛟口,老陈爷这样讲着,远山处又是一道炸雷轰下。一众人都扭头看去,远处的龙安山,云雾汹涌,交缠腾挪,在电光中,仿佛一尾庞然巨物,正扫动峦峰、破土而出。
轰隆——隆——啪啦——啪——
暴怖的惊雷,捶打着大地;凶狂的雨幕,坠挞着众生。层垂的灰云之间,裂开了一道隙口。隙孔之后,投下一柱晴光,下连山间,上接天穹。昏昧晦抑的山河之中,这一道垂天之光,仿佛大椽,从云后不知何处而落,贯穿清浊、接连晨昏,直入地底百十里,光照四野,煌煌如炬。
光芒之中,腾挪盼顾的巨影,昂首盘卷,然后直扎而下。洪峰如同水天倒悬,各有九道高逾十丈的涛浪,肉眼可见地升起,山崩地裂地压落。大地震颤,河床摇动。走姣口上的大桥摇摇欲坠,而桥边的古碑,此时在雨水中,竟如蜡化褪,水流将石粉冲剥,露出碑体内一面乌黑的经碑。
连长与镇长愕悚无话,老陈爷抚过镇长的肩,将小陈往他怀中一送。
“我该去了——娃儿以后要麻烦你了。”
裹在雨衣下的小陈望着爷爷。老爷子抬起右手,曲并小指、中指、拇指,直竖两指,捏做经指印,朝着小陈额头上一点。
乖孙儿,你我还有相见日。
病弱纤秀的小陈不解其意,歪着头,瞪着乌黑明亮的眼睛,只是点头嗯了一声。
老陈爷最后一次露面,是在1998年的处暑。龙安山下,南浦河上,走蛟口处。天边有物掠星华、起重浪,挟自然之威、灭绝之力,冲奔而下。身后有沙袋为堤、军士为墙,手挽手,肩并肩,正欲用性命为坝,守护一地生灵。
老陈爷全然不顾身后的嘈声,换印,并成剑指,跺脚,凌空而起。他偏头看一眼身后,镇长正抱起孙儿小陈,往远处退去,眼中流露着惊骇。已跨入河中的一众军人,也仰头瞠目,愕然无声。
镇长怀中的小陈仰着头,在雨幕中,忽然喊了一声,爷爷。
老陈爷笑了,左脚搭右脚,气息自天灵而入,涌过身周百穴,自涌泉炸出,在空中再凭空一蹬,向着石桥上空掠去。
铮——
青布崩裂,剑鸣大作。剑龛生辉、光华灼亮。
老陈爷颈后,剑龛华光聚成了一圈光轮,自光轮之中,皎光如练,凝化出四道竖直的刃影,无镡,无鞘,无柄,凭空而现,然后呈半扇形,拱卫在光轮之外。桥边古碑内,外层的石料已经完全剥落,露出其中一块幽墨的铁碑,碑面上奇形刻篆红光渗射,自刻痕内,青焰飒然涌出。
岸边众人看着这完全不能理解的一幕,彻底雅雀无声。涉水的军人们,甚至已经不自知地跪倒在波中。
猎猎华光,灿烈如羽。飘飘真人,凌空而立。
老陈爷颈后悬光轮,身侧悬光刃,双手做阴阳剑指,一举过头顶指天,一悬于脐下指地,然后将上下两印,于胸前一合,吐气开声,正言请命——
“方士陈玄感,请斩龙于此。”
雷电震动,天地共应。八方四合,话声荡动。
轰隆隆——方士陈玄感,请斩龙于此——轰隆——隆——斩龙于此——
自龙安山而下的洪涛之中,一声似兽非兽的沧古嗥啸,也愤懑而起。啸声一出,立刻山摇,地动,漫河之水,犹如煮沸,纷纷悬卷而上,在半空中疯魔地淌腾。岸边众人只觉一柄大锤砸中耳膜,眼前一黑,纷纷扑倒昏迷。镇长将小陈一揽,环身匍匐在草荡中,咬牙呻吟,耳中、眼中,缓缓渗出鲜血。小陈猛咳一阵,昏厥而去,胸口处另有青光大作,笼罩四周。
河面之上,悬空之水纷纷拉长、换形如矢,然后朝着桥头半空的老陈爷疾射而去。
河岸之侧,通体青焰的铁碑砰然炸裂,一团流焰仿佛华盖,自岸边飞腾而起,在河上拉成似天罗地网的宽大帷幕,将四面水矢全部挡住。
嘶嘶嘶嘶。
水箭在火焰中,蒸燎成气。
老陈爷闭目,举臂,剑指沉转,手掌翻扭。身后四刃中,最左侧光刃,随着手势转动,向上旋卷升起,直入高空,浩芒大放。
呜呣——
沧古嗥啸再起,大浪朝着桥头滚滚而至。连天潮澜后,一道金色的竖瞳,巨若车斗,炎似熔浆,注视着老人。四束巨涛自空中,化为巨爪,庞然莫御,殛噬而下。
老陈爷睁眼,挥臂,剑指向前,口念真言。
——诛。
天宇之上的光刃由竖转横,毫光骤敛,化作一枚晶莹剔透的澄透剑痕。天地一滞,万类一暗,在了无声息的寂喑中,剑痕倏忽一闪——
一道光痕自桥头半空而起,拖曳百里,横切水幕,割破浪头,直入龙安山中,穿山而过,汨汨闪耀,不见尽头。
——分阴阳,裂清浊。
——破万法。诛万物。